铃声又响了。
不是清脆的叮铃，而是拖沓的、黏腻的轻颤，像生锈的齿轮在努力转动最后一圈。喜羊羊皱起眉，从被窝里伸出手，摸索着想要按掉闹钟——却摸了个空。
他的手悬在半空，指尖微凉。
不对劲。
他睁开眼，最先映入视野的是天花板上陌生的裂纹。不是他房间里那条从东南角延伸到吊灯边缘的、熟悉如掌纹的裂缝，而是一道全新的、狰狞的锯齿状裂口，像有人用钝器狠狠砸过。
喜羊羊坐起身，银白的发丝滑到眼前。他下意识抬手捋了一下，指尖触到几缕不同于其他头发的质感——更细，更滑，在晨光中泛着冷色调的光泽。他低头，看见一缕浅冰蓝的发丝缠在指间。
挑染？
什么时候染的？
记忆像蒙了雾的玻璃，模糊不清。他只记得昨晚很累，累到没脱鞋就倒在床上——等等，没脱鞋？
喜羊羊掀开被子，看见自己脚上确实穿着鞋。白色高帮运动鞋，鞋面干净得像新买的，但鞋舌上挂着的那枚1cm的小铃铛，边缘却有一圈磨损的痕迹，像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。
他什么时候有这双鞋的？
铃铛又是哪来的？
疑问像气泡一样从意识深处浮上来，一个接一个，却一个也戳不破。喜羊羊甩甩头，想把那种黏稠的恍惚感甩掉。他下床，脚踩在地板上时，冰蓝渐变的鞋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
房间……不是他的房间。
至少不完全是他记忆中的样子。床的摆放位置偏了十五度，书桌上没有他常用的那台便携电脑，窗台上也没有那盆他养了三年、总忘记浇水的多肉。但墙上贴着几张地形图——森林、悬崖、溶洞，上面用红蓝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，笔迹很熟悉，应该出自他自己之手。
“我什么时候……”喜羊羊走近，手指抚过地图上“迷雾森林”四个字。墨迹很新，不超过三天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，犹豫不决，在走廊里来回踱步。然后停在他的房门外。
叩叩。
两下敲门声，克制而礼貌。
“喜羊羊，你醒了吗？”声音隔着门板传来，柔和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。
喜羊羊认得这个声音。暖羊羊。但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声音主人的脸，而是一个模糊的影子，粉色的、温柔的、总在他冲得太快时伸手拉他一把的影子。
“醒了。”他应道，声音比预想的沙哑。
门把手转动，门开了一条缝。先探进来的是几缕银白发丝，然后是浅棕色的眼睛——圆圆的，眼尾微垂，此刻盛满了担忧。暖羊羊站在门外，粉色休闲卫衣的袖口被她攥在手里，揉得有些皱。
“你还好吗？”她问，声音压得很低，像怕吵醒什么，“昨晚……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？”
“梦？”喜羊羊重复，脑海里一片空白。他不记得任何梦，只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，像一口气跑了三十公里，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。
暖羊羊走了进来，轻轻带上门。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，最后落在他还穿着鞋的脚上，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“我们都做了同一个梦。”她说，声音更低了，“灰白色的雾，从狼堡方向涌过来，吞没了一切。然后……然后我们就记不清了。”
喜羊羊的心脏莫名一跳。灰白色的雾。这个词像钥匙，插入记忆的锁孔，却扭不动。有什么东西被卡住了。
“记不清什么？”他问。
“记不清……”暖羊羊咬住下唇，米白色的肌肤在晨光中泛着浅淡的红晕，“记不清昨天发生了什么。前天发生了什么。甚至……有些事明明应该很重要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”
她伸出手，手腕上的银色小太阳吊坠项链随着动作晃动。“比如这个项链，我知道是有人送我的生日礼物，可我想不起是谁送的。还有——”
她指向墙上那些地图：“那些标记，是你做的。但我们为什么要研究这些地方？森林、悬崖、溶洞……羊村附近根本没有这种地形。”
喜羊羊看向地图。暖羊羊说得对，羊村方圆五十里都是平缓的草原，哪来的悬崖和溶洞？可那些标记如此真实，每条路线、每个危险点都用蝇头小字标注得清清楚楚，仿佛他真的去过，真的在那里经历过什么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说，冰蓝色的瞳孔里第一次闪过一丝茫然。
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。喜羊羊——至少在他模糊的自我认知里——应该是冷静的、敏锐的、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人。茫然这种词，不该出现在他的字典里。
走廊里又传来脚步声，这次更杂乱。
“喜羊羊！暖羊羊！”声音洪亮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不管不顾的冲劲。是沸羊羊。
门被猛地推开，撞在墙上发出“砰”的一声。沸羊羊站在门口，古铜色的肌肤在晨光中泛着健康的光泽，黑色紧身运动背心下的肌肉线条紧绷着。他的眉头紧锁，深棕色的眼睛里有种压抑不住的烦躁。
“出事了。”他劈头就说，“懒羊羊不见了。”
“不见了？”暖羊羊转过身，粉色卫衣的兜帽随着动作滑到肩后。
“床是空的，被子没叠——那小子平时再怎么懒也会裹着被子睡到日上三竿。”沸羊羊走进来，深灰色运动裤的裤腿沾着草屑，“我找遍了宿舍区，没有。厨房也没有，储藏室也没有。”
“美羊羊呢？”喜羊羊问。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溜出来，像说过千百次。
“在广场。”沸羊羊说，“她说要布置什么……‘临时据点’。但我看她对着那些装饰材料发呆，手都在抖。”
喜羊羊走到窗边，推开窗户。
清晨的空气涌入，带着草原特有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，但这气息里混进了别的东西——一丝若有若无的、金属锈蚀般的异味。他看向窗外，羊村的广场上，美羊羊确实站在那里。
及腰的银白长发在晨风中微微飘动，发尾那些渐变粉的挑染像裹着柔光。她穿着浅粉色蕾丝娃娃领连衣裙，裙摆上绣的雏菊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。她手里拿着一卷粉色的绸带，却只是站着，仰头看着天空，一动不动。
天空是灰白色的。
不是阴天的灰，不是晨雾的白，而是一种均匀的、粘稠的灰白，像有人用稀释的牛奶刷满了整个苍穹。太阳应该升起的方向，只有一团模糊的光晕，没有热度，没有轮廓。
“那是什么？”暖羊羊也凑到窗边，浅棕色的眼睛睁大。
“从昨晚开始就这样了。”沸羊羊的声音低了下来，之前的烦躁被一种更深的不安取代，“而且……你们有没有觉得，身体有点不对劲？”
喜羊羊看向他：“什么意思？”
沸羊羊举起右手，握拳，又松开。古铜色的手臂上，肌肉线条清晰，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“早上我想搬开挡在仓库门口的那块石头——你知道，就那块我平时能单手拎起来的练功石。”他停顿了一下，喉结滚动，“我用了全力，它纹丝不动。不是石头变重了，是我……变弱了。”
空气凝滞了一秒。
“我也有这种感觉。”暖羊羊轻声说，“我想给喜羊羊包扎——我以为他受伤了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该受伤——但我连急救包都打不开。那些扣环，明明很简单，手指却不听使唤。”
喜羊羊低头看自己的手。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虎口处有一层薄茧，应该是常年握笔或握工具留下的。这双手该是灵巧的，该会解开复杂的绳结，会调试精密的仪器，会在危险来临时迅速做出反应。
但现在，他看着它们，像看着别人的手。
“去找懒羊羊。”他说，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，尽管心底的茫然还在滋长，“然后去广场，和美羊羊汇合。我们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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羊村的早晨安静得诡异。
没有炊烟，没有晨练的羊群，没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。街道两旁的窗户大多紧闭，偶尔有几扇半开，后面却没有人影。空气里那股金属锈蚀的味道更浓了，混着青草被踩烂后发酵的酸涩。
喜羊羊走在最前面，冰蓝渐变的运动鞋踩在石板路上，几乎没有声音。他的目光扫过每一扇门，每一个巷口，冰蓝色的瞳孔像扫描仪，捕捉着所有异常。
左侧第三间屋子，门把手上挂着一串风铃，铃铛是冰蓝色的，和他鞋舌上那枚一模一样。但他不记得羊村有谁卖这种铃铛。
右侧的公告栏上贴着一张手绘地图，标题是“草原能量节点分布图”，笔迹又是他的。可“能量节点”是什么？
“这里。”沸羊羊忽然停下，指向一条小巷的入口。
巷子很窄，两侧的墙壁爬满了青苔。在巷子深处，靠近垃圾桶的地方，蜷着一个人影。
是懒羊羊。
他背对着他们，蹲在地上，黄色的oversize连帽卫衣几乎把他整个人裹成一个球。帽子边缘的做旧补丁在晨光中格外显眼，胸前印的卡通零食图案——一个咧着嘴笑的饼干——此刻看起来有种诡异的滑稽。
“懒羊羊？”暖羊羊轻声唤道。
没有回应。
喜羊羊走近，脚步放得更轻。他看见懒羊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，不是哭，更像某种……抽搐。他的手在面前的地上摸索着，像在找什么东西。
“丢了……”懒羊羊喃喃，声音含糊不清，“我的……丢了……”
“丢了什么？”喜羊羊在他身边蹲下。
懒羊羊猛地转过头。
喜羊羊呼吸一滞。
那是一双完全失焦的眼睛。浅暖棕色的圆眼，眼距稍宽，本该是天然的无辜感，此刻却只剩下空洞。奶白色的脸颊上沾着泥土，肉嘟嘟的下巴在颤抖。他看着喜羊羊，却又像透过他看着别处。
“味道。”懒羊羊说，声音里带着哭腔，“我闻不到味道了。”
“什么味道？”沸羊羊也蹲了下来，眉头皱得更紧。
“所有味道。”懒羊羊抬起手，指着自己的鼻子，“青草的味道，泥土的味道，早餐的味道……都没有了。早上我饿醒了，想去找吃的，但储藏室的门锁着，我找不到钥匙。然后我想，我可以闻啊，我总能闻到食物在哪里，可是……”
他吸了吸鼻子，动作机械。
“空的。像有人把我的鼻子偷走了。”
暖羊羊伸手，想拍拍他的背，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。她看着自己的手，又看看懒羊羊颤抖的肩膀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助。
喜羊羊站起来，目光落在懒羊羊脚边。那里散落着几片黄色的落叶，叶脉清晰，边缘蜷曲。他弯腰捡起一片，凑到懒羊羊鼻子前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他问。
懒羊羊盯着叶子看了三秒，眼神依然空洞。“……叶子？”
“闻闻看。”
懒羊羊迟疑地凑近，吸气，然后茫然地摇头：“没有味道。”
喜羊羊把叶子递给沸羊羊。沸羊羊闻了闻，眉头一挑：“青草味，还有点……腐烂的甜味。”
暖羊羊也闻了，点头：“我也闻得到。”
懒羊羊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，但那焦点里盛满了恐慌。“为什么我闻不到？为什么只有我——”
“不止你。”喜羊羊打断他，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，“沸羊羊搬不动石头，暖羊羊打不开急救包，我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，“我忘了我擅长什么。”
空气再次凝固。
巷子外的灰白天光流淌进来，给每个人的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边缘。远处广场的方向，传来一声轻微的、金属落地的脆响——大概是美羊羊手里的东西掉了。
“我们先去广场。”喜羊羊说，朝懒羊羊伸出手，“能站起来吗？”
懒羊羊看着那只手，看了很久，才慢慢把自己的手放上去。他的手心冰凉，全是汗。
“我饿。”他小声说，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“我们会找到食物的。”喜羊羊拉他起来，声音里有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笃定，“但首先，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。所有人在一起，总比分开好。”
四个人走出小巷，走向广场。灰白的天空下，羊村的建筑像褪色的照片，安静地矗立着。街道依旧空无一人，那股金属锈蚀的味道越来越浓，浓到几乎能尝出铁腥味。
沸羊羊忽然停下脚步。
“你们听。”他说。
喜羊羊侧耳。
起初只有风声，穿过空荡的街道，发出呜呜的低鸣。然后，在风声的间隙里，他听到了别的声音——
遥远的、沉闷的、像是从地底传来的轰鸣。
还有更近的，窸窸窣窣的，像无数爪子在石板路上刮擦的声音。
声音来自狼堡的方向。
来自那片正在缓慢弥漫过来的、灰白色的雾。
喜羊羊看向广场中央。美羊羊还站在那里，背对着他们，粉色连衣裙的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。她依然仰着头，看着天空，手里那卷粉色绸带不知何时已掉在地上，像一条褪色的蛇，蜷曲在石板缝隙间。
她的肩膀，也在微微颤抖。
喜羊羊深吸一口气，冰蓝色的瞳孔里，那片茫然被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取代——警觉，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命名的责任。
“走。”他说，迈步向广场走去。
冰蓝渐变的鞋底踩过石板，鞋舌上的铃铛，在灰白的晨光中，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颤音。
叮。
像某种开始的信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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