实验室的灯光在灰太狼眼底投下两簇跳动的蓝火。
他的手指悬在红色按钮上方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。控制台上，三十七个绿色指示灯规律闪烁，像一片安静的电子森林。森林中心，那枚唯一的红色按钮，像一颗等待被摘下的毒苹果。
“你确定这玩意儿安全？”
慢羊羊的声音从左侧传来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、被岁月磨砂过的质感。灰太狼没回头，但他能听见拐杖轻叩金属地板的声音，一下，两下，缓慢而笃定。他能想象老人此刻的样子——花镜推在鼻梁中段，浅灰色瞳孔微眯，银白的泡面卷发中，那两缕浅紫挑染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。
“我测试了三十七次。”灰太狼说，声音有些干涩。他清了清嗓子，努力让语气更平稳：“能量提取率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二点三，谐振缓冲器能吸收所有溢出脉冲。安全协议有五层，从物理隔离到量子加密——”
“我问的不是数据。”慢羊羊的拐杖停在他身侧，“我问的是你确不确定。”
灰太狼终于转过头。
老人站在三步外，紫色棉麻长袍的袖口垂下，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衣。他一手拄着拐杖——顶端雕刻的羊村轮廓在实验室的冷光下显得格外清晰——另一手正从袍子口袋里掏出那本永不离身的迷你笔记本。钢笔的银色笔夹反射着光。
“我当然确定。”灰太狼说，但尾音飘了一下。他抬手摸了摸左耳边缘的缺角，圆形银钉触感冰凉。“这是为了草原。您知道西边的草场成什么样了吗？”
慢羊羊没说话，只是看着他。浅灰色的眼睛透过镜片，像能透视灵魂的X光。
灰太狼避开那目光，转身面向控制台。屏幕上，草原的三维地形图缓缓旋转，西侧大片区域标着刺目的枯黄色。他的发明——“记忆共振能量提取器”的正式名称太拗口，他私下叫它“草原之心”——本意是从土地的记忆中提取可再生能量。土地记得每一场雨、每一次光合作用、每一条根须的生长。那些记忆里锁着能量，温和、纯净、取之不尽。
至少理论上是这样。
“如果成功，”灰太狼继续说，更像在说服自己，“我们就能修复土壤，让草场重新变绿。狼族可以……可以证明我们不只是消耗者。我们可以创造价值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，声音压得更低。
“小灰灰长大后，我想让他看到的草原，不是狼和羊争夺最后一点青草的地方。”
实验室陷入沉默。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，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跳。
慢羊羊翻开笔记本，钢笔在纸页上划过。灰太狼瞥见上面的内容——不是批评，不是质疑，而是一串串复杂的公式，关于能量谐振、记忆波形、相位稳定性。老人在验算。
“叠加谐振的原理很巧妙。”慢羊羊忽然说，笔尖没停，“但你用了逆相位缓冲，这会增加核心负荷。为什么不采用分流式衰减？”
灰太狼一愣：“因为分流会损失百分之十五的提取效率，而逆相位——”
“——会让系统变得脆弱。”慢羊羊抬起头，花镜后的眼睛锐利如刀，“就像走钢丝，平衡很美，但一阵风就能毁掉一切。”
“我计算过所有变量。”灰太狼反驳，但底气不足。他确实计算过，用光了三大本草稿纸，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。但计算永远只是计算，现实总会冒出些公式无法涵盖的“意外”。
比如现在，控制台角落的一个次级屏幕上，一行小字正在跳动：
【环境背景记忆波动检测：+0.3%】
波动很小，在误差范围内。草原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新记忆，一场蚁群的迁徙、一朵云的投影、一只鸟的鸣叫，这些都会在土地的集体记忆里留下涟漪。他的机器设计时已考虑了这些“噪音”。
但为什么心跳在加快？
灰太狼深呼吸，深灰色工装外套下的胸膛起伏。袖口处，黄线缝制的补丁有些扎眼——那是红太狼的手艺，针脚粗糙却牢固。他想起昨晚她一边缝一边抱怨：“又弄破？你是去搞发明还是去打仗？”但抱怨归抱怨，她还是默默补好了，还在补丁边缘绣了个歪歪扭扭的狼爪印。
“爸爸！”
清脆的童声打破了沉默。
灰太狼转头，看见实验室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。浅灰色的蘑菇头，齐眉的娃娃刘海，顶部那缕天蓝色挑染做的呆毛正随着动作一晃一晃。小灰灰扒着门框，浅灰色的圆眼睛睁得大大的，像两颗浸了水的葡萄。
“小灰灰，不是让你和妈妈在外面等吗？”灰太狼的声音瞬间柔软下来。
“可是好久了。”小灰灰嘟着嘴，肉乎乎的脸颊鼓起，“妈妈在打哈欠。”
话音未落，一只涂着正红色指甲油的手按在小灰灰头顶。接着，酒红色的发丝从门边滑出，然后是修长的脖颈、深V领口银线刺绣的蕾丝边缘、红丝绒连衣裙包裹的窈窕身段。红太狼倚在门框上，凤眼微挑，眼尾的蓝色眼影在实验室冷光下泛着金属质感。
“还要等多久？”她问，语气里是惯有的、不容置疑的强势，“我预约了今晚的美甲，新颜色叫‘烈焰血吻’。”
灰太狼苦笑：“马上，就一个按钮的事。”
“每次你这么说，最后都会变成‘再调试一下’、‘还有个参数’、‘马上就好’——”红太狼掰着手指，鲜红的唇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，“然后天就亮了。”
“这次真的就一个按钮。”灰太狼举起右手，食指伸直，“按下去，等三分钟读数稳定，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庆祝。我订了那家新开的蘑菇餐厅，据说他们的青草沙拉配松露酱……”
他停住了。
因为小灰灰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，蓝色连体衣背后缝着的浅灰色毛绒小尾巴一摆一摆。孩子走到控制台前，踮起脚，试图看屏幕上的光。
“亮晶晶。”小灰灰指着能量核心说。
那是“草原之心”的中央，一个篮球大小的透明球体，里面悬浮着不断变幻色彩的流体——那是被初步提取并纯化的记忆能量，此刻正缓缓旋转，像一颗微缩的星云。
“危险，离远点。”灰太狼伸手想拉儿子。
但小灰灰更快。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，隔着透明外壳，虚虚地“摸”向那颗光球。就在那一刻——
波动读数跳到了+0.7%。
“等等。”慢羊羊突然出声，钢笔停在了纸页上。
灰太狼也看到了。不止环境波动，核心温度也在异常爬升，虽然幅度极小，但趋势不对。谐振缓冲器的指示灯从稳定的绿色，开始向黄色偏移。
“关闭它。”慢羊羊说，声音第一次有了紧迫感。
“可能只是瞬时干扰——”灰太狼的手悬在红色按钮上方，却按不下去。三十七次测试都顺利通过，三十七次！难道第三十八次就要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波动而放弃？
“爸爸按按钮吗？”小灰灰仰头看他，眼睛里满是期待。
红太狼也走了进来，高跟鞋踩出清脆的声响。她在灰太狼身侧停下，红色丝绒裙摆扫过他的工装裤。她没有说话，只是看着控制台，又看看灰太狼绷紧的侧脸。涂着正红色口红的唇抿成一条线。
抉择的时刻。
灰太狼的拇指落在红色按钮上。塑料外壳微凉，底下的弹簧装置需要五百克压力才能触发。他只需轻轻一按。
“灰太狼。”慢羊羊又叫了一声，拐杖重重顿地。
【环境背景记忆波动：+1.2%】
【核心谐振稳定性：94.3%……93.8%……】
数字在跳动，像倒计时。
小灰灰拉了拉他的裤腿：“爸爸？”
红太狼的手无声地搭在他手臂上。没有用力，只是一个触碰。他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，比他的皮肤凉一些。
灰太狼闭上眼睛。
他看见西边枯黄的草场，看见饿得皮包骨头的草原鼠，看见因为争夺水源而打架的年轻狼崽和羊羔。他看见小灰灰长大后，站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，问他：“为什么草原变成这样了？”
他按下按钮。
咔嗒。
清脆的机械声，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响亮得刺耳。
一秒。
两秒。
三秒。
绿色指示灯同时闪烁，能量核心中的星云开始加速旋转，发出悦耳的、风铃般的嗡鸣。屏幕上的数据流如瀑布般滑落，所有参数都在正常范围内。波动读数稳定在+1.2%，没有继续上升。
灰太狼睁开眼，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“看，我就说——”他转头想对慢羊羊笑。
然后他看见了雾。
不是从机器里涌出，而是从实验室的墙壁、地板、天花板，从每一个角落，每一个缝隙，悄无声息地渗出。灰白色的，半透明的，像稀释的牛奶，又像陈年的蛛网。
它蔓延得极快，眨眼间就吞没了控制台的下半部分。灰太狼低头，看见自己的双脚消失在雾中。没有感觉，没有温度，只是……看不见了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红太狼后退一步，高跟鞋撞到椅子。
慢羊羊拄着拐杖疾步上前，老花镜后的眼睛瞪大：“记忆溢出？不，这是……实体化的记忆熵增？”
术语在灰太狼脑中炸开。记忆熵增——记忆在无序扩散中产生的“污染”，理论上只会存在于高维度模型里，现实中不可能……
但雾已漫到腰部。
小灰灰好奇地伸手，想抓一缕飘过的灰白。
“别碰！”灰太狼想吼，声音却卡在喉咙里。
因为他看见雾接触到了控制台。金属外壳没有腐蚀，没有结冰，只是……变旧了。像一瞬间经历了十年风吹雨打，漆面剥落，螺丝生锈。接着是屏幕，画面开始扭曲，数据流变成无意义的乱码，然后黑屏。
嗡鸣声变了。
从风铃般悦耳，变成某种低沉的、不祥的轰鸣，像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。能量核心里的星云开始失控地膨胀，色彩混成污浊的灰。
“关闭它！强制关闭！”慢羊羊的拐杖指向控制台侧面的紧急制动闸。
灰太狼扑过去。他的手穿过雾，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闸柄。用力一拉——
闸柄纹丝不动。
不，不是卡住了。是他的手使不上力。不是肌肉的问题，是……大脑。他看着自己的手，看着那熟悉的、带着疤痕和薄茧的手掌，突然想不起来这双手该怎么用力。拉闸柄？用什么姿势？肌肉该怎么收缩？
“我……”他张嘴，声音陌生得像别人的。
雾漫到了胸口。
红太狼在尖叫，但声音遥远模糊。她在后退，撞倒了椅子，红丝绒裙摆扫过地面，拖进雾里。她的脸在灰白中忽隐忽现，酒红色的长发，暗红的挑染，那双总是强势锋利的凤眼，此刻盛满了一种灰太狼从未见过的情绪——
空白。
纯粹的、茫然的空白。
“红……红……”他想叫她的名字，但第二个音节卡住了。那个字是什么？那个他叫了千百次，刻在骨头里的名字，怎么……想不起来了？
小灰灰在哭。哭声尖锐，刺破浓雾。孩子坐在地上，雾已漫到他肩膀。他挥舞着小手，浅灰色的眼睛睁得极大，眼泪滚下来，在肉乎乎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水痕。
“妈妈……爸爸……”
灰太狼的心脏像被攥紧。他想冲过去，腿却不听使唤。他低头，看见雾已吞没到脖颈。灰白漫过下巴，贴上嘴唇，钻进鼻孔——
最后一眼，他看见慢羊羊。
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雾中，紫色长袍的下摆已被吞没。他没有挣扎，只是仰着头，看向能量核心的方向。花镜后的眼睛睁大，不是恐惧，而是一种……恍然大悟的震惊。他的嘴唇在动，像在说什么。
灰太狼读懂了那个口型。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然后雾吞没了视线。
世界变成一片均匀的灰白。
没有声音，没有光，没有冷热，没有方向。
只有一种缓慢的、彻底的……
遗忘。
灰太狼站在雾中，眨着眼。他环顾四周，灰色的墙壁，闪烁的屏幕，奇怪的机器。他低头看自己，深灰色工装外套，黄色围巾，手上的疤痕。
我是谁？
这是哪？
我为什么在这里？
控制台上，红色的按钮陷下去，像一只闭上的眼睛。按钮周围，十二块细小的碎片从能量核心的裂缝中迸出，散落在雾里，散发着微弱的、不同颜色的光。
其中一块碎片落在小灰灰脚边。
孩子停止哭泣，低头看去。碎片是浅天蓝色的，像他头顶那缕挑染的颜色。雾没有吞没碎片，反而在靠近时微微退开，留下一小圈清晰的空气。
小灰灰伸出小手，捡起了它。
碎片在他掌心温暖地跳动，像一颗小小的心脏。
“亮晶晶。”他轻声说，眼泪还挂在睫毛上，嘴角却无意识地扬起。
雾在实验室里继续蔓延，从狼堡的每一道缝隙溢出，流向沉睡的草原。
而草原的另一个方向，五公里外，羊村的灯光正在一扇扇窗户里熄灭。
喜羊羊床头的铃铛，在灰雾涌入房间的前一秒，发出了最后一声轻响。
叮——
然后寂静吞噬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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