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百骑踏破晨雾,在辰时初刻抵达京城西门外。
城门紧闭,城墙上旌旗猎猎,弓弩手林立。守城将领是个面生的年轻参将,按刀立在城楼,朝下高喊:
“来者何人?报上名来!”
谢玄勒马,仰头看向城楼。晨光刺眼,他眯起眼,朗声道:
“三皇子谢玄,奉先帝遗诏回京,暂摄朝政——开城门!”
城上一阵骚动。
参将脸色微变,却强自镇定:“殿下恕罪!太后有旨,京城戒严,无太后手令,任何人不得出入!”
“太后?”谢玄冷笑,“太后是何时有的‘旨意’?是陛下驾崩前,还是驾崩后?”
这话问得诛心。
参将语塞,半晌才道:“殿下……请回吧。莫要为难末将。”
“为难你?”谢玄缓缓拔剑,剑锋在晨光下泛着寒光,“是太后在为难天下百姓,是她在为难这江山社稷——让开!”
他话音落,身后五百骑齐齐拔刀。
刀光如雪,映着初升的朝阳,肃杀之气冲天而起。
城上守军被这气势所慑,竟不由自主后退半步。
参将咬牙:“殿下执意要闯?”
“不是闯,”谢玄一字一句,“是回——回我该回的地方,做我该做的事。”
他纵马向前,剑指城门:
“诸君听令——撞门!”
“是!”
十名骑兵下马,抬来一根合抱粗的撞木——那是昨夜连夜砍伐的百年老松,前端包了铁,重逾千斤。
“一、二、三——撞!”
撞木狠狠砸在城门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
整个城墙都在震颤。
“拦住他们!”参将厉喝。
箭矢如雨而下。
谢玄挥剑格挡,羽箭“叮叮当当”落了一地。他身后的骑兵竖起盾牌,护住撞门的士兵。
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
城门在剧烈撞击下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参将脸色惨白,忽然转身,对副将低语几句。副将点头,匆匆下城。
谢玄看在眼里,心头一凛。
不对劲。
太顺利了。
太后既然敢软禁六皇子、掌控皇宫,必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。怎么会只派这么点人守西门?
除非……
“殿下小心!”苏晚忽然厉喝。
几乎同时,城墙上忽然扔下数十个陶罐。
陶罐落地碎裂,里面黑色的液体泼洒开来,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——
是火油!
“退——!”谢玄大吼。
可晚了。
一支火箭从城上射下,正中火油。
轰——!
烈焰冲天而起,瞬间吞噬了城门前的空地。
“啊——!”
惨叫声四起。
撞木的士兵浑身着火,惨叫着翻滚。战马受惊,嘶鸣着乱窜。火光映着一张张惊恐的脸,像地狱般的景象。
“挽月!”谢玄回头急看。
江挽月被他护在身后,火舌擦着马鬃掠过,险些烧着襁褓。她死死抱着孩子,脸色惨白,可眼神依旧冷静。
“我没事。”她哑声道,“苏晚呢?”
苏晚从马上滚落,肩头中了一箭,正咬牙拔箭。箭簇带出血肉,她闷哼一声,却动作不停,迅速撒上金疮药。
“姑娘放心,皮肉伤。”她撕下衣襟包扎,声音还算稳。
可谢玄知道,这不是皮肉伤。
箭上有毒。
“殿下!”陈七策马上前,脸上被火燎出焦痕,“退吧!这样硬闯不是办法!”
谢玄看着熊熊烈火,看着城墙上那些冷漠的脸,心头一股戾气翻涌。
退?
退到哪里去?
退一步,就是万丈深渊。
“不退。”他咬牙,看向身后将士,“今日,要么进京,要么——死在这里!”
他调转马头,面向众人,举剑高呼:
“诸君!可还记得,我们为何而战?”
众人看向他。
“不是为了荣华富贵,不是为了权势地位!”谢玄声音嘶哑,却字字如铁,“是为了北境将士不再挨饿受冻,是为了南方百姓不再易子而食,是为了这天下——不再有冤屈,不再有不公!”
他剑指城门:
“今日,这门后,是祸乱朝纲的奸佞,是荼毒百姓的蠹虫,是将这江山推向深渊的罪人——诸君,可愿随我,诛奸佞,清君侧,还天下一个太平?!”
“愿随殿下——!”
五百人齐声高呼,声震四野。
火光中,每一张脸都带着决绝的光。
谢玄笑了。
那笑容很淡,却有一种撼天动地的力量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那便——战!”
他策马冲向火海。
身后,五百骑如潮水般跟上。
冲过火海时,谢玄的左肩又中了一箭。
箭从后背射入,穿透肩胛骨,钉在前面马鞍上。他闷哼一声,却不管不顾,挥剑斩断箭杆,任箭簇留在肉里。
血,顺着马鞍往下淌,染红了马背。
可他不能停。
身后,是跟随他的将士。身前,是这座吃人的皇城。
停下,就是死。
“殿下!”苏晚策马上前,与他并骑,“您的伤……”
“死不了。”谢玄咬牙,“你保护好王妃和孩子。”
他看向怀中的江挽月。
她脸色苍白,唇咬出了血,可怀中的襁褓护得严严实实。孩子似乎感应到什么,在火光与喊杀声中,竟没有哭,只是睁着一双清澈的眼,静静看着这个疯狂的世界。
“别怕。”谢玄低头,在她耳边轻声道,“很快就结束了。”
江挽月抬眼看他。
火光映着他的脸,那张总是冷静自持的脸上,此刻有血,有汗,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。
“谢玄,”她轻声道,“你还记不记得,在江南时,我说过什么?”
谢玄一怔。
“我说,若你和江山只能选一个,我选你。”她笑了,那笑容很虚弱,却有一种惊人的美,“现在,我再加一句——”
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:
“若你死了,这江山,不要也罢。”
谢玄心头一震。
“挽月……”
“所以,”江挽月看着他,眼神平静而坚定,“活下去。为了我,为了孩子,也为了……你答应过我的那个未来。”
谢玄眼眶红了。
他重重点头。
“我答应。”
话音落,前方街角忽然涌出大批官兵。
是京畿大营的人。
为首是个中年将领,一身铁甲,手持长戟,正是京畿大营统领,周崇的副将,赵严。
“三殿下,”赵严勒马,冷冷道,“太后有旨——擅闯京城者,格杀勿论!”
谢玄眯起眼。
“赵严,你忘了自己是谁的兵了么?”
“末将自然是朝廷的兵。”赵严昂首,“太后代陛下摄政,末将听太后的令,有何不对?”
“陛下?”谢玄冷笑,“你口中的陛下,是六皇子谢瑜,还是……太后周氏?”
赵严脸色一变。
“殿下慎言!”
“慎言?”谢玄纵马向前,剑指赵严,“本王今日,就是来清君侧的——让开,否则,以谋逆论处!”
赵严咬牙:“既然殿下执迷不悟——那就别怪末将了!”
他长戟一挥:
“杀——!”
两股洪流撞在一起。
刀光剑影,血肉横飞。
谢玄冲在最前,长剑如龙,所过之处,人仰马翻。可他身上的伤太重了,左肩的箭伤,右肋的刀伤,还有昨夜山洞崩塌时受的内伤,都在疯狂叫嚣。
视线开始模糊。
耳边的喊杀声,像是隔了一层水,渐渐远去。
他咬破舌尖,用疼痛让自己清醒。
不能倒。
倒下了,一切就都完了。
“殿下小心!”陈七厉喝,一刀劈飞射向谢玄的冷箭。
可更多的箭矢飞来。
像一张死亡的大网,笼罩了整个战场。
谢玄挥剑格挡,可体力终究不支。一支箭擦过他脸颊,带起一溜血花。另一支射中他战马前腿,战马惨嘶着跪倒。
他滚落在地,长剑脱手。
“殿下——!”江挽月嘶声惊呼。
苏晚纵马冲过来,银针疾射,逼退几个扑上来的官兵。可更多的人涌上来。
眼看谢玄就要被乱刀分尸——
“住手——!”
一声清喝,从长街尽头传来。
所有人都是一怔。
抬头看去。
一队玄甲骑兵,踏着晨光而来。为首一人,银甲白袍,手持长枪,正是镇北侯世子,谢云舟。
可在他身后,还有一人。
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。
六皇子,谢瑜。
那个本该被太后软禁在深宫,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皇帝。
此刻,他骑在一匹白马上,身穿明黄龙袍,头戴十二旒冕冠,面色还有些苍白,可眼神却异常清明。
“陛下……陛下怎么会……”赵严脸色大变。
谢瑜勒马,目光扫过战场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:
“朕在此——尔等还不跪迎?!”
京畿大营的官兵面面相觑,最终,齐齐跪倒:
“参见陛下——!”
赵严咬牙,却不得不跟着跪下。
谢瑜看向谢玄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随即恢复平静:
“三皇兄请起。”
谢玄撑着剑,艰难站起。
他看着谢瑜,看着这个本该稚嫩、此刻却显得异常成熟的少年,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。
“陛下……”
“朕知道。”谢瑜打断他,声音很轻,却足够清晰,“这三年,太后做了什么,朕都知道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跪了一地的官兵:
“京畿大营的将士们听着——太后周氏,勾结外敌,毒杀皇子,祸乱朝纲,罪不容诛!今朕亲临,是为清君侧,正朝纲——尔等若还认朕这个皇帝,便放下刀兵,随朕进宫,擒拿奸佞!”
人群中一阵骚动。
有人犹豫,有人动摇,但最终,一个老兵率先扔下刀:
“末将……愿随陛下!”
像是起了连锁反应,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兵器:
“愿随陛下——!”
“清君侧,正朝纲——!”
声浪如潮。
赵严脸色惨白,忽然转身,夺路而逃。
可没跑出几步,一支长箭破空而来,正中他后心。
他踉跄倒地,瞪大眼睛,死不瞑目。
谢云舟缓缓放下弓,面无表情。
“叛逆已诛。”谢瑜看向谢玄,“三皇兄,随朕进宫吧。”
谢玄点头。
他翻身上了陈七牵来的马,看向江挽月。
她怀中抱着孩子,脸色苍白,可眼中却有着光。
“走,”谢玄伸手,将她拉上马,“我们进宫。”
皇宫,太和殿。
太后周氏端坐在龙椅旁的凤座上,一身明黄凤袍,头戴九龙九凤冠,雍容华贵,可脸色却阴沉得可怕。
殿下跪满了文武百官。有老臣,有新人,有太后的心腹,也有被胁迫的墙头草。
“太后娘娘,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颤巍巍开口,“三殿下持先帝遗诏回京,暂摄朝政,乃名正言顺。您……您这是何苦……”
“名正言顺?”太后冷笑,“谢玄身上流着萧家的血,是前朝余孽!他有什么资格摄政?这江山,姓谢,不姓萧!”
“可先帝遗诏……”
“那遗诏是假的!”太后厉声打断,“先帝驾崩前,哀家一直在侧,从未听他说过什么遗诏!定是谢玄伪造,企图篡位!”
“是么?”
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殿外传来。
所有人回头。
谢玄牵着江挽月的手,缓步走进大殿。他一身染血的劲装,脸色苍白,可背脊挺得笔直,眼中有着一种慑人的光芒。
身后,是谢瑜,是谢云舟,是五百浴血而来的将士。
“太后说遗诏是假的,”谢玄走到殿中,抬眼看向太后,“那敢问太后——先帝驾崩前三日,秘密召见方儒方太傅,拟下遗诏时,您在哪里?”
太后瞳孔一缩。
“你……”
“您当然不知道。”谢玄淡淡道,“因为那日,您正忙着毒杀五皇子,忙着灭口知情者,忙着……为自己垂帘听政铺路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那卷明黄圣旨,缓缓展开:
“先帝亲笔,内阁用印,玉玺加盖——太后,您要不要亲自验看?”
太后死死盯着那卷圣旨,脸色越来越白。
许久,她忽然笑了。
那笑声尖利,像夜枭啼哭。
“好……好一个先帝遗诏……”她缓缓起身,走下丹陛,“可就算遗诏是真的,那又如何?”
她停在谢玄面前,眼中闪着疯狂的光:
“谢玄,你以为,你赢了么?”
谢玄平静地看着她。
“太后还想说什么?”
“我想说——”太后一字一句,声音嘶哑,“这江山,从来就不该姓谢。二十年前,你父皇谢崇,是如何登基的,你可知?”
殿内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“他弑兄夺位,逼死前朝太子,篡改史书,掩盖真相——”太后盯着谢玄,眼中是刻骨的恨,“这江山,是偷来的,是抢来的,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夺来的!”
她转身,看向满殿文武:
“你们以为,先帝是什么圣主明君?不!他是逆贼,是篡位者,是这天下最大的罪人!”
“太后!”方儒厉喝,“休得胡言!”
“胡言?”太后大笑,“方太傅,您是三朝元老,当年的事,您最清楚——您敢说,我说错了么?”
方儒张了张嘴,却终究没说出话来。
太后又看向谢玄:
“而你,谢玄——你以为你身上流着谢家的血,就真是谢家人了?不!你和你母妃一样,都是萧家的余孽!你活着,就是对谢家最大的讽刺!”
她顿了顿,眼中闪过诡异的光:
“还有一件事,你可能不知道——”
她转身,走向龙椅,从案下取出一只木盒。
打开。
里面是两样东西。
一封信。
和一枚……玉佩。
龙纹玉佩。
和江挽月手中那半块,一模一样。
谢玄浑身一震。
“认得么?”太后拿起玉佩,举到光下,“这是你母妃容妃的玉佩——前朝皇室信物,‘双生’玉的另一半。”
她看向江挽月:
“你手中那半块,是你母亲萧明玉的。而这半块,是容妃的。两块玉佩合在一起,就是完整的‘双生’玉——前朝皇室最后的传承。”
她顿了顿,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:
“而容妃,根本不是前朝公主。她是你母亲萧明玉的孪生妹妹,也就是你的——小姨。”
江挽月如遭雷击。
小姨?
容妃是……她的小姨?
“当年,前朝覆灭,太子萧怀瑾将两个妹妹托付给忠臣,一个送去了江家,一个……被谢崇暗中收养,改名换姓,充作妃嫔。”太后缓缓道,“他留着容妃,一是为了牵制前朝余孽,二是为了……羞辱萧家。”
她看向谢玄:
“而你,谢玄——你以为容妃疼你爱你,是因为你是她儿子?不!她疼你,是因为你身上流着萧家的血。她爱你,是因为你……是她姐姐的儿子!”
“够了!”谢玄厉喝,眼中血色翻涌,“太后,您以为编造这些谎言,就能掩盖您的罪行么?”
“谎言?”太后大笑,“谢玄,你还不明白么?这整座皇宫,整个朝堂,这二十年的江山——都是谎言!”
她举起手中那封信:
“这是你父皇谢崇,当年写给北境蛮族的密信——信中承诺,若蛮族助他夺位,他愿割让三州,岁纳贡银百万两!”
她将信扔在谢玄脚下:
“你自己看——看看你敬重的父皇,是个什么东西!”
谢玄低头,看着那封泛黄的信。
字迹,他认得。
是父皇的亲笔。
内容,触目惊心。
割地,赔款,勾结外敌……
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刀,狠狠扎进他心里。
原来,这就是真相。
原来,这江山,真的是偷来的,抢来的,染着无数人的血。
他缓缓抬头,看向太后。
“所以,太后做这一切,是为了什么?为萧家报仇?还是……为您自己?”
太后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
然后,她笑了。
那笑容很奇怪,有恨,有痛,有疯狂,也有……一丝解脱。
“为了什么?”她轻声说,“为了……结束这一切。”
她转身,走向殿外。
殿门大开。
外面,天亮了。
朝阳初升,金光万丈。
可在那金光之上,天空的尽头——
竟悬着一轮红月。
血色的月。
像一只巨大的眼睛,冷冷俯瞰着这座皇城,这片江山,这人间。
“看,”太后仰头,看着那轮血月,眼中泪水滑落,“它来了。”
“它来接我了。”
她忽然转身,看向谢玄,嘴角扬起一抹凄美的笑。
“谢玄,你赢了。”
“但你也输了。”
“因为从今往后,你活着,每时每刻,都要面对这个真相——”
“你守护的江山,是罪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