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张,所有人都熟悉的脸。
是周崇。
太后的族弟,当朝国舅,户部尚书,周崇。
山洞里死一般寂静。
所有人都呆住了。
周崇……是血月教主?
“哈哈哈……”周崇撑着石壁,缓缓站起,嘴角渗出血丝,眼中却闪着疯狂的光,“没想到……没想到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。”
他看向江挽月,眼神怨毒:“你怎么知道……我有旧伤?”
“皇后腕上,也有一道月牙疤。”江挽月冷冷道,“那是你们周家特有的胎记,对么?你们……是孪生兄妹。”
周崇浑身一震。
“你……”
“太后根本不是什么民间女子,”江挽月一字一句,“她是前朝太医周邈之女,二十年前,被送进宫,顶替了真正的秀女。而你,周崇,才是血月教真正的教主。你们兄妹,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,一个祸乱朝堂,一个搅动江湖。为的,就是颠覆谢家江山,为周家报仇——因为前朝灭国时,周家满门,是被谢家所杀。”
她每说一句,周崇的脸色就白一分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知道……”
“药王谷的‘阎王笑’,配方是周家祖传。”苏晚接口,声音冰冷,“三年前,药王谷灭门,是你带人做的。因为你怕谷主认出你的身份——谷主曾为你父亲治病,见过你腕上月牙疤。”
周崇死死盯着她,忽然大笑。
“哈哈哈……没错,是我!是我杀了药王谷满门,是我毒死了五皇子,是我要颠覆这江山!谢家欠我周家一百三十七条人命,我要谢家……血债血偿!”
他猛地撕开衣襟,胸口竟绑满了火药。
“一起死吧!”他狂笑着,点燃引线。
“退后——!”谢玄厉喝,扑向江挽月,将她护在身下。
轰——!
震耳欲聋的爆炸声,碎石飞溅,烟尘弥漫。
山洞,坍塌了。
意识像是沉在最深的海底。
谢玄听见轰鸣,听见碎石滚落,听见惊呼和惨叫,可那些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水,模糊而遥远。然后,是剧痛,从四肢百骸蔓延开,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骨头缝里钻。
他想动,动不了。想睁眼,眼皮重如千斤。
黑暗中,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,一滴,两滴,带着铁锈般的腥气。是血。是谁的血?
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,像受伤的小兽。那声音很熟悉,熟悉到让他心脏狠狠一缩。
挽月……
他想喊她的名字,可喉咙里像塞了滚烫的炭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“殿下……殿下你醒醒……”是苏晚的声音,带着哭腔,她的手在颤抖,按在他颈侧的脉搏上,“还有脉……还活着……”
活着。
这两个字,让谢玄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。
他还不能死。
挽月还在等他,孩子还在等她,那些跟着他出城的将士还在等他。
他必须活着。
“咳咳……”他呛出一口血沫,艰难地睁开眼。
眼前一片模糊,只有晃动的人影和跳跃的火光。烟尘弥漫,呛得人喘不过气。山洞塌了大半,碎石堵住了来路,也堵住了去路。只有头顶一处裂缝,透下微弱的天光。
他们被困住了。
“殿下!”苏晚见他睁眼,眼泪掉得更凶,“您别动,您伤得很重……”
谢玄想说话,可一张口,又咳出血来。他能感觉到,肋骨断了几根,内脏也伤了。但最要命的,是肩上那处箭伤,毒素在蔓延,身体一阵冷一阵热。
“挽月……”他嘶声问,眼睛急切地搜寻。
“姑娘在那边……”苏晚指向角落。
谢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心口骤然一紧。
江挽月蜷缩在石壁下,脸色惨白如纸,额发被冷汗浸湿,黏在脸颊上。她的手死死按着小腹,嘴唇咬出了血,可还是压抑不住痛苦的呻吟。
她在发抖,浑身都在抖。
“她怎么了?”谢玄挣扎着想坐起,却被苏晚按住。
“姑娘……要生了。”苏晚的声音在抖,“才七个月……是受惊早产……”
早产。
在这废墟里,在这绝境中。
谢玄眼前一黑,险些又昏过去。
“药……药箱……”江挽月咬着牙,挤出几个字。
苏晚慌忙爬过去,从碎石下扒出药箱。箱子被砸得变形,但幸好药材还在。她手忙脚乱地翻找,拿出金针、药瓶、干净的布。
“姑娘,您撑住……撑住……”她声音发颤,可手上的动作却稳了下来。她是医者,是药王谷的传人,再慌,也不能慌在这个时候。
她掀开江挽月的裙摆,只看了一眼,心就沉了下去。
血,太多了。
“热水……需要热水……”苏晚急声道,可这废墟里,哪来的热水?
“用这个。”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。
是那个伤重的羽林卫,他挣扎着解下腰间水囊,又掏出火折子:“生火……烧水……”
几个还能动的伤兵,用刀剑撬开碎石,清出一小片空地。有人找来枯枝,点燃。水囊架在火上,很快冒出热气。
苏晚用热水洗净手,又煮了金针消毒。然后,她跪在江挽月身边,深吸一口气。
“姑娘,跟着我的节奏呼吸。吸气……呼气……对,就这样……”
江挽月死死抓着苏晚的手,指甲掐进她肉里。她疼得眼前发黑,可她知道,不能晕,不能睡。孩子还在挣扎,她必须把他生下来。
“谢玄……”她嘶声喊。
谢玄被人搀扶着,挪到她身边。他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冰凉,手心全是冷汗。
“我在。”他哑声道,用力握住,“挽月,我在。别怕,我在这儿。”
江挽月看着他,看着他苍白的脸,染血的衣襟,看着他眼中深沉的痛楚和恐惧。她忽然笑了,那笑容很虚弱,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。
“你答应过我……”她喘息着,“要一起活……一起看孩子长大……”
“我答应。”谢玄眼圈红了,“我答应你,一定做到。”
阵痛再次袭来,江挽月咬紧牙关,将呻吟咽回去。她不能喊,不能浪费力气。她要留着这口气,把孩子生下来。
苏晚的手在她腹部轻轻按压,引导胎儿位置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。
洞外传来脚步声,是血月教的人在搜索残存的活口。碎石被搬动的声音越来越近。
“他们找来了。”一个羽林卫低声道,握紧了刀。
谢玄看向洞口。碎石堵住了大半,但还有缝隙。若被他们发现,这里所有人都得死。
“保护好王妃。”他对还能动的几个羽林卫道,自己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被江挽月死死拉住。
“别去……”她摇头,眼中含泪,“你的伤……”
“我不去,大家都得死。”谢玄俯身,在她额上印下一吻,“等我回来。”
他抽出长剑,撑着石壁,一步步走向洞口。每一步,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肩头的伤,肋骨的伤,内脏的伤,都在叫嚣。可他知道,不能停。
洞口,几个黑衣人正在搬动碎石。见到谢玄,都是一愣。
“他还活着!”一人惊呼。
谢玄没说话,提剑就刺。剑光如电,快得看不清。那黑衣人咽喉中剑,瞪大眼睛倒下。
其余几人反应过来,拔刀围攻。可山洞狭窄,人多反而施展不开。谢玄背靠石壁,一剑一个,转眼又倒三人。
可更多的黑衣人闻声赶来。
“殿下,退回来!”洞内羽林卫急喊。
谢玄不退,反而往前一步,剑指众人。
“来啊。”他冷笑,嘴角还挂着血,眼中却燃着熊熊火焰,“不是要杀本王么?来,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!”
那眼神太狠,太戾,像濒死的狼,反而让黑衣人一时不敢上前。
僵持中,洞内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。
响亮,清脆,像破晓的曙光,刺破了黑暗。
生了。
谢玄心头一松,随即又是一紧。孩子生了,可江挽月呢?她怎么样了?
就这分神的一瞬,一个黑衣人瞅准机会,一刀劈来。
谢玄急闪,刀锋擦过肩头,带起一溜血花。他闷哼一声,反手一剑,刺穿那人胸膛。
可更多的人涌了上来。
“保护殿下!”洞内羽林卫冲出来,挡在谢玄身前。可他们伤的伤,残的残,哪是这些如狼似虎的黑衣人的对手?
眼看就要全军覆没,洞外忽然传来震天的马蹄声。
是援军到了。
黑衣人首领脸色一变:“撤!”
可来不及了。
箭如飞蝗,从洞口射入。黑衣人纷纷中箭倒地。紧接着,一队玄甲骑兵冲进来,见黑衣人就杀,毫不留情。
为首一人,银甲白袍,手持长枪,枪尖染血,正是镇北侯世子,谢云舟。
谢玄认得他。三年前,他在北境与蛮族作战时,谢云舟是他麾下先锋,骁勇善战,后来为救他,身中数箭,坠崖失踪。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。
原来,他还活着。
“世子……”谢玄哑声唤道。
谢云舟翻身下马,快步走到他面前,单膝跪地:“末将救驾来迟,请殿下恕罪!”
“不迟。”谢玄摇头,看向洞内,“快……救王妃……”
话音未落,人已软倒。
谢玄再醒来时,是在军帐中。
帐内点着灯,药味弥漫。他躺在简陋的木榻上,身上缠满了绷带,动一下都疼。
“殿下醒了?”守在榻边的军医见他睁眼,喜道。
“王妃呢?”谢玄急问,挣扎着想坐起。
“王妃在隔壁帐中,苏姑娘在照顾。”军医忙按住他,“您伤得很重,不能动。”
谢玄哪顾得上,推开军医就要下床。可刚一动,胸口剧痛,又跌回去。
“本王要见她……”他咬牙道。
帐帘掀开,谢云舟走进来。他已脱了甲胄,换了一身青衫,依旧是三年前那个英挺俊朗的模样,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。
“殿下,”他按住谢玄,“王妃无碍,只是产后虚弱,需要静养。孩子也很好,是个男孩。”
男孩。
谢玄怔了怔,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。是欣喜,是后怕,是庆幸,也是沉甸甸的责任。
“让本王看看她。”他坚持。
谢云舟叹了口气,示意军医扶他起来,又取了件披风给他披上,才搀着他出了帐。
隔壁军帐里,江挽月躺在榻上,脸色依旧苍白,但呼吸平稳。苏晚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,坐在榻边。襁褓里,一个红彤彤的小婴儿,正闭眼熟睡。
“姑娘,殿下醒了。”苏晚轻声道。
江挽月睁开眼,看见谢玄,眼眶瞬间红了。
“你……”她声音嘶哑,想说什么,却哽咽着说不出来。
谢玄在榻边坐下,握住她的手。她的手很凉,但还活着。这就够了。
“孩子……”他看向苏晚怀中的襁褓。
苏晚会意,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他。谢玄接过,动作笨拙,却轻柔得不像话。
那么小,那么软,像一团温暖的云。小脸皱巴巴的,眼睛还没睁开,可那眉眼,那鼻子,像极了江挽月。
“像你。”谢玄低声道,眼中水光闪烁。
江挽月看着他,又看看孩子,眼泪终于掉下来。
“他还活着……我们都还活着……”她泣不成声。
谢玄俯身,将她和孩子一起搂进怀里。
“是,我们都活着。”他轻声道,声音也哽了,“以后,也会一直活着。”
一家三口,紧紧相拥。
帐内,烛火温暖。
帐外,谢云舟静静站着,看着帐内相拥的身影,眼神复杂。许久,他转身离开,背影在夜色中,显得有些孤寂。
翌日,天晴了。
山洞的废墟被清理出来,死去的羽林卫和黑衣人的尸体被分别掩埋。谢玄站在新起的坟冢前,久久不语。
十七条性命,十七条鲜活的生命,就这么没了。
“殿下,”谢云舟走到他身边,“末将在周崇的尸体上,发现了这个。”
他递上一本染血的册子。册子很旧,封皮破损,里面的纸页泛黄,字迹却还清晰。
谢玄接过,翻开。
是周崇的日记。
记录了他如何创立血月教,如何与太后合谋,如何毒杀五皇子,如何陷害忠良,如何勾结蛮族……一笔一划,触目惊心。
翻到最后一页,谢玄瞳孔骤缩。
那一页,只有一句话:
“吾妹周氏,实为前朝太子萧怀瑾之女,二十年前,被我周家收养。她身上,流着萧家最纯正的血。这江山,本该是她的。”
下面,盖着一个印记。
一弯血月,月中悬着一把滴血的刀。
是血月教的标记,也是……太后的标记。
谢玄手一抖,册子险些掉落。
原来如此。
原来太后要这江山,不止是为周家报仇,更是为了……拿回属于萧家的东西。
而她,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。
不,是表姐。
真是……天大的笑话。
“殿下,”谢云舟沉声道,“京城传来消息,太后以您‘遇刺身亡’为由,宣布垂帘听政。她已调集京畿大营三万兵马,包围了皇宫,软禁了六皇子。朝中反对的大臣,已被下狱十七人。”
谢玄缓缓合上册子,抬眼看向京城方向。
晨光中,那座巍峨的皇城,像一头苏醒的巨兽,张开血盆大口,等着吞噬一切。
“她这是要……逼宫。”他低声道。
“是。”谢云舟点头,“殿下,我们该怎么办?”
谢玄沉默片刻,转身看向身后的将士。
羽林卫残存的二十余人,镇北侯世子带来的三百精骑,还有闻讯赶来投靠的各地义军,加起来,不过五百人。
而太后,有三万京畿大营,有掌控皇宫的羽林卫,有朝中大半官员的支持。
实力悬殊,天壤之别。
可那又如何?
谢玄握紧手中册子,眼神一点点冷下去,又一点点燃起火焰。
“回京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大,却字字铿锵。
“可殿下,我们只有五百人……”一个将领急道。
“五百人,够了。”谢玄看向众人,目光扫过每一张脸,“我们不是去打仗,是去讨一个公道。为死去的将士,为枉死的忠良,为受苦的百姓,也为我们自己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:
“诸君,可愿随我,清君侧,正朝纲?”
众人对视一眼,齐刷刷跪地。
“愿随殿下,清君侧,正朝纲!”
声震四野。
谢玄转身,看向军帐。
帐帘掀开,江挽月在苏晚搀扶下走出来。她脸色还白,可背脊挺得笔直,怀中抱着襁褓,目光坚定。
“我跟你去。”她说。
谢玄走到她面前,伸手,轻轻抚过孩子的脸,又抚过她的脸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我们一家三口,一起去。”
他翻身上马,伸手将她拉上马背,让她坐在身前,孩子护在两人中间。
“出发,回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