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血书,谢玄是次日清晨看到的。
他刚从兵部议事回来,一夜未眠,眼中布满血丝。推开书房门时,江挽月正坐在窗边,手中捏着那张染血的纸,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梅树上,不知在想什么。
“殿下。”苏晚低声唤道,示意他看江挽月手中的东西。
谢玄走过去,接过那张纸。血月印记在晨光下格外刺目,像一只窥视的眼睛。他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可握纸的手指,指节渐渐泛白。
“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他问,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“昨夜子时。”江挽月转过头,脸色苍白,眼下有浓重的青影,显然也是一夜未眠,“放在妆奁里。苏晚说,放东西的人,武功极高,她追出去时,人已经不见了。”
谢玄将纸折好,收入怀中。然后他在她面前蹲下,握住她冰凉的手。
“怕么?”
江挽月摇头,却又点头:“怕他们伤你,怕他们伤孩子。”
“他们伤不了。”谢玄将她揽入怀中,下巴抵着她的发顶,“我既敢回京,就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。血月教……我查过,是三年前突然崛起的组织,行事诡秘,手段狠辣。教主自称前朝遗孤,但身份成谜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:“挽月,你还记得萧澈那夜说的话么?他说,这世上还有别的萧家人。”
江挽月身体一僵。
“你是说……”
“血月教主,很可能真是萧家后人。”谢玄松开她,看着她眼睛,“而且,他比萧澈更危险。萧澈要复仇,要复国,至少还有底线。可血月教……这三年,他们暗杀朝臣,劫掠官银,在江湖上掀起无数腥风血雨。他们要的,恐怕不止是江山。”
“那他们要什么?”
“要这天下,血流成河。”谢玄一字一句,“要所有姓谢的,所有拥护谢家的人,都死。包括……我这个身上流着两家血的‘杂种’。”
江挽月心头一寒,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。
“谢玄……”
“别怕。”谢玄抚了抚她的脸,眼中却闪过一丝狠戾,“他想让我死,我就让他看看,到底是谁先死。”
他起身,走到书案前,提笔疾书。片刻,一封密信写好,他唤来陈七。
“将这封信,快马送到北境,亲手交给镇北侯。记住,必须亲手。”
“是!”陈七接过信,转身欲走。
“等等。”谢玄又叫住他,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——是那枚前朝虎符,“再派人,去这个地方。”
他报了个地址,是京郊一座废弃的道观。
“持此令,见一个叫‘墨九’的人。告诉他,时机到了。”
陈七肃然:“殿下,这是要……”
“引蛇出洞。”谢玄望向窗外,晨光正刺破云层,“血月教不是要我死么?我就给他们个机会。再过十日,是先帝冥诞,按例我要出京赴皇陵祭拜。这一路,山高水长,正是动手的好时机。”
“殿下不可!”苏晚急道,“明知是陷阱,怎能以身犯险?”
“我不去,他们也会来。”谢玄淡淡道,“在京城动手,波及无辜,伤亡更重。不如将战场,拉到荒郊野外。”
他转身,看向江挽月:“只是,你要留在府中。我会让苏晚和陈七留下保护你,再调一队羽林卫……”
“我跟你去。”江挽月打断他。
谢玄蹙眉:“不行,你身子重,经不起颠簸。而且此去凶险……”
“正因凶险,我才要去。”江挽月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仰头看着他,“谢玄,你记不记得在江南时,你说过什么?你说,我们是夫妻,是同伴,刀山火海,一起闯。”
她握住他的手,放在自己小腹上。
“孩子还没出生,可他已经能听见,能感觉了。你要让他知道,他的爹爹是个顶天立地的人,他的娘亲……也不是懦夫。”
谢玄看着她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“挽月,这一路……”
“这一路,你在明,我在暗。”江挽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“你不是要引蛇出洞么?我帮你。血月教要杀你,也会防着我。我若在府中,他们反而会起疑。不如让我随行,做个诱饵,将他们一网打尽。”
“胡闹!”谢玄脸色沉下来,“你当这是儿戏么?刀剑无眼,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江挽月摇头,目光坚定,“苏晚会医术,懂毒,能自保。而且,我还有这个。”
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香囊,递给苏晚。
苏晚接过,闻了闻,眼睛一亮:“这是……‘千机散’?姑娘何时制的?”
“昨夜。”江挽月淡淡道,“既然知道有人要对我不利,我总得做些准备。这香囊里的药粉,遇风即散,无色无味,可令人四肢麻痹,半个时辰内动弹不得。虽不致命,但足够自保。”
她看向谢玄,眼中带着恳求。
“让我帮你。谢玄,我不想再像三年前那样,眼睁睁看着你受伤,却什么也做不了。”
谢玄看着她,久久没有说话。
晨光透过窗纸,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。她的眼神清澈坚定,没有恐惧,没有退缩,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信任——信他,也信自己。
许久,他长长叹了口气。
“好。”他说,声音有些哑,“但你要答应我,无论发生什么,保全自己和孩子,是第一要务。”
“我答应。”
“还有,”谢玄看向苏晚,“这一路,你贴身护着她。若她少一根头发,我唯你是问。”
苏晚单膝跪地:“苏晚以性命担保,定护姑娘周全。”
谢玄扶起她,又看向陈七:“去准备吧。十日后,出京。”
“是!”
几人退下后,书房里只剩谢玄和江挽月两人。
谢玄走到她面前,将她轻轻拥入怀中。
“挽月,”他在她耳边低声说,“等这件事了了,等北境平定,等南方水患解决,我就退位。我们回江南,开医馆,教孩子识字。我答应你,这一次,绝不食言。”
江挽月靠在他怀里,闭上眼睛。
“嗯,我信你。”
窗外,朝阳终于完全升起,金光万丈。
可江挽月心里清楚,在这光芒之下,是无数的暗流,无数的杀机。
血月教,太后,朝中蠹虫,北境蛮族……
前路,注定是刀山血海。
但她不怕。
因为他在。
十日后,晨。
三皇子府外,车马齐备。谢玄一身玄色劲装,腰佩长剑,发束金冠,端坐马上。身后是五十名羽林卫精骑,个个甲胄鲜明,刀枪雪亮。
江挽月坐在马车里,一身藕荷色襦裙,外罩月白披风,发间依旧簪着那支素银钗。苏晚扮作侍女,陪坐在侧。青杏和小豆子留在府中,由陈七留下的一队亲卫保护。
“启程。”谢玄勒转马头,当先而行。
车队缓缓驶出府门,驶过寂静的长街,驶向城门。沿途百姓纷纷避让,跪在道旁,有胆大的抬头偷看,目光复杂——有期盼,有担忧,也有冷漠。
江挽月掀开车帘一角,看着那些面孔,心头沉甸甸的。
这江山,太重了。
出城门,上官道,车速渐快。谢玄策马走在车队最前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春日晴好,道旁杨柳吐绿,野花初绽,可在这宁静之下,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。
太安静了。
从出城到现在,一路太平,连个拦路乞讨的流民都没有。这不对劲。
“殿下。”一个亲卫策马上前,低声道,“前面三里,是落鹰峡。那地方地势险要,两边是峭壁,中间一道窄路,是伏击的好地方。”
谢玄点头:“传令下去,进入峡谷后,全队戒备。弓弩上弦,刀出鞘。”
“是!”
命令迅速传下去。羽林卫们握紧了手中刀枪,眼神锐利如鹰。
江挽月在车中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。她握紧袖中的香囊,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小腹。
“别怕,”她低声说,像在对孩子说,也像在对自己说,“爹爹会保护好我们的。”
苏晚掀开车帘一角,往外看了看,眉头微蹙。
“姑娘,这地方……杀气很重。”
话音未落,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啸。
一支响箭划破长空,直冲云霄。
是信号。
“敌袭——!”亲卫厉声高喝。
几乎同时,峡谷两侧的峭壁上,冒出无数黑影。人人黑巾蒙面,手持劲弩,箭尖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——是淬了毒的箭。
“保护殿下!结阵!”羽林卫统领高声下令。
训练有素的精骑迅速结成圆阵,将谢玄和马车护在中央。盾牌竖起,长枪前指,弓弩手搭箭上弦,对准两侧峭壁。
谢玄勒马,仰头看向峭壁上的黑衣人,眼中寒光一闪。
“血月教?”
峭壁之上,一个身影缓缓走出。那人也是一身黑衣,脸上戴着青铜面具,面具上刻着一弯血月。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玄,声音嘶哑怪异,像是刻意改变过:
“三殿下,久违了。”
谢玄眯起眼:“我们见过?”
“自然见过。”面具人轻笑,“三年前,西郊乱葬岗,你杀我教众三十七人,这笔账,今日该算了。”
谢玄想起来了。
是三年前,萧澈约他那夜,在乱葬岗埋伏的那些黑衣人。原来那时,血月教就已经盯上他了。
“既然来了,何必藏头露尾。”谢玄冷冷道,“摘下面具,让本王看看,到底是哪路宵小。”
“想看我的真容?”面具人笑声更冷,“等你死了,去阎王殿看吧。”
他抬手,一挥。
“放箭——!”
箭如飞蝗,倾泻而下。
羽林卫举起盾牌,箭矢钉在盾面上,发出密集的“夺夺”声。有箭矢穿过缝隙,射中战马,战马惨嘶倒地。阵型开始松动。
“稳住!”谢玄厉喝,拔剑在手,“弓弩手,还击!”
羽林卫弓弩手仰射,箭矢破空而上。可峭壁太高,箭矢到半途就力竭落下,伤不到人。
“殿下,这样下去不是办法!”亲卫急道,“他们的箭有毒,咱们撑不了多久!”
谢玄看向马车。江挽月掀开车帘,正望着他,眼神平静,没有惊慌。苏晚护在她身前,手中已扣了几枚银针。
不能硬拼。
谢玄心念电转,目光扫过峡谷地形。忽然,他看见峭壁一侧,有道不起眼的裂缝,隐约有光亮透出——是山洞。
“往那边退!”他剑指裂缝,“进山洞,据守待援!”
“是!”
羽林卫护着马车,边战边退,向裂缝移动。箭矢如雨,不断有人中箭倒下。血,染红了黄土。
江挽月紧紧抓着车辕,看着窗外惨烈的厮杀,看着那些年轻的羽林卫一个个倒下,心头像被什么揪着,疼得窒息。
这就是战争。
这就是权力争斗,要付出的代价。
“姑娘,低头!”苏晚忽然厉喝,一把将她按倒。
一支箭“嗖”地射进车厢,钉在车壁上,箭尾嗡嗡震颤。箭尖幽蓝,泛着不祥的光。
江挽月脸色一白。若刚才苏晚慢一步,这支箭,就会射穿她的咽喉。
“没事吧?”苏晚急问。
江挽月摇头,看向窗外。谢玄已冲到最前,长剑如龙,斩落数支箭矢,为车队开路。他肩头中了一箭,血染红衣襟,可动作丝毫未缓,像一头不知疼痛的猛虎。
终于,车队退到裂缝前。那裂缝只容一辆马车通过,易守难攻。
“进去!”谢玄喝道。
马车率先驶入裂缝,羽林卫鱼贯而入。谢玄断后,又斩落几支箭矢,才闪身进入。
裂缝后,果然是个山洞。不大,但足够容纳这些人。洞口狭窄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。
“清点伤亡。”谢玄靠在石壁上,喘息着。肩头的箭还在,他咬牙握住箭杆,用力一拔。
箭簇带出血肉,他闷哼一声,脸色瞬间惨白。
“殿下!”江挽月扑过来,撕下裙摆为他包扎。血很快浸透布条,她手抖得厉害。
“没事,皮外伤。”谢玄握住她的手,朝她笑了笑,“你没事吧?”
江挽月摇头,眼泪却掉下来。
“傻子……你是傻子……”
谢玄抬手擦去她的泪,声音温柔下来:“别哭,我这不是好好的么。”
苏晚上前,查看他伤口,脸色凝重:“箭上有毒,幸好不深。我得马上为您清毒。”
她取出药箱,动作麻利地处理伤口。谢玄额上渗出冷汗,却一声不吭。
这时,清点完毕的亲卫来报:“殿下,折了十七个兄弟,伤二十三人。箭矢……还剩不到三成。”
谢玄闭了闭眼。
十七个。
十七条年轻的生命,就这么没了。
“他们的箭也停了。”亲卫又道,“像是在等什么。”
谢玄走到洞口,往外看。峭壁上的黑衣人并未追下来,反而退开了些,像是在等待命令。
“他们在等我们毒发,或者……等援军。”苏晚处理完伤口,低声道。
谢玄点头。血月教既然敢在此设伏,必然后手。他们现在困守山洞,箭矢将尽,伤者众多,撑不了多久。
“殿下,”一个伤重的羽林卫挣扎着坐起,嘶声道,“您带王妃先走!属下们断后!”
“对!殿下先走!”
“我们拖住他们!”
伤兵们纷纷附和,眼中是决绝的光。
谢玄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,心头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。他们都是大好儿郎,有的还没成家,有的家中还有老母妻儿。可此刻,他们愿意为他去死。
为什么?
就因为他身上流着所谓的“皇族血脉”?
“都闭嘴。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,“本王带你们出来,就要带你们回去。一个,都不能少。”
众人愣住。
“可是殿下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谢玄转身,看向山洞深处。那里黑漆漆的,不知通向何处。
“苏晚,”他问,“这山洞,能走通么?”
苏晚走到洞壁前,仔细查看。石壁湿滑,长满青苔,有风从深处吹来,带着泥土的气息。
“应该有出口。”她沉声道,“但不知通向哪里,也不知有没有危险。”
“有危险,也比在这里等死强。”谢玄看向江挽月,“能走么?”
江挽月点头:“能。”
“好。”谢玄深吸一口气,“传令,轻伤者搀扶重伤者,能动的都动起来。咱们……找条生路。”
山洞很深,很黑。
羽林卫点起火把,也只能照亮前方数丈。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,头顶不时有水滴落,阴冷潮湿。越往里走,空气越稀薄,呼吸都有些困难。
江挽月被苏晚搀扶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。小腹隐隐作痛,她咬牙忍着,没吭声。
谢玄走在最前,一手举火把,一手握剑,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。肩头的伤还在渗血,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剧痛,可他背脊挺得笔直,像一座不会倒下的山。
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忽然传来水声。
是地下河。
河面不宽,水很急,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幽幽的光。对岸,隐约可见出口的亮光。
“有出口!”亲卫喜道。
谢玄却抬手止住众人,目光落在水面上。
河水浑浊,看不清底。但水面漂着些东西——是断箭,是破碎的衣物,还有……半块面具。
青铜面具,刻着血月。
是血月教的人。
他们来过这里,而且……死在了这里。
“小心。”谢玄沉声道,“水里有东西。”
话音未落,水面忽然炸开。
数道黑影破水而出,手中刀光凛冽,直扑众人。是埋伏在水下的杀手!
“迎敌!”
羽林卫拔刀迎上,刀剑相击,火星四溅。山洞狭窄,施展不开,瞬间就成了血腥的绞肉场。
谢玄将江挽月护在身后,一剑刺穿一个杀手咽喉。血喷了他一脸,他眼都不眨,反手又斩断另一人手腕。
苏晚银针疾射,专攻敌人眼目。中针者惨叫着倒地,被羽林卫补刀。
可杀手太多,像杀不完似的。不断有人从水里冒出来,个个武功不弱,出手狠辣。羽林卫本就疲惫带伤,渐渐落入下风。
“殿下!走!”一个亲卫嘶吼着,扑向杀手,用身体挡住刀锋,为谢玄开出一条路。
谢玄眼睛红了。
“走!”他厉喝,拉起江挽月就往对岸冲。
苏晚断后,银针如雨,逼退追兵。几人跌跌撞撞冲过地下河,冲向出口。
光亮越来越近,出口就在眼前。
可就在这时,一道黑影从天而降,拦在出口前。
青铜面具,血月印记。
是那个面具人。
“三殿下,”他嘶哑地笑,“此路不通。”
谢玄将江挽月推到身后,横剑在前:“让开。”
“让开可以,”面具人缓缓拔刀,“拿你的命来换。”
刀光如雪,当头劈下。
谢玄举剑相迎,刀剑相撞,火花迸溅。两人战在一处,刀来剑往,快得只剩残影。
江挽月紧紧盯着战局,手心全是汗。她能看出,谢玄肩上有伤,动作已不如平日灵活。而面具人刀法诡谲狠辣,招招致命。
这样下去,谢玄会输。
她咬紧牙,从袖中取出那枚香囊。可两人缠斗在一起,她若撒出药粉,谢玄也会中招。
怎么办?
正焦急时,苏晚忽然低声道:“姑娘,看他的左手。”
江挽月凝神看去。面具人左手手腕处,露出一截皮肤,上面有道陈年旧疤,形状很特别,像个月牙。
月牙疤……
她猛地想起,皇后腕间,也有一道月牙疤。
是巧合么?
不,不是。
电光石火间,她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“谢玄!”她厉声喊道,“攻他左肋下三寸!那里有旧伤!”
谢玄闻言,剑势一变,直刺面具人左肋。
面具人果然脸色一变,急急闪避,动作慢了半拍。谢玄抓住机会,一剑挑飞他手中刀,另一掌重重印在他胸口。
面具人闷哼一声,倒飞出去,撞在石壁上。面具“咔嚓”碎裂,露出一张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