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
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跑进来,脸色煞白:“太、太后娘娘!不好了!宫门外、宫门外跪了一群大臣,说要、要面见三殿下!”
太后脸色骤变:“什么?!”
谢玄却微微一笑,转身朝殿外走去。
“既然大臣们来了,母后,不妨一起听听,他们怎么说。”
他踏出殿门,晨光迎面洒来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
宫门外,乌压压跪了一片人。有白发苍苍的老臣,有正当壮年的武将,有穿着补服的文官,粗略看去,不下百人。
为首一人,须发皆白,正是三朝元老、已致仕的前太傅,方儒。
见谢玄出来,方儒颤巍巍站起身,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,高举过头。
“臣等,恭迎三殿下回京——!”
百余人齐声高呼,声震宫阙。
谢玄站在高阶之上,看着下方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,看着他们眼中或激动或期盼的光芒,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。
有悲凉,有沉重,也有……一丝久违的热血。
他深吸一口气,朗声道:
“诸公请起。”
“谢殿下——!”
众人起身,目光灼灼地望着他。
谢玄转身,看向殿内脸色铁青的太后,一字一句,声如洪钟:
“即日起,本王奉先帝遗诏,暂摄朝政。凡有抗命者——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太后,扫过她身后那些面露惊惶的宫人。
“以谋逆论处。”
谢玄暂摄朝政的消息,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,在京城激起了滔天巨浪。
太后一党如临大敌,朝中那些被压制了多年的老臣却看到了希望。接下来的三日,三皇子府门庭若市,前来拜见、投靠的官员络绎不绝。陈七带着亲卫在府外设卡,将人一一登记,查验身份,放进去的不过十之一二。
江挽月没有露面。
她住在后院最安静的厢房,由苏晚和青杏贴身照料。小豆子被安排在外院做些洒扫的活计,这孩子机灵,又对宫里熟悉,倒成了个不错的小探子。
“姑娘,这是今日的名单。”青杏将一本册子递过来,上面记着这三日所有来访者的姓名、官职、来意,以及苏晚暗中观察后写下的评语。
江挽月靠在软榻上,一页页翻看。窗外春雨绵绵,将院中那棵老梅树洗得苍翠。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,手抚在上面,能感觉到生命的悸动。
“这个刘御史,”她指着一个名字,“三日前在宫门外跪迎殿下,今日又来府中表忠。苏晚说他说话时眼神闪烁,右手一直按在左袖上——那里藏着什么?”
“是份奏折的草稿。”青杏压低声音,“小豆子趁他更衣时偷看了,弹劾太后族弟周崇贪墨河工银两,致使南边堤坝溃决,淹了三县。”
江挽月指尖一顿。
南边水患,饿殍遍野,原来不全是天灾。
“还有这个,”她又指一个名字,“兵部郎中赵启,说是来向殿下禀报北境军情,可苏晚闻到他身上有‘美人醉’的香味——那是青楼楚馆最常用的熏香。一个刚从北境回来的将领,不去兵部述职,先逛青楼?”
青杏点头:“已经让人去查了,看他这几日和谁接触过。”
江挽月合上册子,揉了揉眉心。这三日,她看得越多,心头越沉。朝堂这潭水,比她想的还要浑,还要深。
太后经营二十年,朝中过半是周氏门生故旧。谢玄虽有先帝遗诏,有方儒等老臣支持,可真正能用的,不过十之二三。其余人,或观望,或骑墙,或……根本就是太后埋下的钉子。
“殿下回来了么?”她问。
“刚回来,在前院书房,方太傅和李尚书都在。”青杏顿了顿,“殿下脸色不太好,像是……动了气。”
江挽月起身:“扶我去看看。”
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怒气。
谢玄站在窗前,背对着门,肩背绷得笔直。方儒和李尚书——新任的吏部尚书李晏,一个须发皆白,一个年过四旬,此刻都垂手站着,面色凝重。
“所以,”谢玄开口,声音冷得像冰,“太后以‘国库空虚’为由,驳了北境军饷,驳了南方赈灾粮,却拨了五十万两,给她侄女修什么‘祈福塔’?”
李晏躬身:“是。奏折递上去三日,批红回来了,军饷和赈灾粮的折子被留中不发,修塔的折子……准了。”
“好,好得很。”谢玄转身,眼中寒光凛冽,“北境将士在边关挨饿受冻,南方百姓易子而食,她倒有闲心修塔祈福。这塔,是祈谁的福?保谁的命?”
方儒重重一叹:“殿下息怒。太后垂帘,批红之权在她手中。六殿下……年纪尚幼,不过是个傀儡。”
“那就废了这个‘垂帘’。”谢玄一字一句,“先帝遗诏,是让本王‘暂摄朝政’。既如此,从今日起,所有奏折,直接送到本王这里。太后那边——”
他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“就说本王体恤她年事已高,不忍她操劳。让她在慈宁宫,好生颐养天年。”
这话说得客气,意思却明白——夺权。
方儒和李晏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。
“殿下,”李晏小心道,“太后经营多年,朝中党羽遍布。若贸然夺权,恐生变乱。不如……徐徐图之?”
“徐徐图之?”谢玄看他,“李尚书,北境还能等多久?南方还能等多久?每拖一日,就多死成百上千的百姓。这血,你担得起么?”
李晏哑口无言。
“方太傅,”谢玄转向方儒,“您是三朝元老,在朝中德高望重。本王要您拟一份名单——朝中所有官员,谁是忠,谁是奸,谁可用,谁该除。三日后,本王要看到。”
方儒肃容:“老臣领命。”
“李尚书,”谢玄又道,“吏部掌管官员考核升迁,这些年,太后安插了多少人,你心里有数。本王给你十天,把这些人,一个一个,给本王剔出去。用什么法子,你看着办。”
李晏深吸一口气:“臣……遵命。”
“还有,”谢玄走到书案前,铺开一张舆图,手指点在北境,“军饷的事,不能等。从本王的私库里,先拨二十万两,快马送去北境。告诉镇北侯,这钱是本王个人所出,与朝廷无关。让他稳住军心,本王很快会解决粮饷问题。”
方儒和李晏俱是一震。
二十万两,不是小数目。三皇子离京三年,哪来这么多私产?
谢玄看出他们的疑惑,淡淡道:“本王在江南三年,开的不是医馆,是药行。江南十八州,半数药材生意,都在本王手中。这钱,干净,你们放心用。”
两人这才恍然,再看谢玄时,眼神又多了几分敬佩。
“殿下深谋远虑,老臣佩服。”方儒躬身。
“深谋远虑?”谢玄苦笑,“不过是知道,这世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。你们去吧,本王……想静静。”
两人退下后,书房里重归寂静。
谢玄走到窗前,看着院中绵绵春雨,忽然觉得很累。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,比在战场上厮杀三天三夜还要累。
朝堂,真是个吃人的地方。
“殿下。”
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谢玄转身,看见江挽月站在门边,一身藕荷色襦裙,外罩月白披风,发间只簪着那支素银钗。她脸色有些苍白,眼下有淡淡的青影,可那双眼睛,依旧清澈明亮。
“怎么来了?”他快步走过去,扶住她,“你身子重,该多歇着。”
“睡不着。”江挽月任他扶着在椅中坐下,目光落在他眉宇间的倦色上,“方才的话,我都听见了。”
谢玄在她对面坐下,握住她的手:“吓到你了?”
江挽月摇头:“只是觉得……这条路,比我们想的,还要难走。”
“是难走。”谢玄苦笑,“太后不会轻易放权,朝中那些蠹虫也不会坐以待毙。接下来,恐怕还有无数明枪暗箭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她的眼睛:“挽月,你现在走,还来得及。我让陈七送你回江南,等京城太平了,我再去接你。”
“然后呢?”江挽月平静地问,“让我在江南提心吊胆,夜夜做噩梦,梦见你浑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?”
谢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“我不会……”
“你会。”江挽月打断他,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谢玄,我了解你。为了百姓,为了这天下,你会拼命,会不惜一切。可你有没有想过,你若死了,我怎么办?孩子怎么办?”
她握住他的手,放在自己小腹上。
“他还没出生,不能没有父亲。”
谢玄的手微微一颤。
“所以,”江挽月看着他,眼中泪光闪烁,嘴角却带着笑,“你不能死。你要活着,长命百岁地活着。我和孩子,在哪儿,你在哪儿。要活一起活,要死——”
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:
“一起死。”
谢玄看着她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他俯身,将她紧紧搂进怀里。
很用力,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。
“好。”他在她耳边低声说,声音有些哽,“一起活,一起死。黄泉路上,也不分开。”
江挽月靠在他肩头,闭上眼,眼泪无声滑落。
窗外,雨下得更大了。
深夜,慈宁宫。
烛火通明,将殿内映得如同白昼。太后周氏端坐凤椅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下首站着几个人,有她族弟周崇,有羽林卫副统领秦放,还有几个心腹朝臣。
“好一个谢玄,”太后咬牙道,“一回京就敢夺哀家的权。方儒那个老不死的,李晏那个墙头草,竟然都倒向了他!”
周崇上前一步,低声道:“娘娘息怒。谢玄虽有遗诏,可朝中大半还是我们的人。他初来乍到,根基不稳,只要咱们……”
“只要什么?”太后厉声打断,“等他一个个把咱们的人剔出去?等他坐稳了位子,再来收拾咱们?”
她猛地起身,在殿内来回踱步,金钗步摇碰撞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不能等了。”她停下脚步,眼中闪过狠厉,“谢玄必须死。他死了,遗诏就是一张废纸。六皇子年纪小,哀家还能再垂帘十年、二十年!”
“可是娘娘,”一个文官模样的老者小心翼翼道,“谢玄身边护卫森严,府邸更是铁桶一般,咱们的人根本进不去……”
“进不去,就让他出来。”太后冷笑,“他不是关心北境军饷,关心南方赈灾么?哀家就给他个机会,让他……出京。”
周崇眼睛一亮:“娘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再过半月,就是先帝冥诞。”太后缓缓道,“按例,皇子需出京赴皇陵祭拜。这一路山高水长,盗匪横行,出点‘意外’,再正常不过。”
秦放会意,躬身道:“卑职明白。定让三殿下……有去无回。”
“做得干净些。”太后冷冷道,“还有,他府里那个女人,也一并处理了。听说……有身孕了?”
“是,三个月了。”
“斩草要除根。”太后坐下,端起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叶,“一个,都不许留。”
“是!”
几人退下后,殿内只剩太后一人。
她走到窗前,推开窗。夜风带着雨丝吹进来,吹得烛火摇曳不定。远处,三皇子府的方向,还亮着点点灯火。
“谢玄,”她低声喃喃,眼中杀意凛然,“别怪哀家心狠。要怪,就怪你身上流着萧家的血,怪你……不该回来。”
窗外,一道闪电划破夜空,将她的脸映得惨白如鬼。
惊雷炸响,震得殿宇嗡嗡作响。
暴雨,要来了。
三皇子府,后院厢房。
江挽月从噩梦中惊醒,冷汗浸透了中衣。
她又梦见了那轮血月,梦见了谢玄穿着衮服站在高处,梦见了自己刺向心口的那支钗。可这一次,梦境有了变化——她看见谢玄中箭倒下,看见无数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来,看见自己抱着他的尸体,在雨夜里嘶喊。
“姑娘!”青杏扑到床边,握住她的手,“您又做噩梦了?”
江挽月大口喘着气,指尖冰凉:“殿下……殿下呢?”
“殿下在前院书房,还没歇下。”青杏用布巾替她擦汗,“您别怕,梦是反的,殿下不会有事的。”
江挽月摇头,心口那股不安越来越重。她掀被下床,走到窗边,推开窗。
雨已经停了,夜空如洗,一轮明月高悬,清辉洒满庭院。可在那明月边缘,隐约有一圈淡淡的红晕,像浸了血。
血月。
她浑身一颤。
“姑娘,您怎么了?”苏晚端着安神汤进来,见她脸色不对,快步上前。
江挽月指着月亮:“你看……那月亮,是不是红的?”
苏晚抬头细看,眉头渐渐蹙起。
“是有些异样。”她沉声道,“月晕带赤,古称‘血月’,主兵戈,主杀伐。姑娘,您是不是……又预感到了什么?”
江挽月闭了闭眼,将梦境说了。
苏晚听完,沉默良久。
“姑娘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有件事,我一直没告诉您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关于‘阎王笑’。”苏晚看着她,目光复杂,“那毒……出自药王谷。”
江挽月一怔:“药王谷?”
“是,我师门。”苏晚垂下眼,“‘阎王笑’的配方,是药王谷的不传之秘,只有谷主和几位长老知道。三年前,药王谷遭逢大难,谷主和长老们……尽数身亡。配方,也失窃了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我怀疑,盗走配方的人,和毒杀五皇子的人,是同一个。而且……很可能和太后有关。”
江挽月心头剧震。
“你是说,太后和药王谷的惨案……”
“我不确定。”苏晚摇头,“但药王谷灭门那夜,我躲在密道里,听见了一个声音。那声音……我后来在宫里听过,是太后身边周公公的声音。”
窗外,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。
像瓦片被踩裂的声音。
苏晚脸色一变,闪身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往外看。月光下,一道黑影从屋顶掠过,快得像鬼魅,转眼就消失在夜色里。
“有人!”她低喝,转身就要追。
“别去。”江挽月拉住她,脸色苍白,“是冲我来的。”
她走到妆台前,打开妆奁。最底层,放着一张叠成方胜的纸,纸是血红的,上面用朱砂写着两行字:
“三日内,取谢玄性命。否则,母子俱亡。”
没有落款,只有一枚印记——一弯血月,月中悬着一把滴血的刀。
是血月教的标记。
江挽月捏着那张纸,指尖发白。
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