孩子们重重点头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谢玄翻身上马,回头看了医馆最后一眼。
檐下的燕子还在衔泥,青石板上的苔藓翠绿欲滴,药香从敞开的门里飘出来,混着春日草木的气息。
这是他一生中,最平静的三年。
也是他最想守护的三年。
“走吧。”他勒转马头,声音不大,却足够坚定。
马车缓缓启动,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,驶出小镇,驶向官道,驶向那座他们逃离了三年、又不得不回去的皇城。
江挽月掀开车帘,回头望去。
小镇在晨雾中渐渐模糊,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。只有回春堂的招牌,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她放下车帘,靠在车厢壁上,轻轻抚着小腹。
孩子似乎感应到什么,轻轻动了一下。
“别怕,”她轻声说,像在对孩子说,也像在对自己说,“爹爹和娘亲,会保护好你,也会保护好……这个天下。”
车外,谢玄策马前行,腰背挺直,像一杆永不折断的枪。
马车驶入京城地界时,正值黄昏。
残阳如血,将巍峨的城墙染成一片暗红。城门口盘查的官兵比三年前多了数倍,刀甲鲜明,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入城者。流民在城墙根下蜷缩着,衣衫褴褛,目光呆滞,像一群被遗弃的羊。
江挽月掀开车帘一角,静静看着。
三年前离开时,京城虽暗流涌动,表面却还是太平盛世的气象。如今不过短短三年,竟已衰败至此。
“姑娘,小心着凉。”苏晚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她肩上,目光也投向窗外,眉头微蹙。
“你看出什么了?”江挽月轻声问。
苏晚沉默片刻:“守城的兵,半数面有菜色,是吃不饱。刀枪锈迹未除,是久未操练。流民中……有青壮年,却甘愿乞讨,是田地荒芜,无处谋生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这是乱世之兆。”
江挽月握紧袖中的手。
马车在城门口停下。陈七上前递过路引,守城官兵草草看了两眼,挥手放行。车轮重新滚动,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京城变了。
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,开着的几家也门可罗雀。酒旗在晚风中无力地耷拉着,偶有行人匆匆走过,都是低着头,目不斜视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,像是从某个角落飘来的尸臭。
“先去哪儿?”陈七在车外低声问。
谢玄策马走在车前,闻言勒住缰绳,望向远处皇宫的方向。暮色中,宫墙的轮廓若隐若现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。
“回府。”他说,“三皇子府。”
三皇子府坐落在皇城西侧,离宫墙不过一街之隔。三年前谢玄离京时,府邸被封,如今门上的封条已有些破损,在风里簌簌作响。
陈七上前撕掉封条,推开朱红大门。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,夹杂着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——那是三年前那场围府留下的痕迹。
院子里落叶堆积,杂草丛生,廊下的灯笼破了窟窿,在风里摇晃。正堂门楣上,“明德堂”三个大字蒙了厚厚的灰,几乎看不清。
青杏扶着江挽月下车,看着这满目荒凉,眼圈一红:“姑娘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江挽月拍拍她的手,抬头看向谢玄。
他站在阶前,仰头看着那块匾额,背影挺直,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。三年了,这座府邸困了他二十年,如今回来,物是人非。
“打扫吧。”谢玄转身,脸上已恢复平静,“天黑前,我要看见它原来的样子。”
“是!”陈七领命,带着亲卫们开始忙碌。
江挽月由苏晚搀着,往后院走。她记得那里有座小花园,园中有棵老梅树,三年前离开时,正值花期,满树红梅如血。
如今是四月,梅花早谢了,枝叶却依然繁茂。树下石桌石凳还在,只是落满了枯叶和鸟粪。
“姑娘坐这儿歇歇,我去打水来擦。”青杏说着,匆匆去了。
苏晚却没走,她站在江挽月身侧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这三年在医馆,她看起来温婉沉静,可此刻站在荒废的府邸中,周身却散发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备——像一只回到丛林的兽。
“苏姑娘在担心什么?”江挽月轻声问。
“这府邸,”苏晚声音很低,“太干净了。”
江挽月一怔:“干净?”
“是。”苏晚蹲下身,指尖拂过石凳表面,“三年无人居住,落叶该积半尺厚,蛛网该挂满檐角。可你看,这里的落叶只有薄薄一层,蛛网也多是新结的。还有——”
她走到廊下,指着柱角一处不起眼的痕迹:“这里,有被重物拖拽过的擦痕,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。”
江挽月心头一紧。
有人来过。
在他们回来之前,有人进过这座府邸,还搬走了什么东西。
“会不会是贼?”青杏端着水盆回来,听见这话,小声猜测。
“贼不会只搬一样东西,还打扫得这么仔细。”苏晚摇头,“这更像是……搜查。”
话音未落,前院忽然传来喧哗声。
江挽月起身:“去看看。”
前院,陈七和亲卫们围成一圈,正中跪着一个瘦小的身影,是个十来岁的少年,衣衫破烂,脸上脏得看不清眉眼,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。
“殿下,抓到一个贼!”陈七禀报,“躲在西厢房的梁上,要不是兄弟眼尖,还真发现不了。”
谢玄负手而立,目光落在少年身上:“叫什么名字?为何在此?”
少年梗着脖子不吭声,眼神却偷偷往江挽月这边瞟。
江挽月走近几步,忽然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。她蹲下身,仔细端详那张脏兮兮的脸,心头一震。
“你是……小豆子?”
少年浑身一僵,猛地抬头,盯着江挽月看了半晌,眼眶倏地红了。
“江……江姑娘?”
江挽月点头,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污渍。三年前她还在宫中时,常去御膳房帮厨的刘嬷嬷那儿,小豆子是刘嬷嬷的孙子,机灵懂事,常帮她跑腿传话。后来江家出事,她自顾不暇,再没听过小豆子的消息。
“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她轻声问,“刘嬷嬷呢?”
小豆子嘴唇颤抖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:“奶奶……奶奶去年冬天没了。宫里说她是病死的,可我知道……她是被人害死的!”
谢玄眼神一凛:“说清楚。”
小豆子抽噎着,断断续续道出原委。
原来刘嬷嬷一直在御膳房当差,去年秋天,偶然撞见太后身边的周公公在御膳里动手脚——那碗莲子羹,五皇子谢瑾毙命前喝的莲子羹,就是周公公亲手下的毒。
“奶奶吓坏了,想告发,又不敢。她就偷偷把这事儿告诉了我,让我有机会逃出宫,去找……”小豆子看向谢玄,“去找三殿下。奶奶说,满宫里,只有三殿下能信。”
“然后呢?”江挽月握紧他的手。
“然后……然后奶奶就‘病’了。”小豆子眼泪流得更凶,“说是风寒,可一天就没了。周公公还假惺惺地来送丧银,背地里却派人抓我。我躲在下水沟里三天三夜,才逃出宫,没地方去,就躲到这里来了……”
他抹了把眼泪,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,双手捧给谢玄。
是个油纸包,裹得严严实实。
“这是奶奶藏起来的,周公公下毒用的药渣。她说……说这药渣能证明五皇子是被人害死的。”
谢玄接过油纸包,打开。里面是一小撮灰褐色的药渣,已经干透了,散发着淡淡的苦味。
苏晚上前,拈起一点,凑到鼻尖闻了闻,又用指尖捻开细看,脸色渐渐凝重。
“是‘阎王笑’。”她沉声道,“此毒无色无味,混入食物中极难察觉。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发作,症状与突发心疾无异。但有一处破绽——”
她看向谢玄:“中毒者七窍流血时,血中会带有极淡的杏仁香。若及时验尸,能查出来。”
谢玄盯着那药渣,许久,缓缓合拢油纸包。
“小豆子,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哑,“你奶奶可还说了别的?”
小豆子想了想,摇头:“奶奶只说,宫里要变天了,让我一定要找到您,把东西交给您。她还说……说太后不是好人,她害死好多人。”
暮色渐深,院子里点起了火把。火光跳跃,映着谢玄沉静的侧脸,也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流。
“陈七。”
“卑职在。”
“带小豆子下去,好生安置。从今日起,他就是府里的人了。”
“是!”
小豆子被带下去后,院子里重归寂静。夜风吹过,带起落叶沙沙作响,像无数细碎的耳语。
“殿下,”苏晚轻声问,“这药渣,您打算如何处理?”
谢玄没答,反而看向江挽月:“你觉得呢?”
江挽月迎上他的目光,缓缓道:“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太后敢对皇子下手,必有倚仗。如今朝中大半是周氏族人,羽林卫也在她掌控之中。我们刚回京,势单力薄,贸然拿出证据,非但扳不倒她,反而会打草惊蛇。”
谢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:“接着说。”
“小豆子说,宫里要变天了。”江挽月目光投向皇宫方向,那里已亮起灯火,星星点点,像一头巨兽的眼睛,“太后毒杀五皇子,扶年幼的六皇子登基,自己垂帘听政。她想要的,是这江山改姓周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轻:“而我们要做的,是让她以为,我们什么都不知道。让她放松警惕,让她……自己露出马脚。”
谢玄笑了,那笑容很淡,却有种冰冷的锐气。
“知我者,挽月也。”
他将油纸包递给苏晚:“收好。日后,这是送她上路的一份大礼。”
苏晚郑重接过,贴身藏好。
“还有一事,”谢玄转向陈七,“府里被搜查过的事,不要声张。将计就计,看看是谁在暗中窥探。”
“是!”
夜色彻底笼罩下来。
谢玄牵着江挽月往后院走,穿过荒芜的庭院,走过积尘的游廊。月光清清冷冷地洒下来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怕么?”他忽然问。
江挽月摇头,却又点头:“怕孩子有事。”
谢玄停下脚步,将她揽入怀中。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,那里还平坦,可他能感觉到,有一个小生命正在生长。
“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。”他低声说,像在许一个誓言,“任何人。”
江挽月靠在他胸口,听着他沉稳的心跳,心头那点不安渐渐平息。
“谢玄。”
“嗯?”
“那个梦……我昨晚又梦见了。”
谢玄身体微微一僵:“还是那个?”
“嗯。”江挽月闭上眼,“你穿着衮服,站在高处,我穿着孝衣,手里捧着木盒……盒子里是皇后的头,和二皇子的头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有些发颤:“然后我……我用钗子刺进心口,对你说‘对不起’。”
谢玄手臂收紧,将她搂得更紧。
“梦是反的。”他说,“你不会死,我也不会让你死。”
“可那感觉很真。”江挽月仰头看他,月光下,她眼里有泪光,“真得像……已经发生过一样。”
谢玄低头,吻去她眼角的泪。
“听着,挽月。”他捧着她的脸,目光灼灼,“我不会让你捧着任何人的头,也不会让你穿什么孝衣。你会穿着最漂亮的嫁衣,站在我身边,看这天下河清海晏,看我们的孩子平安长大。”
江挽月看着他,看了很久,然后轻轻点头。
“我信你。”
两人相拥而立,月光将他们的影子融为一体。
远处,更鼓敲响。
子时了。
新的一天,新的争斗,即将开始。
翌日清晨,宫里的旨意到了。
来的是个面生的太监,尖嗓子,吊着眼,看人的眼神带着三分倨傲七分审视。他宣完太后口谕——宣三皇子谢玄即刻入宫觐见——便站在阶下,等着看谢玄的反应。
谢玄接了旨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道:“有劳公公,容我更衣。”
那太监皮笑肉不笑:“太后娘娘等着呢,三殿下可快些,莫让娘娘久等。”
这话说得不客气,陈七在一旁按刀的手都紧了。谢玄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,转身进了内室。
江挽月跟进去,替他更衣。玄色蟒袍,玉带金冠,三年未穿,尺寸竟还合身。铜镜里的人眉眼依旧,只是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,添了几分沉稳锐利。
“我陪你去。”江挽月系好最后一颗扣子,轻声说。
“不行。”谢玄握住她的手,“太后宣的是我,你去了,反落人口实。”
“可你一个人……”
“我不是一个人。”谢玄打断她,指了指窗外,“陈七会带人在宫外接应,苏晚懂医术,能辨毒,也会跟我进宫。至于你——”
他低头,在她额头印下一吻。
“你留在这里,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谢玄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单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。
“这些都是三年前,与我有些交情的朝臣。有些被贬,有些致仕,有些……死了。”他声音很轻,“你让陈七暗中联络还活着的,探探口风。记住,要小心,太后耳目众多。”
江挽月接过名单,指尖拂过那些名字,心头沉甸甸的。
“你放心,”她抬头,目光坚定,“我会办好。”
谢玄深深看她一眼,转身出门。
院子里,苏晚已候着,一身宫女装束,低眉顺眼,可腰背挺得笔直。陈七牵来马,谢玄翻身上马,最后回头看了一眼。
江挽月站在阶前,晨光洒在她身上,像镀了一层金边。她朝他微微一笑,那笑容里有担忧,有不舍,但更多的,是信任。
谢玄也笑了,冲她点点头,然后勒转马头。
“进宫。”
皇宫还是那座皇宫,朱墙金瓦,巍峨森严。可踏进宫门的那一刻,谢玄还是感觉到了不同。
三年前,宫里的气氛是压抑的,是暗流涌动的。如今,却是死气沉沉的,像一座华丽的坟墓。来往的宫人个个低着头,脚步匆匆,不敢多看,不敢多言。连御花园的花,都开得无精打采。
领路的太监将他引至慈宁宫。
太后周氏端坐在凤椅上,一身明黄宫装,发髻高绾,插满金钗步摇。她保养得宜,五十岁的年纪,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,只是眉眼间的戾气,怎么藏也藏不住。
“儿臣参见母后。”谢玄躬身行礼。
太后没立刻叫他起身,而是端着茶盏,慢条斯理地拨着浮叶。茶香氤氲,混着殿内浓郁的檀香,熏得人头晕。
许久,她才抬了抬眼。
“起来吧。”
谢玄直起身,垂手而立。
“三年不见,玄儿倒是沉稳了不少。”太后放下茶盏,目光在他脸上逡巡,“在江南过得可好?”
“托母后洪福,一切安好。”
“安好?”太后轻笑,“哀家怎么听说,你在江南开了间医馆,当起了坐堂大夫?我大雍堂堂皇子,竟去行那江湖郎中的勾当,传出去,岂不让人笑话?”
这话说得刻薄,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住呼吸。
谢玄面色不变:“儿臣以为,医者仁心,悬壶济世,并无不妥。”
“好一个医者仁心。”太后笑意更深,眼底却一片冰冷,“那你这次回京,是打算继续行医,还是……有别的心思?”
谢玄抬眼,直视太后。
“儿臣回京,是因父皇遗诏。至于心思——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:
“父皇遗诏,让儿臣在朝纲崩坏、天下动荡之时,回京继位。如今朝中如何,天下如何,母后比儿臣清楚。儿臣此番回来,只为遵父皇遗命,匡扶社稷,安定天下。”
话音落,殿内死一般寂静。
太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、山雨欲来的神色。
“遗诏?”她缓缓起身,走到谢玄面前,“什么遗诏?哀家怎么从未听说?”
“遗诏在儿臣手中。”谢玄平静道,“母后若想看,儿臣可命人取来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太后冷声道,“先帝驾崩前,哀家一直在侧,从未听他说过什么遗诏。你这诏书,恐怕是假的吧?”
“真伪,一验便知。”谢玄迎上她的目光,“玉玺印记,父皇笔迹,内阁印章,皆在。母后若不信,可召内阁大臣、六部尚书一同验看。”
太后盯着他,目光如刀。
谢玄坦然回视,不闪不避。
空气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。
许久,太后忽然笑了,那笑声又尖又利,像指甲刮过琉璃。
“好,好,好。”她连说三个“好”字,“三年不见,玄儿倒是长进了。既然你有遗诏,哀家也不好说什么。只是——”
她话锋一转,声音陡然冷厉:
“六皇子已登基,名正言顺。你此时拿出遗诏,是想造反么?”
“儿臣不敢。”谢玄躬身,“父皇遗诏有言,若朝纲崩坏、天下动荡,方可持诏继位。如今朝中如何,母后清楚。北境蛮族陈兵关外,西边流民起义,南边水患饥荒——这算不算天下动荡?太后垂帘,外戚专权,忠良被贬,奸佞当道——这算不算朝纲崩坏?”
他每说一句,太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。
“若母后觉得儿臣危言耸听,”谢玄直起身,声音陡然提高,“不妨现在就召集群臣,问问他们,这天下,还太平否?这朝堂,还清明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