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”谢玄缓步上前,在他耳边低声道,“皇兄,做黄雀的时候,记得看看身后。说不定,还有猎人。”
谢玦脸色一变。
谢玄已经退开,躬身一礼。
“臣弟告退。”
他转身离去,背影挺直,像一杆刺破阴云的枪。
谢玦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,指甲掐进掌心,渗出血丝。
而远处宫墙上,一道身影隐在阴影里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
是萧澈。
他望着谢玄离去的方向,嘴角缓缓勾起,露出一个冰冷而玩味的笑。
“谢玄……”
“游戏,才刚刚开始。”
当夜,城南安全屋。
江挽月听完陈七的禀报,久久无言。
皇后倒了,二皇子被软禁,谢玄复职,还兼领了羽林卫。
一切都像在按某个既定的轨道发展,顺利得……让人心慌。
“姑娘,”青杏小声道,“三殿下如今掌了羽林卫,是不是……咱们就安全了?”
安全?
江挽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心头那股不安,越来越重。
她想起谢玄那个梦,想起梦里她刺向心口的那支钗,想起那三个字——
对不起。
为什么对不起?
对不起谁?
对不起谢玄?对不起萧家?还是对不起……她自己?
“青杏,”她忽然开口,“你去帮我准备些东西。”
“姑娘要什么?”
“朱砂,黄纸,香烛,还有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一把剪刀。”
青杏一愣:“姑娘,您这是……”
“别问,快去。”
“是。”
青杏退下后,江挽月走到妆台前,取出那半块玉佩,放在掌心。
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可那光里,似乎藏着什么东西,蠢蠢欲动。
她闭上眼,想起萧澈那张温润带笑的脸,想起他说“你是前朝皇室血脉,是我的表妹”,想起他说“与我合作,报仇”。
然后,她又想起谢玄。
想起他在雪地里对她说“你是我要护着的人”,想起他在破庙里额头抵着她的额头,说“等我拿下这江山”。
两个人的脸,在脑海里交错,重叠,最后混成一团模糊的影子。
她分不清,哪个是真,哪个是假。
也分不清,自己到底……该信谁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被推开,谢玄走了进来。
他换了一身月白常服,头发还湿着,像是刚沐浴过。烛光落在他脸上,柔和了白日里的锋利,添了几分温润。
“还没睡?”他在她对面坐下,看着她手中的玉佩,“在想什么?”
江挽月摇头,将玉佩收好。
“宫里……怎么样了?”
“皇后被打入冷宫,谢玦禁足。”谢玄倒了杯茶,推到她面前,“但我总觉着,这一切太顺了。”
江挽月抬眼看他。
“你也觉得?”
“嗯。”谢玄抿了口茶,“谢玦遇刺,皇后中毒,这两件事看起来是互相指认,可仔细想想,每一环都太巧了。巧得像……有人故意安排的。”
“你觉得是谁?”
“萧澈。”谢玄放下茶杯,眼神锐利,“只有他,有能力也有动机做这些。挑起皇后和二皇子内斗,让我渔翁得利。表面看是在帮我,实际上……”
“实际上是在逼你站到明面上。”江挽月接道,“逼你和皇帝对立,逼你和朝中那些保皇派为敌。然后,他再以‘前朝太子’的身份出现,振臂一呼,那些对皇帝不满、对你忌惮的人,就会倒向他。”
谢玄看着她,眼中闪过赞许。
“你比我想的,看得更透。”
江挽月苦笑。
不是她看得透,是她太了解萧澈那种人。
为达目的,不择手段。亲情,爱情,友情,都可以是棋子,都可以牺牲。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她问。
“将计就计。”谢玄握住她的手,“他既然想让我站到明面,我就站给他看。羽林卫在我手里,兵部也在,朝中那些受过皇后和二皇子打压的官员,我可以慢慢拉拢。等时机成熟……”
他没有说完,可江挽月懂了。
等时机成熟,就是图穷匕见之时。
“可皇帝那边……”
“父皇那边,我会应付。”谢玄眼神沉了沉,“他如今,能依仗的,只剩我了。”
这话说得平静,可江挽月听出了里头的悲凉。
亲生父子,走到互相算计、互相猜忌的地步,何其可悲。
“谢玄。”她反握住他的手,“无论你做什么,我都站在你这边。”
谢玄笑了,那笑容里有释然,有暖意。
“我知道。”
他俯身,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。
“所以,别怕。天塌下来,我顶着。”
江挽月闭上眼,靠进他怀里。
他的怀抱很暖,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,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。她听着他平稳的心跳,心里的不安,竟慢慢平复下来。
也许,真能赢。
也许,真能等到去江南的那天。
窗外,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、像是鸟鸣的声响。
谢玄身体一僵,松开她,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。
夜色里,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,单膝跪地。
“殿下,萧澈递了帖子。”
谢玄接过帖子,就着烛光展开。
上面只有一行字:
“明夜子时,西郊乱葬岗,故人相候。”
落款是一个“澈”字。
谢玄合上帖子,看向江挽月。
“他约我见面。”
江挽月心头一紧。
“你要去?”
“去。”谢玄将帖子扔进炭盆,看它燃成灰烬,“有些事,是该当面说清楚了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“不行。”谢玄摇头,“太危险。”
“正因为危险,我才要去。”江挽月站起身,直视他,“我是他表妹,是前朝公主。有些话,我说,比你说更有用。”
谢玄看着她坚定的眼神,知道劝不住。
许久,他叹了口气。
“好,但你要答应我,无论发生什么,别冲动,别强出头。一切,交给我。”
江挽月点头。
“我答应你。”
西郊乱葬岗的子夜,风是腥的。
不是血腥,是那种腐土混合着纸钱灰烬、经年累月沉淀出来的腥。风卷过坟头,带起残破的白幡,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在黑暗里招摇。
谢玄勒马在岗下,身后跟着陈七和十二名亲卫。所有人都黑衣蒙面,只露一双眼睛,眼里映着岗上零星飘荡的鬼火。
“他到了。”陈七低声道。
岗顶,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,立着一个人影。白衣,白袍,在夜色里显眼得诡异。是萧澈。
他身边只站着一个随从,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仆,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。灯笼的光是绿的,映得萧澈的脸也泛着青,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鬼。
谢玄翻身下马,按了按腰间剑柄,缓步上坡。陈七要跟,被他抬手止住。
“你们在此等候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
“这是命令。”
陈七咬牙退下。
谢玄独自走上岗顶,在萧澈面前十步处停下。两人隔着夜色对视,谁也没先开口。
风呜咽着卷过,吹得萧澈的白袍猎猎作响。他忽然笑了,那笑声很轻,却冷得刺骨。
“三表弟,别来无恙。”
他用了“表弟”这个称呼。
谢玄眼神一沉:“萧公子约我至此,不只是为了叙旧吧。”
“自然不是。”萧澈缓步上前,老仆提着灯笼亦步亦趋,“我是来给你送礼的。”
“什么礼?”
“江山。”萧澈在谢玄面前五步处停下,目光落在他脸上,像是在欣赏一件珍贵的藏品,“还有……命。”
话音落,他身后黑暗中,缓缓走出数十道黑影。人人持弩,弩箭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。
是淬了毒的箭。
谢玄没有动。他甚至没有看那些弩手,只是静静看着萧澈。
“你以为,凭这些人,就能杀我?”
“当然不能。”萧澈微笑,“若只是杀你,何必如此大费周章。我要的,是你心甘情愿地……站在我这边。”
“凭什么?”
“凭这个。”
萧澈从袖中取出一卷东西,是一本泛黄的册子。册子封皮上用朱砂写着三个字:起居注。
谢玄瞳孔骤缩。
起居注,是记录皇帝每日言行起居的密档,由起居郎执笔,非重大变故不得开启。这本册子的年份,看封皮颜色,至少是二十年前的。
“这是……前朝末帝的起居注?”
“不错。”萧澈翻开册子,找到其中一页,递给谢玄,“你自己看。”
谢玄接过,就着灯笼的绿光细看。
那一页记录的日子,是永昌二十三年,腊月十八。
正是前朝覆灭的那一天。
上面写着:
“帝召太子入宫,密谈半日。夜,宫门闭,禁军统领谢崇率兵逼宫。帝持剑立于乾元殿前,厉斥:‘逆贼!朕待你不薄!’谢崇笑答:‘陛下待臣厚,臣今日送陛下上路,也算报答。’言毕,一箭穿心。太子闻变赶至,见帝已崩,拔剑自刎。谢崇遂登基,改元天启。”
字迹潦草,多处有泪渍晕开的痕迹,像是执笔之人一边哭一边写。
谢玄的手开始发抖。
“这不可能……”他嘶声道,“父皇他……他从未提过……”
“他当然不会提。”萧澈收回册子,眼神冰冷,“弑君篡位,逼死储君,这样的丑事,他怎么敢提?非但不敢提,还要将前朝史书尽数焚毁,将知情者一一灭口。你那好父皇,手上沾的血,比你想的要多得多。”
谢玄踉跄后退一步,胸口剧痛,像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。
七年了。
他查容妃案,查江家案,以为自己在追寻真相,在替枉死者讨公道。
可原来,最大的真相,最深的罪恶,一直就在他身边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,“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?”
“因为时机到了。”萧澈缓步上前,抬手按住谢玄的肩,“玄儿,你是容姑姑的儿子,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。我不想看你,继续为杀父仇人卖命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带着蛊惑。
“跟我联手,推翻谢崇,夺回萧家的江山。届时,你我为帝,共治天下。如何?”
谢玄抬眼,看着萧澈那双温润却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许久,他忽然笑了。
那笑声很冷,很嘲。
“萧澈,你说了这么多,唯独漏了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母妃,到底是怎么死的。”
萧澈脸色微变。
“容姑姑她……是被皇后毒死的,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么?”
“是啊,是被皇后毒死的。”谢玄盯着他,一字一句,“可那杯毒酒,是谁送到她面前的?是谁告诉她,那是皇帝赐的‘安神酒’?又是谁……在她毒发时,拦住了所有太医?”
夜色死寂。
风停了,连坟头的鬼火都静止了。
萧澈脸上的笑容,一点点褪去。
“你查到了什么?”他声音冷了八度。
“不多。”谢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,是半张残破的药方,“这是在母妃遗物里找到的。上面有一种药,名‘醉梦’,服用后会令人神智昏沉,产生幻觉。而配这服药的人……”
他抬眼,看向萧澈身后那个佝偻的老仆。
“是你身边这位,前朝太医院的院正,李太医吧?”
老仆浑身一颤,手中的灯笼差点掉落。
萧澈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谢玄以为他不会回答了,他才缓缓开口:
“是。”
一个字,像冰锥,扎进谢玄心口。
“为什么?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,“她是你亲姑姑……”
“因为她背叛了萧家!”萧澈厉声打断他,眼中第一次露出狰狞,“她明明知道谢崇是弑君篡位的逆贼,却还委身于他,还生下你这个孽种!她在谢崇的床上时,可想过我父皇是怎么死的?可想过我母后是怎么被逼自尽的?”
他逼近一步,气息喷在谢玄脸上,带着恨意。
“她该死。所有背叛萧家的人,都该死。”
谢玄看着眼前这张扭曲的脸,忽然觉得很陌生。
这就是他等了二十年的表哥。
这就是前朝太子,萧怀瑾的独子。
“所以,”他缓缓道,“你接近江挽月,也不是为了帮她报仇,是为了利用她,对么?”
“利用?”萧澈笑了,那笑容疯狂,“她是萧明玉的女儿,是萧家血脉,本就该为萧家复国献身!这是她的命,也是你的命!”
他忽然拔剑,剑尖指向谢玄。
“玄儿,我再问你最后一次——是站在我这边,还是……死在这里?”
弩手齐齐抬弩,箭尖对准谢玄。
谢玄看着那些幽蓝的箭尖,又看看萧澈疯狂的眼睛,心头忽然一片平静。
他想起在诏狱里,舅舅萧怀瑾说的那句话:
“别让恨蒙了眼,别让血脏了手。”
原来舅舅早就知道。
知道自己的儿子,已经变成了怪物。
“萧澈。”谢玄轻声道,“你抬头看看,那是什么?”
萧澈一愣,下意识抬头。
岗顶上空,不知何时,悬着一轮血月。
不是红,是血。
浓稠的,猩红的,像刚刚从心口剜出来的血。
“这是……”萧澈瞳孔骤缩。
“预知梦。”谢玄看着他,眼神悲悯,“江挽月的预知梦。她梦见今夜,这里会血流成河。”
话音落,岗下忽然传来马蹄声。
不是一匹,是数十匹,上百匹。
火光骤起,照亮半边夜空。羽林卫的玄甲在火光中泛着冷光,为首一人端坐马上,手中长弓拉满,箭尖对准岗顶。
是谢玄的亲卫,也是……他今日新调的羽林卫。
“你……”萧澈猛地回头,死死盯着谢玄,“你早就安排好了?”
“是。”谢玄点头,“从你约我见面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,你不会让我活着离开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沉下去。
“但我没想到,你会连江挽月都算计。”
岗下,一匹白马越众而出。马上之人一身素衣,长发披散,正是江挽月。
她手中捧着一只木盒,盒盖开着,里面是一颗人头。
皇后的头。
“萧澈!”江挽月扬声喊道,声音在夜风中飘荡,“你看看这是谁!”
萧澈看清那人头,脸色瞬间惨白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……”
“我怎么拿到的是么?”江挽月冷笑,“因为你安排在冷宫的人,已经被我控制了。”
她翻身下马,提着木盒,一步步走上岗顶。
每一步,都像踏在萧澈心口。
“表哥,”她在萧澈面前停下,将木盒放在地上,“你是不是很奇怪,为什么皇后会突然暴毙?为什么她的血书,会落到我手里?”
萧澈死死盯着她,嘴唇颤抖。
“是你……”
“是我。”江挽月点头,“从你第一次在西郊乱葬岗见我,告诉我前朝真相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,你不简单。所以我留了个心眼,让青杏暗中盯着你。”
她顿了顿,从怀中取出一张染血的绢帛。
是皇后的血书。
“皇后在冷宫里,被人下了一种慢性毒,毒发时会神智昏聩,产生幻觉。下毒的人,是你安排在她身边的宫女。而指使那个宫女的……”
她抬眼,一字一句:
“是你,萧澈。”
萧澈踉跄后退,撞在老仆身上。
老仆手中的灯笼终于掉落,在地上滚了几圈,熄灭。
岗顶陷入黑暗,只有血月的光,冷冷照着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萧澈嘶声道,“为什么要揭穿我……我们是亲人啊……”
“亲人?”江挽月笑了,那笑容很苦,“七年前,江家灭门时,你在哪里?三年前,我被收养入宫,受尽白眼时,你在哪里?这七年,我每月十五被噩梦折磨时,你又在哪里?”
她一步步逼近。
“你口口声声说复仇,说复国,可你做的每一件事,都是在利用别人,牺牲别人!你利用赵大勇,利用我,现在还想利用谢玄!萧澈,你和你恨的那些人,有什么区别?”
萧澈怔怔看着她,忽然仰天大笑。
笑声凄厉,像夜枭啼哭。
“哈哈哈……好!说得好!”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“我和他们没区别!因为这个世界,本来就没有区别!不是你吃人,就是人吃你!我不想被吃,就只能吃人!”
他猛地拔剑,指向江挽月。
“既然你们都知道了,那今晚,谁都别想活着离开!”
弩手齐齐扣动机括。
箭如飞蝗。
但不是射向谢玄和江挽月,而是……射向萧澈。
萧澈僵在原地,低头,看着胸前那支箭。
箭是从背后射来的。
他缓缓转身,看向那个佝偻的老仆。
老仆手中,不知何时,多了一把弩。
“你……”萧澈张了张嘴,血从嘴角涌出。
老仆缓缓直起身,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。
面具下,是一张清癯儒雅的脸。
是萧怀瑾。
前朝太子,萧澈的父亲。
“父……父亲……”萧澈睁大眼睛,不敢置信。
萧怀瑾看着他,眼神复杂,有痛,有悲,有恨,还有……怜悯。
“澈儿,”他轻声道,“你母亲死的那年,我就该告诉你真相。可我怕,怕你承受不住。现在看来,我错了。”
他上前一步,扶住摇摇欲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