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胭脂醉……”皇帝重复着这个名字,眼底翻涌起滔天怒意。
那是二皇子谢玦,上月进贡的“孝心”。
“传二皇子。”他冷冷道。
“回陛下,二皇子他……”太监小心翼翼道,“刚刚醒了,说……说要指认刺杀他的真凶。”
皇帝眯起眼。
“谁?”
太监伏地,声音发颤:
“二皇子说,是……皇后娘娘。”
殿内,死一般寂静。
皇帝缓缓起身,望向凤仪宫方向,眼中最后一丝温情,彻底湮灭。
谢玄又做梦了。
这一次,不是在诏狱阴冷的石牢,也不是在城南安全屋简陋的木榻上。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,也许是城楼,也许是祭坛。脚下是黑压压的人群,无数张脸仰望着他,那些脸模糊不清,只有眼睛亮得骇人,像夜里坟地的磷火。
他低头,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玄黑衮服,上面用金线绣着龙纹,是皇帝的冕服。可那龙的眼睛是血红的,正死死盯着他。
他想动,动不了。想喊,发不出声音。
然后,他看见江挽月。
她站在人群最前方,穿着一身素白孝衣,长发披散,手里捧着一个木盒。木盒开着,里面是两颗人头——一颗是皇后的,一颗是二皇子谢玦的。血从盒底滴滴答答往下淌,在她脚边汇成一滩。
她抬起头,看着他,嘴角慢慢扬起,露出一个凄艳的笑。
然后,她拔下发间那支素银钗,狠狠刺进自己心口。
血,喷涌而出,染红了白衣,染红了那张苍白的脸。她看着他,嘴唇动了动,说了三个字。
他听不见,却看懂了。
她说的是——
“对不起。”
“不——!”
谢玄猛地坐起身,冷汗浸透了中衣。胸口剧烈起伏,像刚跑完一场生死奔袭。他伸手按住左肩,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可比起梦里的痛,这痛轻得像羽毛拂过。
窗外天色将明未明,晨光从窗纸透进来,是那种灰蒙蒙的青白色。
他掀被下床,走到桌边,倒了杯冷水,仰头灌下。冷水入喉,压下了喉咙里的腥甜,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。
那不是梦。
或者说,不完全是梦。
是预知,是警示,是某种冥冥中的示现。
就像江挽月每月十五的那些梦一样。
“殿下?”门外传来陈七压低的嗓音,“您醒了?”
“进来。”
陈七推门而入,手里端着一盆热水,肩上搭着干净布巾。他将水盆放在架子上,转身看向谢玄,眉头微蹙。
“您脸色不好,是不是伤口又疼了?”
“没事。”谢玄用布巾擦了把脸,“她呢?”
“江姑娘在隔壁,昨晚后半夜才睡下,青杏守着。”陈七顿了顿,“还有,宫里传来消息,二皇子醒了。”
谢玄动作一顿。
“醒了?”
“是。而且……”陈七声音更低,“他指认皇后是刺杀他的真凶。说那日他在御花园遇刺,刺客虽蒙面,但他看见了刺客右手虎口有颗黑痣。而皇后身边的亲信太监刘公公,右手虎口就有一颗黑痣。”
谢玄缓缓放下布巾。
“皇帝信了?”
“信不信不知道,但皇后已经被软禁在凤仪宫,刘公公下了诏狱。”陈七道,“还有,太医查出皇后身中奇毒,毒源是二皇子进贡的‘胭脂醉’。现在朝中已经炸了锅,都说皇后与二皇子母子相残,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没说完。
“是什么?”
“是报应。”陈七低声道,“说当年容妃娘娘就是被皇后毒死的,如今皇后也中毒,二皇子遇刺,这是天道轮回。”
谢玄冷笑。
天道轮回?
若真有天道,为何好人枉死,恶人逍遥?为何忠良蒙冤,奸佞当道?
“萧澈那边呢?”他问。
“昨日西华门外,他等到子时三刻,没见江姑娘出来,就撤了。”陈七道,“但我们在城南的暗哨发现,昨夜丑时,有可疑人马在附近出没,像是找人。属下怀疑,是萧澈的人。”
谢玄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,看向隔壁房间紧闭的房门。
江挽月逃出水牢,萧澈一定知道了。以他的性子,不会善罢甘休。他需要江挽月这块“招牌”,需要她前朝公主的身份,来凝聚人心,来名正言顺。
“加强戒备。”谢玄沉声道,“另外,派人去查萧澈和二皇子有没有联系。”
“您怀疑他们……”
“谢玦不是省油的灯,他这个时候反咬皇后,时机太巧了。”谢玄转身,眼中寒光凛冽,“而且,他遇刺的事,本身就有蹊跷。羽林卫围我私宅那晚,他‘刚好’昏迷不醒。如今‘刚好’醒来,又‘刚好’能指认皇后。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?”
陈七心头一凛:“您是觉得,二皇子和萧澈……”
“也许不是合作,是互相利用。”谢玄道,“谢玦想借萧澈的手除掉皇后和我,萧澈想借谢玦搅乱朝堂,渔翁得利。”
他走到桌边,拿起那本萧怀瑾给的暗道图,翻开,手指点在西郊乱葬岗的位置。
“三天后,腊月十八,是谢玦的生辰。按例,他要出城去皇觉寺祈福。”他抬眼看向陈七,“这是个机会。”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他不是遇刺么?”谢玄勾了勾嘴角,那笑容冰冷,“那就让他,再遇刺一次。”
隔壁房间。
江挽月其实早就醒了。
谢玄那声压抑的嘶喊,她在睡梦中隐约听见了,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,瞬间惊醒。她坐起身,看着窗外灰白的天光,胸口闷得发慌。
她又做梦了。
不是预知梦,是回忆。梦见七年前那场大火,梦见母亲将她推进枯井,梦见井盖上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。可这一次,梦境有些不同——她看见井盖被掀开,一只手伸下来,那只手很瘦,很白,虎口有颗小小的朱砂痣。
然后,她听见一个声音,很轻,很温柔,说:
“月儿,别怕,舅舅来了。”
舅舅?
她猛地摇头,想把那个声音甩出去。可那声音像生了根,在脑海里盘旋不去。
舅舅……萧怀瑾……前朝太子……
她下床,走到妆台前。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,眼下有淡淡的青影。她伸手,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,握在掌心。
玉佩冰凉,可握久了,竟隐隐发烫。
就像昨晚,谢玄握着她的手时,那种烫。
她闭上眼,想起在破庙里,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,说:“等我拿下这江山,等我用万里红妆,娶你过门。”
心口某个地方,软了一下,又疼了一下。
“姑娘。”青杏推门进来,手里端着早膳,“您醒了?正好,粥还热着。”
江挽月收起玉佩,转身坐下。粥是白米粥,配一碟酱菜,很简单。她舀起一勺,慢慢吃着,味同嚼蜡。
“姑娘,”青杏压低声音,“外头多了好些生面孔,像是在找人。陈七大哥说,让咱们今日别出门。”
江挽月手一顿。
“是萧澈的人,还是皇后的人?”
“说不准。”青杏摇头,“但陈七大哥已经安排人暗中盯着了。还有,三殿下说,等您用完早膳,去书房一趟,有事商议。”
江挽月点头,加快速度喝完粥,换了身干净的衣裙,绾了发,只簪那支素银钗。推开房门时,谢玄已经等在院子里了。
他换了身靛青劲装,头发用同色发带高高束起,腰间佩剑,肩头的伤处包扎得平整,若不细看,几乎看不出受伤。晨光落在他脸上,衬得眉眼愈发深邃锋利。
“醒了?”他转身看她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眉头微蹙,“没睡好?”
“做了个梦。”江挽月含糊带过,走到他身边,“找我什么事?”
谢玄示意她跟上,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。陈七守在门外,青杏也识趣地退开。
书房不大,陈设简单,只有一桌两椅,一排书架。桌上摊着一张京城舆图,上面用朱笔标了几个点。
“坐。”谢玄在桌前坐下,等她坐定,才开口,“两件事。第一,谢玦醒了,指认皇后是刺杀他的真凶。皇后被软禁,她身边的刘公公下了诏狱。”
江挽月瞳孔一缩。
“第二呢?”
“第二,”谢玄看着她,目光沉沉,“萧澈在找你。昨夜他的人在城南出没,应该是发现了你的踪迹。”
江挽月握紧袖中的手。
“他想做什么?”
“他要你这个人,也要你这个身份。”谢玄一字一句,“你是前朝长公主之女,是他名正言顺起事的旗帜。没有你,他就是前朝余孽,是乱臣贼子。有了你,他就是拨乱反正,是复国忠臣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。
“挽月,你很重要。比你想的,还要重要。”
江挽月垂眸,看着舆图上那些朱笔标记。那些点连起来,像一张网,将整座京城罩在其中。
而她,就是网中央的那只蝶。
“那你呢?”她抬眼,直视他,“你要我这个人,还是要我这个身份?”
谢玄怔了怔,随即笑了。
那笑容很淡,却真实。
“我要江挽月。”他说,“要那个在雪地里追着囚车跑,嘶喊我名字的江挽月。要那个敢闯水牢、敢钻暗流的江挽月。要那个明明怕得要死,却还强撑着说不怕的江挽月。”
他伸手,握住她的手。
“至于你是前朝公主,还是江家孤女,我不在乎。我在乎的,只是你。”
江挽月眼眶一热,别开脸。
“花言巧语。”
“是真心话。”谢玄握紧她的手,“挽月,我知道这条路难走,知道前头是刀山火海。可我想好了,就算要下地狱,我也拉着你一起。黄泉路上,总得有个伴,是不是?”
这话说得浑,可江挽月听出了里头的认真。
他是真的,做好了与她同生共死的准备。
“谢玄。”她轻声唤他。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…如果有一天,我和你的江山,只能选一个,你选什么?”
谢玄沉默了。
书房里很静,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枯枝的声音,能听见彼此交缠的呼吸。
许久,他开口,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。
“我选你。”
江挽月猛地抬眼。
“可萧家的江山……”
“萧家的江山,是萧家的事。”谢玄打断她,眼神平静,“我身上是流着萧家的血,可这二十年,我是以谢玄的身份活的。我征战沙场,护卫边疆,为的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,不是哪个姓氏的江山。”
他松开她的手,起身走到窗边,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。
“挽月,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宫里那些争斗么?”
江挽月摇头。
“因为脏。”谢玄背对着她,声音里带着厌倦,“为了一个位置,父子相残,兄弟阋墙,夫妻反目。值得么?那个位置坐上去,真的就那么舒坦?”
他转身,看向她。
“我舅舅说,萧家的江山,该是清明的江山,该是百姓的江山。可这二十年,我看到的,是赋税越来越重,是边关战事不断,是贪官污吏横行,是百姓流离失所。这样的江山,夺回来,又有什么意义?”
江挽月怔怔看着他。
她从不知道,他想了这么多。
“那你想做什么?”她问。
“我想结束这一切。”谢玄走回桌边,手指点在舆图上,点在皇宫的位置,“我想让该偿命的人偿命,该昭雪的冤屈昭雪。然后……”
他抬眼,目光清亮。
“然后,你我离开这里。去江南,去塞外,去哪儿都好。开个学堂,或者开个医馆,教孩子们读书,给百姓看病。平平淡淡的,过完后半生。”
江挽月心头一震。
江南,塞外,学堂,医馆……
这些词,离她太远了。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。
“可你的身份,我的身份……”
“身份是别人给的,活法是自己选的。”谢玄看着她,眼神温柔,“挽月,这世上没有谁生来就该背负什么。你不需要为前朝活,我也不需要为萧家活。我们只需要,为自己活。”
江挽月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可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她想说好,想说我也想过那样的日子,想说不必万里红妆,不必江山为聘,只要有你在,粗茶淡饭也是甜的。
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因为她知道,不行。
至少现在,不行。
血仇未报,冤屈未雪,前朝旧部在等,江家一百三十七口在天上看着。
她走不了,他……也走不了。
“谢玄。”她最终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,“等这一切了了,我们去江南。我跟你,开医馆,教孩子。”
谢玄笑了,那笑容里,有释然,有满足。
“好。”
三日后,腊月十八。
二皇子谢玦出宫,前往皇觉寺祈福。
仪仗浩浩荡荡,羽林卫开道,太监宫女随行,引得百姓沿街围观。谢玦坐在八抬大轿里,轿帘低垂,看不清面容。
队伍行至西郊十里亭,变故突生。
一支冷箭从道旁密林中射出,直取轿中之人。羽林卫反应极快,挥刀格挡,箭矢偏了方向,擦着轿帘飞过,钉在道旁树干上。
“有刺客!护驾!”
羽林卫迅速结成阵型,将轿子护在中央。可林中箭矢如雨,又有一队黑衣人从两侧杀出,刀光剑影,血光四溅。
混战中,轿帘被掀开,谢玦在亲卫护送下弃轿而逃,往密林深处奔去。黑衣人紧追不舍,眼看就要追上——
“嗖!”
又一支箭,从另一个方向射来,穿透了冲在最前的黑衣人的咽喉。
那人闷哼一声,倒地身亡。
其余黑衣人一愣,回头看去。
道旁高坡上,不知何时立了一人。玄衣,墨发,手持长弓,弓弦还在微微震颤。晨光落在他脸上,映出一张冷峻的、令人胆寒的脸。
是谢玄。
“三殿下?”黑衣人首领嘶声道,“你……”
“我什么?”谢玄搭箭上弦,弓拉满月,箭尖对准他,“刺杀皇子,按律当诛。杀——”
“杀”字出口,他身后密林中,冲出数十名黑衣劲装的汉子,人手一把弩箭,箭尖淬着幽蓝的光。
是谢玄的亲卫,也是……萧怀瑾给他的前朝旧部。
箭如飞蝗。
黑衣人猝不及防,倒下一片。首领见势不妙,咬牙挥手:“撤!”
残余的黑衣人迅速退入密林,消失不见。
谢玄放下弓,看向被亲卫护在中间的谢玦。
谢玦脸色惨白,胸前衣襟被划破一道口子,渗出血迹。他死死盯着谢玄,眼神惊疑不定。
“三弟……是你救了我?”
“恰巧路过。”谢玄淡淡道,目光落在他胸前伤口上,“二皇兄伤得不轻,还是速回宫医治为妙。”
谢玦低头看了看伤口,又抬头看向谢玄,眼神复杂。
“你……为何救我?”
谢玄没回答,只是转身,翻身上马。
“回宫。”
一个时辰后,养心殿。
皇帝看着跪在殿中的谢玦,和站在一旁的谢玄,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。
“说,怎么回事。”
谢玦伏地,声音颤抖:“儿臣……儿臣不知。行至十里亭,突遭刺客袭击,若非三弟相救,儿臣恐怕……”
“刺客是什么人?”皇帝打断他。
“儿臣不知,但……”谢玦顿了顿,抬头看向皇帝,眼神惶恐,“但儿臣在刺客中,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”
“谁?”
“是……是刘公公。”谢玦咬牙道,“儿臣绝不会看错,虽然蒙面,可他右手虎口那颗黑痣,儿臣记得清清楚楚!”
皇帝瞳孔一缩。
刘公公,皇后身边的亲信太监,如今正关在诏狱。
“你的意思是,皇后指使人,再次刺杀你?”
“儿臣不敢妄言,可……”谢玦伏地磕头,声音哽咽,“父皇,儿臣与母后虽有龃龉,可毕竟是母子,她为何……为何要置儿臣于死地啊!”
皇帝闭了闭眼,胸口剧烈起伏。
许久,他睁开眼,看向谢玄。
“玄儿,你怎么看?”
谢玄躬身:“儿臣赶到时,刺客已退。但儿臣检查了刺客尸体,发现他们所用箭矢,是军中制式。箭头淬毒,是北境蛮族惯用的‘见血封喉’。”
皇帝眼神一厉。
“北境蛮族?”
“是。”谢玄垂眸,“而且,儿臣在刺客身上,发现了这个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物,是一枚铜钱大小的令牌,正面刻着一个“后”字,背面刻着凤纹。
是凤仪宫的宫令。
皇帝接过令牌,手指收紧,骨节发白。
殿内死一般寂静。
许久,皇帝缓缓开口,声音冷得像冰:
“传朕旨意。皇后周氏,戕害皇子,勾结外敌,即日起废为庶人,打入冷宫。二皇子谢玦,遇刺受惊,需静养,无旨不得出府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谢玄。
“三皇子谢玄,救驾有功,即日起,复兵部侍郎职,兼领羽林卫统领,彻查此案。”
谢玄躬身:“儿臣领旨。”
“都退下吧。”
“是。”
两人退出养心殿,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。谢玦脚步踉跄,脸色依旧惨白,可眼神深处,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得意。
他在得意什么?
得意皇后倒了?得意自己“因祸得福”?还是得意……这一切,都在他算计之中?
谢玄看着他的背影,眼神一点点冷下去。
“二皇兄。”他忽然开口。
谢玦脚步一顿,回头。
“三弟还有事?”
“没什么。”谢玄笑了笑,那笑意未达眼底,“只是想起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