牢的水,是活的。
起初江挽月没发现。她坐在及膝深的污水里,背靠石壁,骨哨碎片紧紧攥在掌心,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肉,血混进水里,晕开淡淡的红。
她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里。
腊月的冰水,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里。牙齿开始打颤,意识开始模糊,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,小腿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不是老鼠——水牢里确实有老鼠,但动静不会这么轻。
她低头,污水浑浊,什么也看不见。可那触感又来了,一下,两下,像有什么活物在水下游弋。
她屏住呼吸,缓缓将手探入水中。
指尖触到滑腻的石壁,触到沉淀的污物,然后,触到了一股微弱但持续的流动。
是水流。
这水牢底部,有暗流。
江挽月心脏猛地一跳。她俯身,将整只手臂都探进去,顺着水流的方向摸索。水流来自石壁底部,那里有条不起眼的缝隙,约莫两指宽,水正从那里缓缓涌出,又流向对面石壁下的另一条缝隙。
她趴下去,将脸贴近水面,借着铁窗透下的那点微弱月光,死死盯着那条缝隙。
缝隙边缘的石壁,颜色比其他地方浅些,像是经常被水流冲刷。她伸出冻僵的手指,沿着缝隙边缘抠挖。
指甲劈了,指腹磨破,血混着污水,可她不管不顾。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
“咔。”
一声轻响。
一小块松动的石块,被她抠了下来。
水流顿时变急了,哗哗涌出,冲得她一个踉跄。她稳住身形,继续抠挖。一块,两块,三块……
半个时辰后,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口出现在石壁底部。水从这里涌出,流向对面,形成一个循环的活水。
洞口后面,是深不见底的黑暗,和更急的水流声。
江挽月盯着那个黑洞,浑身发冷。
跳,还是不跳?
跳进去,可能被暗流卷走淹死,可能困在底下窒息而死,也可能……找到一条生路。
不跳,留在这里,等天亮皇后提审,结局只有一个——死。
她想起父亲的手札里,曾提过前朝皇宫的建造秘辛。说开国皇帝为防宫变,在皇宫地下修了错综复杂的暗道和水道,四通八达,可通城外。只是三百年过去,这些暗道大多坍塌堵塞,早已无人知晓。
如果……如果这条暗流,就是当年水道的一部分……
她咬咬牙,从袖袋里摸出火折子——幸好秦放搜身时,没发现她藏在衣襟内侧的这个。她吹亮火折子,凑到洞口。
火光摇曳,照亮洞口后一条狭窄的甬道。石壁湿滑,长满青苔,水流在脚下哗哗奔腾,不知流向何方。
她深吸一口气,将火折子叼在嘴里,俯身,钻进洞口。
与此同时,诏狱最深处。
谢玄跟着掌心玉佩的指引,在迷宫般的甬道里穿行。
说来也怪,那玉佩平时冰凉,此刻却隐隐发烫,像在催促他向前。他肩头的伤还在渗血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,可他没有停。
他必须找到那个答案。
关于容妃,关于前朝,关于……他自己。
甬道越来越深,越来越暗,两旁的牢房渐渐空了,到最后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,和脚下湿滑的石阶。
他终于走到尽头。
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,门上没有锁,只横着一根粗重的铁栓。铁栓上积着厚厚的灰,像很多年没人动过。
谢玄伸手,握住铁栓。
冰冷,沉重。
他用力,铁栓发出刺耳的“嘎吱”声,缓缓移开。
门开了。
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,混着霉味、药味,和某种……活人的气息。
谢玄迈过门槛。
门后是一间石室,比上面的牢房大些,有床,有桌,甚至有一排书架,上面摆满了书。桌上点着一盏油灯,灯芯将尽,火光微弱。
一个人背对着他,坐在桌前,正在看书。
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,头发全白,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。身形清瘦,背脊却挺得笔直。
似是听见动静,他缓缓转过身。
灯光照亮他的脸。
谢玄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
那张脸……他认得。
不,应该说,他见过画像。
在容妃的遗物里,有一幅泛黄的画像,画中人一身太子朝服,眉目温润,眼神清澈。容妃曾说,那是她兄长,前朝太子,萧怀瑾。
可画像上的人,年轻,俊朗,意气风发。
眼前这个人,苍老,憔悴,眼窝深陷,唯有一双眼睛,依旧清澈,清澈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。
“你……”谢玄喉咙发紧,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
那人看着他,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,然后,落在他掌心那块玉佩上。
他笑了。
那笑容很淡,像风吹过水面,漾开一圈涟漪。
“是容儿让你来的?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,像很久没说过话。
谢玄点头,又摇头。
“母妃她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她七年前就走了。”
萧怀瑾脸上的笑容淡去,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但很快又恢复平静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轻声道,“她走的那年,我感应到了。这枚玉佩,一分为二,持有者若离世,另一块会有感应。”
他伸出手:“能给我看看么?”
谢玄上前,将玉佩放在他掌心。
萧怀瑾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,眼神悠远,像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。
“这玉佩,是我父皇临终前,一分为二,交给容儿和我的。”他缓缓道,“他说,萧家血脉,不能断绝。无论发生什么,要活下去,等一个时机。”
他抬眼,看向谢玄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谢玄。”
“谢玄……”萧怀瑾重复着这个名字,笑了笑,“谢家的玄,萧家的血。你父皇给你起这名字时,倒是有趣。”
谢玄抿唇,没说话。
“坐吧。”萧怀瑾指了指对面的椅子,“你中了毒,不宜久站。”
谢玄依言坐下,这才发现,桌上摊开的书,不是什么经史子集,而是一本手绘的皇宫暗道图。线条精细,标注详实,连水牢那条暗流的出口都标得一清二楚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我用了二十年时间画的。”萧怀瑾合上书,推到他面前,“原本想等容儿的孩子长大,交给他。没想到,一等就是二十年,等来的,是你。”
谢玄接过书,指尖发颤。
“您……一直在这里?”
“二十年前,国破那日,我被谢崇(当今皇帝)追杀至悬崖。跳崖前,我将随身玉佩扔下,伪装坠崖身亡。实际上,我抓住崖壁藤蔓,躲进了一个山洞。”萧怀瑾语气平静,像在说别人的故事,“后来,我暗中联络旧部,想救出被囚的父皇,却晚了一步。父皇被谢崇所杀,我也被他生擒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石室角落。
那里有一副锈蚀的铁链,另一端钉死在石壁上。
“他把我关在这里,一关就是二十年。不杀我,是要用我牵制前朝旧部。不让我死,是要我亲眼看着,他是如何坐稳这江山,如何将萧家的一切,一点点抹去。”
谢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心头发冷。
二十年。
暗无天日的二十年。
“您恨他么?”他问。
“恨?”萧怀瑾笑了,那笑容苍凉,“恨太轻了。他杀我父皇,灭我满门,夺我江山,辱我妹妹(容妃)。我该将他千刀万剐,该让他尝遍世间极刑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忽然柔和下来。
“可恨了二十年,我忽然想明白了。恨没有用,杀人也没有用。萧家的江山,不是靠恨夺回来的,是靠人心,靠道义,靠一个……能让天下人信服的理由。”
他看向谢玄,目光深沉。
“而你,就是这个理由。”
谢玄怔住。
“我?”
“你是容儿的儿子,身上流着萧家和谢家的血。你是前朝太子嫡亲的外甥,也是当今皇帝名正言顺的儿子。”萧怀瑾一字一句,“你若起事,不是谋逆,是拨乱反正。你若登基,不是篡位,是物归原主。”
谢玄心头剧震。
“可我对那个位置……”
“你不想争?”萧怀瑾打断他,目光锐利如刀,“那你来诏狱做什么?你查容妃案做什么?你护着江家那丫头,又做什么?”
谢玄哑口无言。
“玄儿。”萧怀瑾第一次唤他乳名,语气温和下来,“这世道,不是你想不想,而是你能不能。你身上流着萧家的血,就注定躲不开这宿命。谢崇不会放过你,皇后不会放过你,那些前朝旧部,也不会放过你。”
他起身,走到书架前,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,放在谢玄面前。
“这是二十年来,我暗中联络的前朝旧部名册,共一万三千七百人。有朝中官员,有边关将领,有江湖豪杰,有商贾巨富。他们等的,就是一个名正言顺的‘主上’。”
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,玄铁所铸,正面刻“萧”字,背面刻“令”字。
“这是我的太子令。见此令,如见我。你拿着它,去找名册上的人,他们会效忠你,助你成事。”
谢玄看着那枚令牌,没有接。
“舅舅。”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,“您为什么不自己来?”
萧怀瑾笑了,笑容里有释然,有疲惫。
“我老了,玄儿。二十年的囚禁,耗光了我所有心力。我现在走出去,就是个废人,撑不起萧家的旗。”他拍拍谢玄的肩,“但你不同。你年轻,有战功,在军中有威望,在民间有声名。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他将令牌塞进谢玄手中。
“拿着。然后,去做你该做的事。”
谢玄握紧令牌,玄铁的冰冷渗入掌心。
“我该做什么?”
“第一,解毒,活下去。”萧怀瑾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,倒出一粒药丸,“这是七日还魂丹,我用二十年时间,才凑齐药材炼出三粒。服下它,可解你体内剧毒。”
谢玄接过药丸,没有丝毫犹豫,吞了下去。
药丸入腹,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,肩头的剧痛顿时减轻许多。
“第二,去救江家那丫头。”萧怀瑾指着暗道图上某个位置,“她现在应该在水牢,水牢底下有暗流通往城西乱葬岗。你从这里出去,往西走三里,有个废弃的土地庙,暗流出口在庙后的枯井里。”
谢玄心头一紧。
“她进了暗流?”
“皇后抓了她,关进水牢。以那丫头的性子,不会坐以待毙。她若发现暗流,一定会赌一把。”萧怀瑾看着他,“你现在去,或许还来得及。”
谢玄二话不说,起身就走。
“等等。”萧怀瑾叫住他。
谢玄回头。
“第三,”萧怀瑾深深看着他,“无论发生什么,别信萧澈。”
谢玄瞳孔一缩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他要的,不止是复仇,不止是复国。”萧怀瑾声音沉下去,“他要的,是这天下血流成河,是让谢家、萧家,所有对不起他的人,统统付出代价。包括你,包括江挽月,包括……我。”
谢玄心头一沉。
“您是他父亲,他难道……”
“正因我是他父亲,我才了解他。”萧怀瑾苦笑,“那孩子,心性像我年轻时,偏执,极端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。他母亲……死在皇后手里,他亲眼看着的。从那以后,他就变了。”
他走到谢玄面前,握住他的手。
“玄儿,你记住。复仇可以,复国可以,但别让恨蒙了眼,别让血脏了手。萧家的江山,该是清明的江山,该是百姓的江山,不该是……用无数白骨垒起来的江山。”
谢玄看着舅舅苍老却清明的眼睛,重重点头。
“我记住了。”
“去吧。”萧怀瑾松开手,笑了笑,“你母亲若在天有灵,看见你现在这样,会欣慰的。”
谢玄深深看他一眼,转身,踏入黑暗的甬道。
脚步声渐行渐远。
石室里,萧怀瑾缓缓坐回椅中,拿起桌上那本书,继续看。
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,映着他平静的侧脸。
许久,他轻声道:
“容儿,我们的儿子长大了。”
“你可以……安心了。”
暗流湍急。
江挽月咬着火折子,在齐胸深的水里艰难前行。水冰冷刺骨,水流冲得她东倒西歪,好几次险些摔倒,被卷走。
她不知道游了多久,也许半个时辰,也许一个时辰。火折子早就熄了,四周一片漆黑,只有哗哗的水声,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。
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,前方忽然出现一点微光。
很弱,很模糊,像隔着很远。
她精神一振,拼尽全力往前游。水越来越浅,光越来越亮,终于,她游到了一处稍微开阔的水潭。
水潭上方,是个井口。
月光从井口洒下来,照亮井壁湿滑的青苔,和垂下来的、早已腐朽的绳梯。
到出口了。
江挽月手脚并用地爬上岸,瘫在井边,大口喘气。浑身湿透,冻得嘴唇发紫,可她还活着。
她撑起身,环顾四周。
是间破庙,神像倒塌,蛛网密布。庙门虚掩,门外是荒凉的野地,远处有几点灯火,应该是城西的贫民窟。
她挣扎着爬起来,正要往外走,庙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很急。
她心头一紧,闪身躲到神像后,握紧从水牢带出来的那块碎石头。
门被推开了。
一个人影闪进来,黑衣,黑发,手里提着剑,剑尖滴着血。
月光照亮他的脸。
是谢玄。
江挽月怔住,手里的石头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谢玄猛地转身,剑指过来,看清是她,瞳孔骤缩。
“江挽月?”
他声音沙哑,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。
江挽月从神像后走出来,浑身湿漉漉的,脸色惨白,可眼睛亮得惊人。
“是我。”
谢玄扔了剑,冲过来,一把将她搂进怀里。
很用力,用力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。
“你没事……”他声音哽住,“你没事……”
江挽月僵了片刻,缓缓抬手,回抱住他。
他的怀抱很暖,带着血和汗的味道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。肩头的绷带渗出血,染红了她湿透的衣裳。
“你服了解药?”她轻声问。
“嗯。”谢玄松开她,却仍握着她的手,上下打量,“你受伤了?皇后有没有为难你?”
“没有,我逃出来了。”江挽月摇头,看着他肩头的伤,“你的伤……”
“无碍。”谢玄从怀中取出萧怀瑾给的玉瓶,倒出最后一粒药丸,“这是解药,你快服下,你身上也有伤,怕毒性入侵。”
江挽月接过,服下。药丸很苦,可心里是暖的。
“你怎么知道这里?”她问。
“我舅舅告诉我的。”谢玄简略说了诏狱的事,说了萧怀瑾,说了前因后果。
江挽月听完,久久无言。
原来是这样。
原来谢玄的身世,比她想的更复杂,更沉重。
“那我们现在……”她看向他。
“先离开这里。”谢玄拉起她,“皇后发现你逃了,一定会全城搜捕。我在城南有处安全屋,先去那里避一避。”
两人出了破庙,借着夜色掩护,往城南去。
一路上,谢玄都紧紧握着她的手,没有松开。
江挽月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心里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。
像漂泊很久的船,终于靠了岸。
像走了很久的路,终于见了光。
“谢玄。”她忽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如果我真要复国,真要报仇,你会帮我么?”
谢玄脚步一顿,转身看着她。
月光下,她仰着脸,眼神清澈,却又带着某种决绝。
他抬手,抚上她冰凉的脸颊。
“你要复国,我替你打江山。你要报仇,我替你递刀。”他声音很轻,却字字千钧,“但江挽月,你记住——”
他俯身,额头抵着她的额头。
“无论你是前朝公主,还是江家孤女,你首先是你自己。别为任何人活,别为任何事丢了自己。包括我。”
江挽月眼眶一热。
“那你呢?”她哑声问,“你要复国,要夺位,是为了萧家,还是为了自己?”
谢玄笑了。
“以前是为了萧家,为了母妃。”他看着她,眼神温柔,“现在,多了一个理由。”
“什么理由?”
“为了能名正言顺地,娶你。”
江挽月怔住。
谢玄低头,在她眉心轻轻印下一吻。
“所以,别死,别逃,别放手。”他轻声道,“等我拿下这江山,等我用万里红妆,娶你过门。”
江挽月闭上眼,眼泪滑下来。
七年了。
从江家灭门那日起,她就像走在悬崖边上,一步踏错,就是万丈深渊。
她以为这辈子,都要一个人走。
可现在,有个人拉住她的手,说:别怕,我陪你。
“好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声音带着哭腔,却又无比坚定。
“我等你。”
远处传来马蹄声,是追兵。
谢玄拉起她:“走!”
两人消失在夜色里。
而皇宫中,皇后看着空荡荡的水牢,看着那个被挖开的洞口,脸色铁青。
“找!”她厉声道,“掘地三尺,也要把她找出来!”
“是!”
羽林卫倾巢而出。
而凤仪宫里,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医,听着“娘娘身中奇毒,需七日还魂草解毒”的诊断,眼神一点点冷下去。
“毒从何来?”他问。
太医颤声道:“似是从一种名‘胭脂醉’的香料中来。此香无毒,但与娘娘日常服的养荣丸相克,日久成毒……”
“胭脂醉……”皇帝重复着这个名字,眼底翻涌起滔天怒意。
那是二皇子谢玦,上月进贡的“孝心”。
“传二皇子。”他冷冷道。
“回陛下,二皇子他……”太监小心翼翼道,“刚刚醒了,说……说要指认刺杀他的真凶。”
皇帝眯起眼。
“谁?”
太监伏地,声音发颤:
“二皇子说,是……皇后娘娘。”
殿内,死一般寂静。
皇帝缓缓起身,望向凤仪宫方向,眼中最后一丝温情,彻底湮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