诏狱没有昼夜。
石壁渗着水,在火把摇曳的光里,映出扭曲的倒影。空气里弥漫着腐臭、血腥,和某种更深沉的、属于绝望的气味。
谢玄蜷在草席上,左肩的伤口已经溃烂,黑血浸透绷带,在身下洇开一片污浊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,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剧痛。
毒入了心脉。
他能感觉到,生命力正从这具身体里一点点抽离,像沙漏里的沙,无声流逝。
也好。
他闭着眼,想。
死了干净,一了百了。不用再查什么容妃案,不用再和皇后斗,不用再……想那个在雪地里嘶喊他名字的姑娘。
江挽月。
这三个字在心口滚过,烫得他浑身一颤。
她现在在哪儿?萧澈有没有为难她?那瓶解药……她最后举起的那个白玉小瓶,是不是被他拿到了?
意识又开始模糊。
昏沉中,他听见脚步声。
很轻,很稳,一步一步,从甬道尽头传来。不是狱卒那种粗重的脚步,也不是秦放那种故作威严的步伐。
这脚步声,他认得。
很多年前,在容妃宫里,他午睡醒来,常能听见这样的脚步声。轻,稳,带着某种特有的韵律,像一首催眠的曲子。
是母妃。
谢玄艰难地睁开眼。
石牢门口,立着一个身影。
素白衣裙,长发松松绾着,眉眼温柔,唇边噙着淡淡笑意。火把的光照在她脸上,朦胧得像一场梦。
“玄儿。”她唤他,声音也像从梦里传来。
谢玄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
是梦吧。
一定是梦。
母妃死了七年了,死在毒酒里,死在他面前。他亲眼看着的,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,看着她闭上眼睛,再也没睁开。
“不是梦。”容妃——或者说,那个像容妃的身影——缓步走进来,在草席边蹲下,伸手抚上他的额头。
指尖冰凉,像玉。
“玄儿,你发烧了。”她轻声说,语气里满是心疼。
谢玄怔怔看着她,喉咙发紧。
“母妃……”他终于挤出声音,嘶哑得像破风箱,“您……您没死……”
“我死了。”容妃笑了笑,那笑容有些飘忽,“七年前就死了。你现在看见的,是我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缕执念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落在谢玄肩头的伤口上,眼神黯了黯。
“七日绝……她竟用这种毒……”
“谁?”谢玄抓住她的手,急切地问,“母妃,当年害您的人,是皇后,对不对?是不是她?”
容妃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只是看着他,看了很久,久到谢玄以为她不会说了,她才轻轻开口:
“是,也不是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要害我的,确实是皇后。”容妃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什么,“但给我下毒的,是另一个人。一个我从未想过,会害我的人。”
她低下头,从袖中取出一物,放在谢玄掌心。
是半块玉佩。
龙纹,缺了一角。
和江挽月手中那半块,一模一样。
谢玄瞳孔骤缩。
“这……”
“前朝皇室信物,名‘双生’。”容妃抚摸着玉佩上的纹路,眼神悠远,“一分为二,合则为信。我手里这半块,是你外祖父——前朝皇帝,临终前交给我的。他说,若有朝一日,有人持另一半玉佩来寻,便是可信之人。”
她抬眼,看向谢玄:
“你那日捡到的那半块,是从御阶上滚落的,对么?”
谢玄点头。
“那是有人故意留下的。”容妃声音沉下去,“留给你,也留给……能看懂这玉佩的人。”
“谁?”
“我不知。”容妃摇头,“但我猜,或许是你舅舅——我兄长,前朝太子,萧怀瑾。又或者,是他身边的人。”
谢玄握紧玉佩,冰凉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。
“母妃,您……您真是前朝公主?”
“是。”容妃坦然承认,“我本名萧容,前朝三公主。二十年前,国破家亡,我侥幸逃生,被当时的太子——也就是如今的皇帝,暗中收留。他对外称我是民间女子,纳为侧妃,赐封容嫔。”
她顿了顿,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。
“他留我性命,不是念旧情,是要用我牵制前朝余孽。我是饵,是筹码,是他手里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。”
谢玄浑身发冷。
“那父皇他……”
“他从来都知道我是谁。”容妃打断他,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所以他从不真正信我,所以皇后害我时,他选择袖手旁观。因为他怕,怕我有朝一日,会与前朝旧部里应外合,夺他江山。”
她伸手,轻轻擦去谢玄额上的冷汗。
“玄儿,你是前朝血脉这件事,皇后早就知道。她容不下我,更容不下你。所以这些年,你立的战功越多,她越要打压你。你交还兵权,她也不会放过你。因为在她眼里,你身上流着前朝的血,就是原罪。”
谢玄闭了闭眼,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。
所以,这就是真相。
所以他无论怎么做,都得不到父皇真正的信任。
所以他战功赫赫,却始终只是个皇子,永远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。
不是因为他不配,而是因为……他不该。
“那江挽月呢?”他睁开眼,死死盯着容妃,“她和前朝,又有什么关系?”
容妃沉默了片刻。
“她手中的那半块玉佩,是你舅舅交给江御史的。”她最终说,“江御史,是前朝旧臣。二十年前,他受你舅舅所托,暗中照看一个孩子。那孩子,是你姑姑——长公主萧明玉的女儿。”
谢玄呼吸一滞。
“所以江挽月她……”
“是你的表妹。”容妃轻轻点头,“前朝长公主之女,身上流着最纯正的萧氏血脉。论身份,她比你还尊贵些。”
表妹。
这两个字在谢玄脑海里炸开,炸得他耳膜嗡嗡作响。
所以那些若有若无的亲近,那些情不自禁的在意,那些午夜梦回时的心悸……
不是错觉。
是血脉里的牵引,是命中注定的纠缠。
“她现在在哪儿?”他哑声问,“萧澈……是不是把她带走了?”
“萧澈是你舅舅的儿子,你的表哥。”容妃看着他,眼神复杂,“他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联络前朝旧部,积蓄力量。他找上江挽月,是想借她的身份,名正言顺地起事。”
“起事?”谢玄猛地坐起身,又因剧痛跌回去,“他要造反?”
“是复仇,也是复国。”容妃按住他,声音沉静,“玄儿,这江山本就该是萧家的。当年你父皇……如今的皇帝,是如何登基的,你可知?”
谢玄摇头。
“他联合外敌,出卖军机,致使边境失守,前朝大军被牵制。又趁乱带兵入宫,逼宫夺位。”容妃一字一句,每个字都像淬了冰,“你外祖父,是被他亲手所杀。你舅舅,是被他追杀至坠崖。你姑姑……是被他默许皇后毒死。”
她看着谢玄惨白的脸,眼中涌上泪光。
“玄儿,你不是在夺不该得的东西。你是在拿回,本该属于你的东西。”
谢玄怔在那里,浑身冰凉。
二十年的认知,在这一刻彻底崩塌。
他敬重的父皇,是弑君篡位的逆贼。
他效忠的朝廷,是窃国而立的伪朝。
他战功赫赫守护的江山,染着他外祖父、舅舅、姑姑的血。
那这些年,他算什么?
一把刀?一把为仇人开疆拓土、稳固江山的刀?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他低低笑起来,笑声嘶哑,像哭。
笑着笑着,咳出一口黑血。
毒又发作了。
“玄儿!”容妃急急扶住他,手指搭上他腕脉,脸色骤变,“毒入心脉了……再不解,熬不过今夜子时。”
谢玄靠在石壁上,喘息着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“解药……”他喃喃,“江挽月手里有解药……”
“她拿不到。”容妃摇头,“萧澈手里那株七日还魂草,是假的。真的那株,一直在皇宫大内,由皇帝亲自保管。萧澈骗她,是为了逼她进宫盗药,借她的手,搅乱皇宫。”
谢玄瞳孔骤缩。
“那她进宫……”
“是送死。”容妃看着他,眼神悲悯,“玄儿,你救不了她。你现在自身难保。”
“不……”谢玄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摔倒在地,“我要去……我要去救她……”
“你怎么救?”容妃按住他,声音发颤,“你连这间牢房都出不去。”
谢玄抬头,看着她。
火光里,容妃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,像雾气,一点点消散。
“母妃……”
“我的时间到了。”容妃微笑,伸手抚上他的脸,指尖冰凉,几乎没有实感,“玄儿,记住,你不是罪人之后,你是前朝皇室最后的希望。活下去,拿回属于你的一切。还有……”
她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“若真喜欢那姑娘,就去争,去抢。这世道本就没什么该不该,只有想不想,敢不敢。”
话音落,身影彻底消散。
石牢里,又只剩谢玄一人。
火把噼啪作响,映着他苍白的脸,和眼中翻涌的、近乎疯狂的光。
他低头,看着掌心那半块玉佩。
又抬头,看着牢门外,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然后,他慢慢、慢慢地,勾起嘴角。
“好。”他轻声说,像在对自己许诺。
“我去争。”
“我去抢。”
“我要这江山——”
“也要她。”
与此同时,皇宫,御药房。
江挽月伏在屋顶,屏住呼吸,看着下方巡逻的侍卫走过。
夜已深,雪停了,月光洒在琉璃瓦上,映出一片清冷的光。她一身夜行衣,黑布蒙面,只露出一双眼睛,亮得惊人。
三个时辰前,萧澈将她送到宫墙外,交给她一张地图,和一枚令牌。
“这是御药房的地形图,和一枚仿制的羽林卫腰牌。”他说,“今夜子时,皇帝会去钦安殿祈福,御药房守卫最松。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,找到那株七日还魂草,然后从西华门出宫,我会在那儿接应你。”
“若失败呢?”她当时问。
萧澈笑了笑,那笑容温润依旧,眼底却一片冰冷。
“那就死。”
所以,她不能失败。
她等巡逻的侍卫走远,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,落在御药房后窗下。窗户从里面闩着,她抽出匕首,插入缝隙,轻轻一挑。
“咔”一声轻响,闩开了。
她推开窗,翻身而入。
御药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,一排排药柜高耸至屋顶,上面贴满标签。月光从窗纸透进来,勉强照亮室内。
江挽月展开地图,就着微光细看。
七日还魂草,性喜阴寒,应存放在地窖。地窖入口在……东南角,那尊药王像后面。
她贴着墙根,摸到东南角。果然,一尊半人高的药王像立在墙角,慈眉善目,手持药杵。
她试着转动药杵。
“咔嚓”一声,药王像缓缓移开,露出下方一个黑漆漆的洞口,有石阶通往地下。
她深吸一口气,正要下去,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不止一人。
“娘娘小心门槛。”是个宫女的声音。
“嗯。”一个雍容的女声应道,带着几分倦意。
江挽月浑身一僵。
这个声音,她认得。
是皇后。
她怎么会来御药房?这个时辰,她不该在寝宫歇息么?
来不及细想,脚步声已到门外。江挽月环顾四周,无处可藏,情急之下,她闪身躲进最近的一个药柜后面。
柜子与墙壁之间有条窄缝,刚好容她侧身挤进去。她屏住呼吸,透过缝隙往外看。
门开了。
皇后一身常服,披着狐裘,在宫女的搀扶下走进来。她脸色有些苍白,眼下有淡淡青影,像是没睡好。
“你们都退下吧,本宫想一个人静静。”她挥退宫女。
“是。”宫女们鱼贯而出,带上了门。
御药房里,只剩皇后一人。
她走到药王像前,静静站了一会儿,然后伸手,按下药王像底座一个不起眼的凸起。
“咔嚓”一声,不是地窖入口,而是药王像胸口,弹开一个小暗格。
皇后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,打开。
月光下,盒中躺着一株通体碧绿、形状奇特的草,七片叶子,每片叶子上都有一道金线。
七日还魂草。
江挽月心头一跳。
原来草不在地窖,就在这药王像里。
皇后看着那株草,眼神复杂,有恨,有痛,有某种更深沉的东西。许久,她低声喃喃:
“容妃……七年了,你还是阴魂不散。”
她合上玉盒,却没有放回暗格,而是收进袖中,转身要走。
江挽月急了。
草要被带走了,谢玄怎么办?
她顾不得许多,从药柜后闪身而出,匕首出鞘,直指皇后后心。
“娘娘,请留步。”
皇后脚步一顿,缓缓转身。
月光下,她看着眼前这个蒙面黑衣人,竟没有惊慌,反而笑了笑。
“本宫等你很久了。”
江挽月心头一沉。
中计了。
这是个陷阱。
“把草给我。”她压低声线,匕首往前送了送。
“给你?”皇后挑眉,“给你去救谢玄?救那个孽种?”
她往前一步,竟不怕那匕首。
“江挽月,你真以为,本宫不知道你是谁?”
江挽月瞳孔骤缩。
“摘下面巾吧。”皇后看着她,眼神冰冷,“让本宫看看,萧明玉的女儿,长什么样。”
江挽月握紧匕首,没动。
“不摘?”皇后笑了笑,忽然扬声道,“秦放。”
御药房的门被踹开,秦放带着羽林卫冲进来,弓弩上弦,齐齐对准江挽月。
“逆贼萧月,夜闯御药房,意欲行刺本宫。”皇后冷冷道,“拿下,生死不论。”
羽林卫一拥而上。
江挽月咬牙,挥匕首逼退最近两人,夺路往窗口冲。可弩箭如雨,封死了所有去路。一支箭擦过她手臂,带出一串血珠。
她摔倒在地,匕首脱手。
秦放上前,一脚踩在她背上。
“绑了!”
粗绳勒进皮肉,江挽月被捆得结结实实。蒙面布被扯下,露出那张苍白的脸。
皇后走上前,蹲下身,伸手捏住她下巴,强迫她抬头。
月光下,两张脸,有三分相似。
“像,真像。”皇后细细端详着她,眼神痴迷又怨毒,“这眼睛,这鼻子,和萧明玉一模一样。可惜啊,你娘当年斗不过我,你今日,也一样。”
她松开手,站起身,掸了掸衣袖。
“带下去,关进水牢。明日一早,本宫要亲自审问。”
“是!”秦放拽起江挽月,拖着她往外走。
经过皇后身边时,江挽月忽然抬头,死死盯着她。
“皇后娘娘。”她声音嘶哑,却字字清晰,“您今夜来御药房,真的是为了抓我么?”
皇后挑眉。
“还是说……”江挽月扯了扯嘴角,“您也中了毒,也需要这七日还魂草?”
皇后脸色骤变。
江挽月笑了。
她猜对了。
皇后脸色苍白,眼下的青影,不是没睡好,是毒发的征兆。她深夜来取草,不是为了设陷阱,是为了救自己的命。
“你闭嘴!”皇后厉喝,扬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。
江挽月偏过头,嘴角渗出血,却还在笑。
“娘娘,这草您若用了,谢玄必死。他若死了,他手中那些关于您的证据,就会立刻公之于众。您说,到时候,陛下是会保您,还是……弃车保帅?”
皇后死死盯着她,胸口剧烈起伏。
许久,她深吸一口气,冷笑。
“牙尖嘴利。可惜,本宫不惧。”她看向秦放,“带下去,严加看管。若让人跑了,提头来见。”
“是!”
江挽月被拖出御药房,拖过长长的宫道,拖向那座传闻中,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水牢。
月光冷冷照着她,照着她染血的衣袖,照着她紧握的掌心。
那里,藏着一枚骨哨的碎片。
是那日谢玄给她的,她一直贴身收着。
方才被绑时,她趁乱掰下一小块,藏在手心。
她握紧碎片,碎片锋利的边缘刺进皮肉,疼,却让她清醒。
不能死。
她不能死在这里。
谢玄还在等她。
父亲,母亲,江家一百三十七口,还在等她讨回公道。
还有萧澈……
他此刻,是不是已经在西华门外,等她出去?
等他发现她没出来,是会来救她,还是……放弃她?
水牢的门打开,阴冷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。
秦放将她推进去,铁门“哐当”一声关上,落了锁。
黑暗,彻底吞没了一切。
江挽月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缓缓滑坐在地。
水没过脚踝,刺骨地寒。
她仰起头,看向头顶那扇小小的、透进一丝月光的铁窗。
然后,她将骨哨碎片凑到唇边,用尽全身力气,吹响。
没有声音。
碎了的骨哨,发不出任何声响。
可她还是在吹,一遍,又一遍。
像在呼唤一个,永远也等不到的人。
而远处,诏狱深处,昏迷中的谢玄,忽然浑身一颤。
他睁开眼,看向牢房上方,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