骨哨碎裂的声响,在寂静的卧房里清晰得骇人。
谢玄盯着掌心那几片白色碎骨,指尖微微发颤。方才那一瞬,透过千里镜看见的画面,和此刻骨哨毫无征兆的崩裂,两件事在脑海里碰撞,撞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猜测——
她出事了。
又或者,是她选择了另一个人。
“殿下!”陈七推门而入,脸色发白,“羽林卫把宅子围了,说是奉旨拿人。”
话音未落,外头已传来嘈杂的脚步声、甲胄碰撞声、火把噼啪燃烧声。火光透过窗纸,将室内映得一片昏红。
谢玄撑着床沿起身,左肩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。他低头,看见绷带渗出新的血迹,那血不是红的,是黑的。
毒提前发作了。
“多少人?”他声音沙哑。
“至少两百,弓弩手都上墙了。”陈七咬牙,“领队的是羽林卫新任统领,秦放——二皇子的人。”
谢玄扯了扯嘴角,想笑,却咳出一口黑血。
好啊,真是好算计。先派人刺杀灭口,再用毒箭要他性命,若这两样都不成,便以“刺杀皇子”的罪名,将他下狱论死。皇后这是不给他留半点活路。
“殿下,从密道走。”陈七急道,“属下带人断后。”
“走不了。”谢玄摇头,看向窗外晃动的人影,“他们既敢围府,密道出口必定也埋了人。况且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。
“她还在外面。”
陈七怔住:“江姑娘她……”
“她不会有事。”谢玄打断他,像在说服自己,“萧澈既然现身,就不会让她死。至少现在不会。”
这话说得冷静,可握着碎骨的手,指节已捏得发白。
门外传来重重的叩门声,伴随着厉喝:
“三殿下!奉旨问话,请殿下开门!”
谢玄深吸一口气,将碎骨收进怀中,重新系好衣带。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,唯有眼睛亮得惊人,像濒死的狼。
“陈七。”
“属下在。”
“若我今日出不去,”谢玄转身,直视这位跟随自己十年的亲卫,“你带剩下的人,去找江挽月。告诉她……”
他顿了顿,后面的话,终究没有说出口。
告诉她什么?
告诉她小心萧澈?告诉她前朝的事水太深,别蹚这浑水?告诉她其实从一开始,他接近她就不全然是为了查案?
还是告诉她,那日在雪地里,他说“我是在告诉我那位好母后,你是我要护着的人”时,每个字都是真的。
“罢了。”他最终只是摆摆手,“开门吧。”
与此同时,西郊乱葬岗。
江挽月盯着月光下那张脸,浑身僵硬,连呼吸都忘了。
萧澈。
这个名字,她曾在父亲的手札里见过,在母亲临终前的呓语里听过,在那些破碎的、关于前朝的传闻里偶有耳闻。
可她从未想过,这个人会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。
更未想过,他会是这般模样。
二十五六的年纪,眉眼温润,气质清雅,像个读书人。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,深不见底,像古井,投石无声。
“江姑娘似乎很意外。”萧澈微笑,从怀中取出一物。
半块龙纹玉佩,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缺角的位置,与她手中那半块,正好契合。
“此玉名‘双生’,一分为二,合则为信。”他缓步上前,将玉佩递到她面前,“你手中那半块,是你父亲江御史,七年前从我父亲——前朝太子萧怀瑾手中接过的。为的,是有一天,能让它物归原主。”
江挽月没有接。
她后退一步,握紧袖中匕首:“我凭什么信你?”
“就凭这个。”萧澈不恼,又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,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——是她父亲的亲笔。
“吾女挽月亲启”六个字,如惊雷炸在她心头。
“三年前,江家出事前三个月,你父亲预感大祸将至,将此信托人转交于我。”萧澈看着她,目光温和,“他说,若他有不测,让我在合适的时候,将它交给你。并告诉你一句话——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:
“月儿,你不是江家的女儿。你的生母,是前朝长公主萧明玉。你的生父,是前朝太傅林文渊。江御史,是你的养父。”
寒风呼啸而过,卷起坟头的纸灰,扑了江挽月一脸。
她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像一尊石像。
不是江家的女儿。
生母是前朝长公主。
生父是前朝太傅。
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,连在一起,却成了天书。
“不可能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,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父亲从未提过……”
“他不能提。”萧澈轻声道,“二十年前,前朝覆灭,皇室凋零。你母亲怀着你逃出宫,临产之际,恰逢江夫人也在别院生产。可江夫人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,你母亲又因难产去世。江御史便瞒天过海,将你抱回江家,充作嫡女抚养。”
他上前一步,月光照亮他眼中真切的悲悯。
“挽月,你是前朝皇室血脉,是我的表妹。江御史收养你,一是念旧主恩情,二是……希望有朝一日,前朝冤屈能得昭雪。这块玉佩,是信物,也是责任。”
江挽月低头,看着自己手中那半块玉佩。
所以,这才是真相。
所以,父亲才会力主重审容妃案——因为容妃的死,与前朝余孽的清洗有关。
所以,江家才会被灭门——因为父亲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。
所以,她每月十五的预知梦——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天赋,而是血脉里流淌的、前朝皇室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诅咒。
“那你呢?”她抬眼,直视萧澈,“你今日现身,就为了告诉我这些?”
“不止。”萧澈收回玉佩,神色郑重起来,“三日前,我收到赵大勇的传信,说有人要杀他灭口。信中提到了你,和谢玄。”
江挽月心头一紧。
“赵大勇的父亲,是当年负责江家抄家的羽林卫校尉。他临死前留下一样东西,能证明江家是被诬陷的。”萧澈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,“这是他昨夜托人送来的,说若他死了,便将此物交给你。”
江挽月接过册子,就着月光翻开。
是账本。
记录着七年前,皇后族弟通过赵校尉,向江家栽赃“通敌”证据的明细。时间、地点、证人、赃物……一笔一笔,清清楚楚。
最后几页,是赵校尉的绝笔:
“罪臣赵康,受威逼利诱,构陷忠良,罪该万死。今留此证,唯愿江家沉冤得雪,吾儿大勇能逃出生天。然皇后势大,罪臣恐难保全,若有不测,见此册者,当知江御史之冤,天地可鉴。”
字迹潦草,多处被泪渍晕开。
江挽月捏着册子的手,指节发白。
七年了。
父亲蒙冤,母亲殉情,江家满门一百三十七口,血流成河。
她等了七年,盼了七年,夜夜梦见那场大火,梦见井口那片被血染红的天空。
如今真相就在手中,却冰冷得像这乱葬岗的坟土。
“你要我做什么?”她听见自己问,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萧澈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。
不愧是姑姑的女儿,这种时候,还能如此清醒。
“三件事。”他伸出三根手指,“第一,离开谢玄。他是当朝皇子,与你立场天然对立。今日他能护你,来日若知你身世,第一个杀你的便是他。”
江挽月睫毛颤了颤,没说话。
“第二,与我合作。前朝旧部尚有万余,分散各地。我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‘主上’,来凝聚人心。你是长公主之女,身份尊贵,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“第三呢?”
萧澈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第三,报仇。”
他抬眼,望向皇宫方向,眼中寒光凛冽。
“江家的仇,前朝的仇,还有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你生身父母的仇。二十年前,你母亲不是难产而死,是被当今皇后——当时的太子妃,派人毒杀的。只因你母亲手中,握有她与前朝叛将勾结、出卖军机的证据。”
江挽月浑身一颤。
母亲……
那个在梦中永远温柔笑着,将她推进枯井,说“活下去,月儿”的母亲。
原来,也不是她的生母。
原来,她的生母,也死得不明不白。
“证据呢?”她听见自己问,声音在抖。
“在我手里。”萧澈直视她,“只要你答应,我会全部交给你。届时,你想如何报仇,我都助你。”
寒风卷着雪沫,扑在脸上,刀割似的疼。
江挽月站在那里,看着萧澈,看着手中的账册,看着这满目荒坟。
父亲,母亲,江家那一百三十七口。
生母,生父,那些她从未谋面、却因她而死的前朝旧人。
还有谢玄。
那个在雪夜里对她说“你是我要护着的人”,那个为她挡箭中毒,那个将骨哨塞进她手心,说“无论我在哪里,都会来”的谢玄。
如果他知道,她是前朝余孽,是会继续护着她,还是……亲手杀了她?
“江姑娘。”萧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,“时间不多了。羽林卫此刻应该已经围了谢玄的私宅,他身中‘七日绝’,若无解药,活不过三日。而能解此毒的‘七日还魂草’,全天下只有两株。一株在皇宫大内,一株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在我手里。”
江挽月猛地抬眼。
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很简单。”萧澈微笑,那笑容温润依旧,却让人心底发寒,“与我合作,我给他解药。否则……”
他没有说完。
但江挽月听懂了。
否则,谢玄会死。
死在毒发,死在狱中,死在皇后和二皇子的算计里。
而她,将再一次,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去死。
就像七年前,看着父母死在眼前,无能为力。
寒风更烈了,吹得她披风猎猎作响。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,凄厉得像哭。
她闭上眼。
父亲,母亲,生母,生父,江家一百三十七口,谢玄……
一张张脸在脑海里闪过,最后定格在那日凤仪宫外,谢玄站在雪地里,对她说:
“那种感觉,一次就够了。”
一次就够了。
是啊,一次就够了。
她睁开眼,眼底一片清明。
“解药。”她朝萧澈伸出手,“给我解药,我答应你。”
萧澈笑了,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小瓶,放在她掌心。
“每六个时辰服一粒,连服七日,毒可尽解。但这七日里,不可动武,不可情绪大动,否则毒性反噬,神仙难救。”
江挽月握紧药瓶,瓷壁冰凉,却烫得她掌心发疼。
“你要我怎么做?”
“今日先回去,稳住局面。三日后,此时此地,我会派人接你。”萧澈深深看她一眼,“记住,从此刻起,你是萧月,前朝长公主之女,我的表妹。不再是江挽月,不再是三皇子的义妹。”
他说完,翻身上马,又想起什么,回头道:
“对了,有件事忘了告诉你。”
“什么?”
萧澈笑了笑,月光下,那笑容竟有几分悲凉。
“谢玄的生母容妃,本名萧容。是我的亲姑姑,前朝的三公主。”
江挽月如遭雷击。
“所以,谢玄身上,也流着前朝的血。论起来,他该叫我一声表哥。”
马蹄声起,踏碎一地月光。
萧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,只有那句话,还在寒风中回荡。
谢玄……是前朝血脉?
容妃是前朝公主?
那皇后害死容妃,不止是宫斗,更是……赶尽杀绝?
江挽月站在那里,久久不动。
直到青杏从暗处奔出来,满脸是泪地抓住她的手。
“姑娘!不好了!三殿下被羽林卫带走了!陈七大哥让我赶紧来找您,说殿下毒发了,吐了好多黑血……”
江挽月猛地回神。
“回城!”她哑声道,“立刻回城!”
私宅外,火光冲天。
谢玄被两个羽林卫押着,踉跄走出大门。他脸色惨白如纸,嘴角还挂着黑血,可背脊挺得笔直,眼神冷得像冰。
秦放按刀而立,见他出来,皮笑肉不笑地拱手:
“殿下,得罪了。二皇子遇刺,证据指向您,陛下震怒,下旨彻查。还请殿下配合,去诏狱走一趟。”
诏狱。
那是进去了,就未必出得来的地方。
谢玄扯了扯嘴角:“秦统领好手段。只是不知,这‘证据’是从何而来?”
“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。”秦放一挥手,“带走!”
羽林卫上前押人。谢玄没有反抗,只是在经过秦放身边时,脚步微顿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:
“告诉皇后,若我死了,她做过的事,会有人一件不落地抖出来。”
秦放脸色一变。
谢玄不再看他,径自上了囚车。
木栅合拢,铁链锁死。囚车在羽林卫的押送下,碾过积雪的长街,往诏狱方向驶去。
夜色浓重,风雪又起。
谢玄靠在冰冷的木栅上,看着两旁飞速倒退的街景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容妃还在世时,曾抱着他坐在廊下看雪。
那时她问:“玄儿,你长大了想做什么?”
他说:“想当大将军,保护母妃。”
容妃笑了,笑着笑着又落泪。
她说:“玄儿,这宫里最不需要的,就是真心。你要记住,谁都不能信,谁都不能靠。能相信的,只有你自己。”
那时他不明白。
后来明白了,却已经太迟。
囚车碾过一处水洼,剧烈颠簸。谢玄肩头的伤口撞在木栅上,剧痛传来,他闷哼一声,额上渗出冷汗。
视线开始模糊。
恍惚间,他好像看见一个人影,从长街尽头奔来。
黑衣,黑发,在风雪中像一只扑火的蛾。
是江挽月。
她拼命追着囚车,嘴唇一张一合,在喊什么。可他听不见,只看见她举起手,手中握着那只白玉小瓶。
解药……
她拿到了解药……
谢玄想笑,却咳出一口黑血。
然后,他看见秦放拔刀,拦住江挽月。看见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,被羽林卫推倒在地。看见她爬起来,又冲上去,像疯了似的。
别过来……
他在心里说。
傻姑娘,别过来。
这里是死路,是陷阱,是皇后的局。
你该走的,走得越远越好。
可江挽月听不见。
她摔在雪地里,又爬起来,手中的药瓶高高举起,声音嘶哑地喊:
“解药!我有解药!让他服药!他会死的!他会死的——!”
羽林卫的刀架在她脖子上。
秦放冷冷道:“江姑娘,阻挠公务,按律同罪。让开。”
江挽月抬头,看着囚车里那个渐渐模糊的身影,眼泪终于夺眶而出。
她不管了。
什么都不管了。
什么前朝,什么身世,什么血仇。
她只要他活着。
“谢玄——!”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,“你答应过我!你说无论在哪里都会来!你说那种感觉一次就够了!你说过的——!”
囚车里,谢玄的手指,动了动。
他听见了。
每个字,都听见了。
他想回头,想对她笑,想说“我没事”。
可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最后的感觉,是怀中断裂的骨哨碎片,硌在心口,疼得刺骨。
而远处,江挽月被羽林卫拖开,药瓶脱手飞出,落在雪地里,滚了几圈,停在囚车碾过的车辙印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