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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刺客

皇兄他总想以下犯上

马车在西市的石板路上颠簸。

江挽月掀开车帘一角,寒风夹着雪沫灌进来。街道两旁店铺林立,酒旗在风雪中翻飞,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衣匆匆赶路。这里是京城最鱼龙混杂之地,三教九流,无所不有。

“姑娘,到了。”车夫低声道。

马车停在一家不起眼的茶楼后巷。江挽月戴上兜帽,在青杏搀扶下下车。茶楼门口挂着的破旧灯笼在风里摇晃,透出昏黄的光。

二楼雅间,谢玄已经等在那里。

他换了身靛青棉袍,头发用布带随意束着,乍看像个寻常书生。可当江挽月推门而入时,他抬眼那一瞬,眼底的锐利还是出卖了他。

“路上可还顺利?”他问。

“顺利。”江挽月解下披风,在对面坐下,“镖局那边……”

“已经打点好了。”谢玄推过一杯热茶,“不过那个人,未必肯说实话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他父亲死后,他隐姓埋名三年,从羽林卫校尉之子,沦落到镖局打杂。”谢玄手指轻叩桌面,“要么是真怕,要么是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。”

江挽月端起茶杯暖手:“殿下以为呢?”

“去了便知。”

两人对坐饮茶,一时无话。窗外风雪呼啸,衬得室内格外安静。青杏守在门外,警惕地留意着走廊动静。

“对了。”谢玄忽然开口,从怀中取出一物,推到她面前。

是个小巧的油纸包。

江挽月打开,里面是几块松子糖,裹着薄薄的糖霜,在烛光下晶莹剔透。

“路过蜜饯铺子买的。”他语气平淡,像在说今日天气,“你上次说想吃。”

江挽月怔住。

那是半个月前,皇后设宴,席上有道松子糖,她多看了一眼。当时谢玄坐在对面,垂着眼喝酒,她以为他没注意。

“殿下……”

“吃吧。”谢玄别开眼,看向窗外,“等会儿的事,未必轻松。”

江挽月捏起一块,放进嘴里。甜味在舌尖化开,混着松子的香,冲淡了心头的涩。

“谢谢。”她轻声说。

谢玄没应声,只是端起茶杯,掩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。

一盏茶后,两人下楼。马车已候在后门,这次换了个年轻车夫,精瘦干练,眼神锐利。江挽月认出,这是谢玄身边的亲卫,叫陈七。

马车驶向西郊。

越往外走,越是荒凉。积雪覆盖了田野,偶尔可见几处低矮的农舍,烟囱里冒出细细的炊烟。镖局在城西十里外的山脚下,背靠密林,前临官道,是个易守难攻的位置。

陈七在镖局外一里处停下马车。

“殿下,前面有暗哨。”他低声道,“至少三处。”

谢玄掀开车帘看了看。风雪中,镖局的黑瓦高墙若隐若现,门口两盏灯笼在风里摇晃,像野兽的眼睛。

“绕后山。”他当机立断。

三人弃车步行,绕到后山。山路被雪覆盖,极难行走。青杏脚下一滑,险些摔倒,被谢玄一把拉住。

“抓紧我。”他低声说,手很稳。

江挽月跟在他身后,看他拨开枯枝,踩出脚印。他的背脊挺直,像一杆枪,在风雪中开出一条路。

半柱香后,他们来到镖局后墙。

墙高三丈,青砖垒砌,顶上有铁蒺藜。谢玄退后几步,助跑,蹬墙,手在墙头一撑,整个人如鹞子翻身,悄无声息落在墙内。

江挽月仰头看着,心头一跳。

这身手,绝非寻常皇子该有。

墙内抛下一根麻绳,她咬咬牙,抓住绳子往上爬。指尖冻得发麻,积雪浸湿了衣袖,爬到墙头时,谢玄伸手将她拉上去。

他的手很热,掌心有薄茧,是常年握剑留下的。

“没事吧?”

“没事。”

两人落地,青杏也紧随其后。镖局内静悄悄的,只有风雪呼啸。谢玄示意她们跟上,贴着墙根,往东边的杂役房摸去。

陈七早就探明,那个叫赵大勇的镖师,就住在最里头那间。

屋里亮着灯,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,正在收拾东西。

谢玄做了个手势,陈七会意,绕到前门。谢玄自己则带着江挽月,来到后窗下。

窗纸破了个洞,正好能看见里头。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,满脸络腮胡,正将几件衣裳塞进包袱,动作急切,神色慌张。

“他在跑。”江挽月用气声说。

谢玄点头,正要动作,屋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。

是重物倒地的声音。

两人对视一眼,谢玄一脚踹开后窗,翻身而入。江挽月紧随其后,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倒抽一口冷气——

赵大勇倒在地上,胸口插着一把匕首,血汩汩流出,浸湿了粗布衣衫。他眼睛瞪得老大,手指死死抠着地面,嘴唇翕动,却说不出话。

“谁干的?”谢玄蹲下身,按住他伤口,可血根本止不住。

赵大勇看着他,眼中闪过惊恐、绝望,最后定格在江挽月脸上。他嘴唇动了动,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。

“公……公子……”

“什么公子?”江挽月急问。

可赵大勇已经不行了。他死死盯着江挽月,用尽最后力气,指了指自己胸口,又指了指窗外,然后手一垂,断了气。

谢玄迅速搜身,从赵大勇怀里摸出一块染血的布条,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:

“腊月十五,西郊乱葬岗,子时,有人等。”

腊月十五,就是三天后。

“有人灭口。”谢玄脸色铁青,“我们被盯上了。”

话音未落,门外传来脚步声,不止一人。陈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压得极低:“殿下,有埋伏,至少十个,身手不弱。”

谢玄将布条塞进怀里,拉起江挽月:“从后窗走。”

两人刚翻出窗户,房门就被踹开。几个黑衣蒙面人冲进来,见赵大勇已死,领头的一挥手:“追!”

风雪更大了。

谢玄拉着江挽月在镖局里狂奔,青杏紧跟在后面。黑衣人在身后紧追不舍,弩箭破空声不绝于耳。

“分开走!”谢玄将江挽月往旁边一推,“陈七,带她走西边!”

“殿下!”

“这是命令!”

陈七咬牙,一把拽过江挽月:“姑娘,得罪了!”

江挽月回头,看见谢玄抽出腰间软剑,转身迎向追兵。剑光如雪,在暗夜里绽开血花。一个黑衣人倒下,又一个扑上来。

“走!”谢玄厉喝。

江挽月被陈七拽着,跌跌撞撞往后门跑。可后门也被堵住了,三个黑衣人持刀而立,眼神冷冽。

“进去!”陈七将她推进旁边的柴房,反手关门,横刀守在门口。

柴房狭窄,堆满干柴。江挽月背靠着墙,听见外面刀剑相击的声音,听见陈七的闷哼,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。

她咬紧牙,从袖中取出那包香粉。这是她自制的迷魂散,药性极烈,可敌众我寡,这点香粉能顶什么用?

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惨叫。

是谢玄的声音。

江挽月心头一紧,扒着门缝往外看。风雪中,谢玄左肩中了一箭,血染红衣襟。他踉跄后退,背抵着院墙,剑尖垂下,血顺着剑身滴落,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红梅。

黑衣人慢慢围上去,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狼。

“三殿下。”领头那人开口,声音嘶哑,“对不住了,有人要你的命。”

谢玄笑了,嘴角渗出血丝。

“想要我的命,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。”

他忽然扬手,袖中飞出数点寒星。黑衣人急忙闪避,谢玄趁机暴起,一剑刺穿最近那人的咽喉,夺路而逃。

“追!”

黑衣人紧追不舍。

谢玄伤得不轻,脚步踉跄,血滴滴答答洒了一路。他拐进一条暗巷,却发现是死路。

高墙挡在面前,墙头铁蒺藜在风雪中泛着冷光。

身后,黑衣人步步逼近。

“殿下,别跑了。”领头那人慢慢举起弩箭,“给你个痛快。”

弩箭上弦,对准谢玄心口。

千钧一发之际,巷口忽然传来一声清喝:

“住手!”

是江挽月。

她不知何时挣脱了陈七,独自追了过来。此刻站在巷口,风雪扬起她的鬓发,脸色苍白,眼神却亮得惊人。

黑衣人头领一愣,随即狞笑:“又来一个送死的。”

“是么。”江挽月抬手,袖中滑出一枚玉佩,高高举起,“认识这个么?”

月光下,那半块龙纹玉佩泛着温润的光。

所有黑衣人的动作,齐齐一顿。

“前朝暗卫,见玉如见主。”江挽月一字一句,声音在风雪中清晰无比,“你们的主子,没告诉你们这是什么?”

头领死死盯着玉佩,眼中闪过惊疑不定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有这个?”

“你说呢?”江挽月缓步上前,挡在谢玄身前,“让你们来的人,难道没告诉你们,要杀的人是谁?”

她其实在赌。

赌这些黑衣人与前朝有关,赌这块玉佩还有用,赌他们不敢对“主上”动手。

头领的眼神变了又变,最终一挥手:“撤!”

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去,消失在风雪中。

江挽月腿一软,险些摔倒。谢玄伸手扶住她,触手一片冰凉——她在发抖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别说话。”江挽月咬牙,撕下裙摆内衬,按住他肩头的伤口,“箭上有毒,得赶紧拔出来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是前朝暗卫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江挽月额上沁出冷汗,“但我梦见你中箭,梦见这块玉佩能救你。我只能赌。”

谢玄深深看了她一眼,没再追问。

远处传来马蹄声,是陈七带着援兵赶到了。青杏跳下马车,看见两人浑身是血,险些哭出来。

“姑娘!殿下!”

“回府。”谢玄哑声道,“封锁消息,不准任何人知道今晚的事。”

“是!”

马车在风雪中疾驰,车厢里,谢玄靠在车壁上,脸色惨白。箭还插在肩上,血已经把半边衣裳染透。

江挽月跪坐在他身侧,用银针封住他几处大穴,暂时止住毒血蔓延。可这毒太烈,银针扎下去,针尖瞬间变黑。

“是‘七日绝’。”她声音发颤,“中者七日之内,若无解药,必死无疑。”

谢玄闭了闭眼:“皇后……好手段。”

“殿下别说话,保存体力。”江挽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,倒出两粒药丸,“这是我制的解毒丹,虽解不了‘七日绝’,但能暂时压制毒性。”

谢玄就着她的手吞下药丸,指尖无意擦过她掌心,冰凉。

“抱歉。”他低声说,“连累你了。”

江挽月摇头,继续处理伤口。箭簇入肉三分,她咬咬牙,握住箭杆。

“可能会很疼,殿下忍着点。”

“嗯。”

她用力一拔,箭簇带着血肉飞出,血喷了她一脸。谢玄闷哼一声,额上青筋暴起,却没叫出声。

江挽月迅速撒上金疮药,用撕下的布条包扎。她的动作很稳,手却在抖。

“好了。”她哑声道,“暂时止住了。但得尽快找到解药,否则……”

“否则怎样?”谢玄睁开眼,看着她。

“否则毒性攻心,大罗神仙也难救。”

谢玄笑了,伸手抹去她脸上的血。

“那就有劳江姑娘,替我寻一寻这大罗神仙了。”

他手指温热,带着血,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红痕。江挽月怔住,一时忘了躲。

马车忽然一顿。

“殿下,到了。”陈七的声音在外响起。

是谢玄在宫外的一处私宅,隐蔽,安全。陈七和青杏将谢玄扶进屋,江挽月跟进去,吩咐准备热水、干净布条、烈酒。

处理伤口,清洗,重新上药,包扎。一切做完,天已经蒙蒙亮。

谢玄靠在榻上,脸色依旧苍白,但呼吸平稳了些。江挽月坐在床边,用湿布擦拭他额上的冷汗。

“那个布条……”她忽然想起。

谢玄从怀中取出那块染血的布条,展开。上面的字迹被血晕开了一些,但还能辨认。

“腊月十五,西郊乱葬岗,子时,有人等。”

“腊月十五……”江挽月喃喃,“就是三日后。”

“嗯。”谢玄看着布条,“赵大勇临死前说的‘公子’,应该就是约他见面的人。”

“会是皇后的人么?”

“不像。”谢玄摇头,“若是皇后的人,不会用前朝暗卫。而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那些黑衣人看见玉佩时的反应,是惊讶,不是意外。他们认得这玉佩,但没想到会在我——或者说,在你手里。”

江挽月心头一紧。

“殿下是说……”

“这块玉佩,牵扯的恐怕不止容妃案和江家案。”谢玄看向她,目光深沉,“江姑娘,你父亲当年,究竟在查什么?”

江挽月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。

父亲留下的手札,她翻看过无数次。上面记录了容妃案的疑点,记录了皇后一族的异常,记录了许多零零碎碎的线索。可她从未将这些线索,与前朝联系起来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父亲从没提过前朝的事。”

“或许不是不提,是不能提。”谢玄握住她的手,掌心滚烫,“江姑娘,我们可能……卷进了一个更大的漩涡。”

他的手很热,热得烫人。江挽月想抽回手,却被他握得更紧。

“殿下……”

“叫我谢玄。”他看着她,眼神认真,“这里没有三殿下,也没有江姑娘。只有谢玄,和江挽月。”

江挽月心跳漏了一拍。

“谢玄。”她轻轻唤出这个名字,像在念一个咒语。

谢玄笑了,笑意很淡,却真实。

“嗯。”

窗外,雪渐渐停了。天边泛起鱼肚白,新的一天就要开始。

可江挽月知道,有些事,再也回不去了。

刺客,毒箭,前朝玉佩,神秘的“公子”……

还有那句“有人要你的命”。

“三日后,我替你去。”她忽然说。

谢玄蹙眉:“不行,太危险。”

“正因危险,才不能让你去。”江挽月抽回手,站起身,“你中了毒,需要静养。而且,那些人认得你,不认得我。我去,反而安全。”

“江挽月……”

“谢玄。”她打断他,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,“你说过,我们是同一边的。那现在,你得信我。”

谢玄看着她,看了很久。

晨光透过窗纸,照在她脸上。她站得笔直,眼神坚定,像雪地里不肯低头的梅。

最终,他叹了口气。

“好。”他说,“但你得答应我,无论发生什么,保命第一。”

“我答应你。”

“还有。”谢玄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,递给她,“带上这个。”

那是一枚小巧的骨哨,通体雪白,尾端系着红绳。

“遇到危险,吹响它。无论我在哪里,都会来。”

江挽月接过骨哨,握在掌心。骨头温润,带着他的体温。

“谢谢。”

“不必谢我。”谢玄闭上眼,声音渐低,“是我……该谢谢你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人已昏睡过去。

毒性发作了。

江挽月坐在床边,看着他苍白的脸,看着他肩头渗血的绷带,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。

她握紧骨哨,将它贴在胸口。

三日后,腊月十五。

西郊乱葬岗,子时。

江挽月一身黑衣,独自站在荒坟之间。寒风呼啸,卷起纸钱灰烬,像无数幽灵在飞舞。

她握紧袖中的匕首,和那半块玉佩。

远处,传来了马蹄声。

由远及近,在寂静的夜里,格外清晰。

她抬起头,看向声音来处。

月光下,一骑白马踏雪而来。马上之人披着黑色斗篷,帽檐压得很低,看不清面容。

他在她面前勒马,翻身而下。

“江姑娘?”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,清润温和。

“是我。”江挽月握紧匕首,“阁下是?”

那人轻笑一声,抬手掀开兜帽。

月光照亮他的脸。

江挽月瞳孔骤缩。

那是一张,她从未想过会在此地见到的脸。

“是你……”

那人微笑,朝她伸出手。

“重新认识一下。在下姓萧,单名一个‘澈’字。”

“前朝太子遗孤,你的——兄长。”

江挽月僵在原地,浑身血液,寸寸冻结。

而远处山岗上,谢玄忍着伤痛,透过千里镜看见这一幕,手中骨哨,应声而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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