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西市的石板路上颠簸。
江挽月掀开车帘一角,寒风夹着雪沫灌进来。街道两旁店铺林立,酒旗在风雪中翻飞,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衣匆匆赶路。这里是京城最鱼龙混杂之地,三教九流,无所不有。
“姑娘,到了。”车夫低声道。
马车停在一家不起眼的茶楼后巷。江挽月戴上兜帽,在青杏搀扶下下车。茶楼门口挂着的破旧灯笼在风里摇晃,透出昏黄的光。
二楼雅间,谢玄已经等在那里。
他换了身靛青棉袍,头发用布带随意束着,乍看像个寻常书生。可当江挽月推门而入时,他抬眼那一瞬,眼底的锐利还是出卖了他。
“路上可还顺利?”他问。
“顺利。”江挽月解下披风,在对面坐下,“镖局那边……”
“已经打点好了。”谢玄推过一杯热茶,“不过那个人,未必肯说实话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他父亲死后,他隐姓埋名三年,从羽林卫校尉之子,沦落到镖局打杂。”谢玄手指轻叩桌面,“要么是真怕,要么是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。”
江挽月端起茶杯暖手:“殿下以为呢?”
“去了便知。”
两人对坐饮茶,一时无话。窗外风雪呼啸,衬得室内格外安静。青杏守在门外,警惕地留意着走廊动静。
“对了。”谢玄忽然开口,从怀中取出一物,推到她面前。
是个小巧的油纸包。
江挽月打开,里面是几块松子糖,裹着薄薄的糖霜,在烛光下晶莹剔透。
“路过蜜饯铺子买的。”他语气平淡,像在说今日天气,“你上次说想吃。”
江挽月怔住。
那是半个月前,皇后设宴,席上有道松子糖,她多看了一眼。当时谢玄坐在对面,垂着眼喝酒,她以为他没注意。
“殿下……”
“吃吧。”谢玄别开眼,看向窗外,“等会儿的事,未必轻松。”
江挽月捏起一块,放进嘴里。甜味在舌尖化开,混着松子的香,冲淡了心头的涩。
“谢谢。”她轻声说。
谢玄没应声,只是端起茶杯,掩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。
一盏茶后,两人下楼。马车已候在后门,这次换了个年轻车夫,精瘦干练,眼神锐利。江挽月认出,这是谢玄身边的亲卫,叫陈七。
马车驶向西郊。
越往外走,越是荒凉。积雪覆盖了田野,偶尔可见几处低矮的农舍,烟囱里冒出细细的炊烟。镖局在城西十里外的山脚下,背靠密林,前临官道,是个易守难攻的位置。
陈七在镖局外一里处停下马车。
“殿下,前面有暗哨。”他低声道,“至少三处。”
谢玄掀开车帘看了看。风雪中,镖局的黑瓦高墙若隐若现,门口两盏灯笼在风里摇晃,像野兽的眼睛。
“绕后山。”他当机立断。
三人弃车步行,绕到后山。山路被雪覆盖,极难行走。青杏脚下一滑,险些摔倒,被谢玄一把拉住。
“抓紧我。”他低声说,手很稳。
江挽月跟在他身后,看他拨开枯枝,踩出脚印。他的背脊挺直,像一杆枪,在风雪中开出一条路。
半柱香后,他们来到镖局后墙。
墙高三丈,青砖垒砌,顶上有铁蒺藜。谢玄退后几步,助跑,蹬墙,手在墙头一撑,整个人如鹞子翻身,悄无声息落在墙内。
江挽月仰头看着,心头一跳。
这身手,绝非寻常皇子该有。
墙内抛下一根麻绳,她咬咬牙,抓住绳子往上爬。指尖冻得发麻,积雪浸湿了衣袖,爬到墙头时,谢玄伸手将她拉上去。
他的手很热,掌心有薄茧,是常年握剑留下的。
“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
两人落地,青杏也紧随其后。镖局内静悄悄的,只有风雪呼啸。谢玄示意她们跟上,贴着墙根,往东边的杂役房摸去。
陈七早就探明,那个叫赵大勇的镖师,就住在最里头那间。
屋里亮着灯,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,正在收拾东西。
谢玄做了个手势,陈七会意,绕到前门。谢玄自己则带着江挽月,来到后窗下。
窗纸破了个洞,正好能看见里头。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,满脸络腮胡,正将几件衣裳塞进包袱,动作急切,神色慌张。
“他在跑。”江挽月用气声说。
谢玄点头,正要动作,屋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。
是重物倒地的声音。
两人对视一眼,谢玄一脚踹开后窗,翻身而入。江挽月紧随其后,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倒抽一口冷气——
赵大勇倒在地上,胸口插着一把匕首,血汩汩流出,浸湿了粗布衣衫。他眼睛瞪得老大,手指死死抠着地面,嘴唇翕动,却说不出话。
“谁干的?”谢玄蹲下身,按住他伤口,可血根本止不住。
赵大勇看着他,眼中闪过惊恐、绝望,最后定格在江挽月脸上。他嘴唇动了动,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。
“公……公子……”
“什么公子?”江挽月急问。
可赵大勇已经不行了。他死死盯着江挽月,用尽最后力气,指了指自己胸口,又指了指窗外,然后手一垂,断了气。
谢玄迅速搜身,从赵大勇怀里摸出一块染血的布条,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:
“腊月十五,西郊乱葬岗,子时,有人等。”
腊月十五,就是三天后。
“有人灭口。”谢玄脸色铁青,“我们被盯上了。”
话音未落,门外传来脚步声,不止一人。陈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压得极低:“殿下,有埋伏,至少十个,身手不弱。”
谢玄将布条塞进怀里,拉起江挽月:“从后窗走。”
两人刚翻出窗户,房门就被踹开。几个黑衣蒙面人冲进来,见赵大勇已死,领头的一挥手:“追!”
风雪更大了。
谢玄拉着江挽月在镖局里狂奔,青杏紧跟在后面。黑衣人在身后紧追不舍,弩箭破空声不绝于耳。
“分开走!”谢玄将江挽月往旁边一推,“陈七,带她走西边!”
“殿下!”
“这是命令!”
陈七咬牙,一把拽过江挽月:“姑娘,得罪了!”
江挽月回头,看见谢玄抽出腰间软剑,转身迎向追兵。剑光如雪,在暗夜里绽开血花。一个黑衣人倒下,又一个扑上来。
“走!”谢玄厉喝。
江挽月被陈七拽着,跌跌撞撞往后门跑。可后门也被堵住了,三个黑衣人持刀而立,眼神冷冽。
“进去!”陈七将她推进旁边的柴房,反手关门,横刀守在门口。
柴房狭窄,堆满干柴。江挽月背靠着墙,听见外面刀剑相击的声音,听见陈七的闷哼,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。
她咬紧牙,从袖中取出那包香粉。这是她自制的迷魂散,药性极烈,可敌众我寡,这点香粉能顶什么用?
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惨叫。
是谢玄的声音。
江挽月心头一紧,扒着门缝往外看。风雪中,谢玄左肩中了一箭,血染红衣襟。他踉跄后退,背抵着院墙,剑尖垂下,血顺着剑身滴落,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红梅。
黑衣人慢慢围上去,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狼。
“三殿下。”领头那人开口,声音嘶哑,“对不住了,有人要你的命。”
谢玄笑了,嘴角渗出血丝。
“想要我的命,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。”
他忽然扬手,袖中飞出数点寒星。黑衣人急忙闪避,谢玄趁机暴起,一剑刺穿最近那人的咽喉,夺路而逃。
“追!”
黑衣人紧追不舍。
谢玄伤得不轻,脚步踉跄,血滴滴答答洒了一路。他拐进一条暗巷,却发现是死路。
高墙挡在面前,墙头铁蒺藜在风雪中泛着冷光。
身后,黑衣人步步逼近。
“殿下,别跑了。”领头那人慢慢举起弩箭,“给你个痛快。”
弩箭上弦,对准谢玄心口。
千钧一发之际,巷口忽然传来一声清喝:
“住手!”
是江挽月。
她不知何时挣脱了陈七,独自追了过来。此刻站在巷口,风雪扬起她的鬓发,脸色苍白,眼神却亮得惊人。
黑衣人头领一愣,随即狞笑:“又来一个送死的。”
“是么。”江挽月抬手,袖中滑出一枚玉佩,高高举起,“认识这个么?”
月光下,那半块龙纹玉佩泛着温润的光。
所有黑衣人的动作,齐齐一顿。
“前朝暗卫,见玉如见主。”江挽月一字一句,声音在风雪中清晰无比,“你们的主子,没告诉你们这是什么?”
头领死死盯着玉佩,眼中闪过惊疑不定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有这个?”
“你说呢?”江挽月缓步上前,挡在谢玄身前,“让你们来的人,难道没告诉你们,要杀的人是谁?”
她其实在赌。
赌这些黑衣人与前朝有关,赌这块玉佩还有用,赌他们不敢对“主上”动手。
头领的眼神变了又变,最终一挥手:“撤!”
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去,消失在风雪中。
江挽月腿一软,险些摔倒。谢玄伸手扶住她,触手一片冰凉——她在发抖。
“你……”
“别说话。”江挽月咬牙,撕下裙摆内衬,按住他肩头的伤口,“箭上有毒,得赶紧拔出来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是前朝暗卫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江挽月额上沁出冷汗,“但我梦见你中箭,梦见这块玉佩能救你。我只能赌。”
谢玄深深看了她一眼,没再追问。
远处传来马蹄声,是陈七带着援兵赶到了。青杏跳下马车,看见两人浑身是血,险些哭出来。
“姑娘!殿下!”
“回府。”谢玄哑声道,“封锁消息,不准任何人知道今晚的事。”
“是!”
马车在风雪中疾驰,车厢里,谢玄靠在车壁上,脸色惨白。箭还插在肩上,血已经把半边衣裳染透。
江挽月跪坐在他身侧,用银针封住他几处大穴,暂时止住毒血蔓延。可这毒太烈,银针扎下去,针尖瞬间变黑。
“是‘七日绝’。”她声音发颤,“中者七日之内,若无解药,必死无疑。”
谢玄闭了闭眼:“皇后……好手段。”
“殿下别说话,保存体力。”江挽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,倒出两粒药丸,“这是我制的解毒丹,虽解不了‘七日绝’,但能暂时压制毒性。”
谢玄就着她的手吞下药丸,指尖无意擦过她掌心,冰凉。
“抱歉。”他低声说,“连累你了。”
江挽月摇头,继续处理伤口。箭簇入肉三分,她咬咬牙,握住箭杆。
“可能会很疼,殿下忍着点。”
“嗯。”
她用力一拔,箭簇带着血肉飞出,血喷了她一脸。谢玄闷哼一声,额上青筋暴起,却没叫出声。
江挽月迅速撒上金疮药,用撕下的布条包扎。她的动作很稳,手却在抖。
“好了。”她哑声道,“暂时止住了。但得尽快找到解药,否则……”
“否则怎样?”谢玄睁开眼,看着她。
“否则毒性攻心,大罗神仙也难救。”
谢玄笑了,伸手抹去她脸上的血。
“那就有劳江姑娘,替我寻一寻这大罗神仙了。”
他手指温热,带着血,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红痕。江挽月怔住,一时忘了躲。
马车忽然一顿。
“殿下,到了。”陈七的声音在外响起。
是谢玄在宫外的一处私宅,隐蔽,安全。陈七和青杏将谢玄扶进屋,江挽月跟进去,吩咐准备热水、干净布条、烈酒。
处理伤口,清洗,重新上药,包扎。一切做完,天已经蒙蒙亮。
谢玄靠在榻上,脸色依旧苍白,但呼吸平稳了些。江挽月坐在床边,用湿布擦拭他额上的冷汗。
“那个布条……”她忽然想起。
谢玄从怀中取出那块染血的布条,展开。上面的字迹被血晕开了一些,但还能辨认。
“腊月十五,西郊乱葬岗,子时,有人等。”
“腊月十五……”江挽月喃喃,“就是三日后。”
“嗯。”谢玄看着布条,“赵大勇临死前说的‘公子’,应该就是约他见面的人。”
“会是皇后的人么?”
“不像。”谢玄摇头,“若是皇后的人,不会用前朝暗卫。而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那些黑衣人看见玉佩时的反应,是惊讶,不是意外。他们认得这玉佩,但没想到会在我——或者说,在你手里。”
江挽月心头一紧。
“殿下是说……”
“这块玉佩,牵扯的恐怕不止容妃案和江家案。”谢玄看向她,目光深沉,“江姑娘,你父亲当年,究竟在查什么?”
江挽月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。
父亲留下的手札,她翻看过无数次。上面记录了容妃案的疑点,记录了皇后一族的异常,记录了许多零零碎碎的线索。可她从未将这些线索,与前朝联系起来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父亲从没提过前朝的事。”
“或许不是不提,是不能提。”谢玄握住她的手,掌心滚烫,“江姑娘,我们可能……卷进了一个更大的漩涡。”
他的手很热,热得烫人。江挽月想抽回手,却被他握得更紧。
“殿下……”
“叫我谢玄。”他看着她,眼神认真,“这里没有三殿下,也没有江姑娘。只有谢玄,和江挽月。”
江挽月心跳漏了一拍。
“谢玄。”她轻轻唤出这个名字,像在念一个咒语。
谢玄笑了,笑意很淡,却真实。
“嗯。”
窗外,雪渐渐停了。天边泛起鱼肚白,新的一天就要开始。
可江挽月知道,有些事,再也回不去了。
刺客,毒箭,前朝玉佩,神秘的“公子”……
还有那句“有人要你的命”。
“三日后,我替你去。”她忽然说。
谢玄蹙眉:“不行,太危险。”
“正因危险,才不能让你去。”江挽月抽回手,站起身,“你中了毒,需要静养。而且,那些人认得你,不认得我。我去,反而安全。”
“江挽月……”
“谢玄。”她打断他,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,“你说过,我们是同一边的。那现在,你得信我。”
谢玄看着她,看了很久。
晨光透过窗纸,照在她脸上。她站得笔直,眼神坚定,像雪地里不肯低头的梅。
最终,他叹了口气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但你得答应我,无论发生什么,保命第一。”
“我答应你。”
“还有。”谢玄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,递给她,“带上这个。”
那是一枚小巧的骨哨,通体雪白,尾端系着红绳。
“遇到危险,吹响它。无论我在哪里,都会来。”
江挽月接过骨哨,握在掌心。骨头温润,带着他的体温。
“谢谢。”
“不必谢我。”谢玄闭上眼,声音渐低,“是我……该谢谢你……”
话音未落,人已昏睡过去。
毒性发作了。
江挽月坐在床边,看着他苍白的脸,看着他肩头渗血的绷带,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。
她握紧骨哨,将它贴在胸口。
三日后,腊月十五。
西郊乱葬岗,子时。
江挽月一身黑衣,独自站在荒坟之间。寒风呼啸,卷起纸钱灰烬,像无数幽灵在飞舞。
她握紧袖中的匕首,和那半块玉佩。
远处,传来了马蹄声。
由远及近,在寂静的夜里,格外清晰。
她抬起头,看向声音来处。
月光下,一骑白马踏雪而来。马上之人披着黑色斗篷,帽檐压得很低,看不清面容。
他在她面前勒马,翻身而下。
“江姑娘?”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,清润温和。
“是我。”江挽月握紧匕首,“阁下是?”
那人轻笑一声,抬手掀开兜帽。
月光照亮他的脸。
江挽月瞳孔骤缩。
那是一张,她从未想过会在此地见到的脸。
“是你……”
那人微笑,朝她伸出手。
“重新认识一下。在下姓萧,单名一个‘澈’字。”
“前朝太子遗孤,你的——兄长。”
江挽月僵在原地,浑身血液,寸寸冻结。
而远处山岗上,谢玄忍着伤痛,透过千里镜看见这一幕,手中骨哨,应声而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