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后召见的口谕,是在次日清晨传来的。
彼时江挽月正在整理昨夜抄写的制香方子,闻言笔尖一顿,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。她放下笔,用镇纸压好纸角,抬眼看向传话的春桃。
“娘娘可说是什么事?”
春桃笑容得体:“娘娘新得了些雨前龙井,想着姑娘喜欢,特意让您过去尝尝。”
特意。江挽月垂眸,指尖拂过袖口的缠枝莲纹。皇后的“特意”,从来都别有深意。
“挽月稍后便到。”
她换了一身鹅黄袄裙,颜色鲜亮些,衬得气色好。发间依旧只簪那支素银钗,只在耳垂上添了副珍珠坠子——是去年生辰时皇后赏的。
青杏替她系披风时,手有些抖。
“姑娘……”声音压得极低,“要不要告诉三殿下?”
江挽月摇头。
昨夜谢玄离开前说过,今日要去兵部调阅七年前的旧档,午后才回。此刻去寻他,徒惹猜疑。
“无妨。”她拍了拍青杏的手,“只是喝茶。”
话虽如此,踏进凤仪宫正殿时,江挽月还是觉得脊背发寒。
殿内炭火烧得极旺,暖香袭人。皇后一身绛紫宫装,斜倚在贵妃榻上,正由宫女伺候着染蔻丹。见她进来,含笑招手。
“月儿来了,坐。”
江挽月依言在下首的绣墩坐下,姿态恭谨。宫女奉上茶,青瓷盏中汤色清亮,香气氤氲。
“尝尝,今年江南新贡的。”皇后抬了抬下巴,腕间那截月牙形的疤痕在袖口若隐若现。
江挽月端起茶盏,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,忽然想起昨夜谢玄说的那句话——
“我母妃死的那年,我也以为我没得选。”
她垂下眼,轻轻吹开浮叶,抿了一口。
茶是好茶,入口回甘。可咽下喉咙的瞬间,舌尖却泛起一丝极淡的涩。
不对。
她自幼随母亲品茶,对各类茶叶的气味口感了如指掌。这茶香里,混了别的东西——很淡,淡到几乎尝不出来,但她嗅觉比常人敏锐数倍。
是夹竹桃。
分量极轻,不足以致命,但长期服用,会令人精神恍惚,心悸多梦,最终在睡梦中衰竭而亡。
江挽月握着茶盏的手,指节微微泛白。
皇后在试她。
试她知不知道容妃案,试她是不是和谢玄站到了一起。这杯茶是警告,也是敲打——我能让你“病”,就能让你“死”。
“如何?”皇后笑问。
江挽月抬眼,唇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:“娘娘赏的,自然是极好的。只是挽月这几日身子虚,太医嘱咐少饮茶,怕是要辜负娘娘美意了。”
“是么。”皇后神色不变,只对身旁宫女道,“去把那罐红枣桂圆茶取来,那个养人。”
宫女应声退下。
殿内一时安静,只闻炭火噼啪。皇后慢条斯理地端详自己染好的指甲,鲜红欲滴,像凝固的血。
“月儿今年十六了吧。”她忽然开口。
“是。”
“也该相看人家了。”皇后抬眼,目光温和,“镇北侯府的二公子,前些日进宫请安,本宫看着倒是与你相配。那孩子性子爽利,也知冷知热。”
江挽月心头一沉。
镇北侯府,二皇子谢玦的外家。那位二公子,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纨绔,前年还闹出过强占民女的事,被老侯爷压了下去。
“挽月还想多陪娘娘几年。”她轻声说。
“傻孩子,女儿家总要出嫁的。”皇后笑吟吟的,“本宫虽舍不得,也不能耽误你。你放心,有本宫在,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,风风光光出阁。”
话说得慈爱,意思却明白——这桩婚事,她应也得应,不应也得应。
宫女端了红枣茶来。皇后亲自接过,递到江挽月手中。
“这茶养气血,你多喝些。”
江挽月接过,指尖冰凉。
她知道,这杯里一定也有东西。皇后今日是铁了心要敲打她,或许还会用些手段,让她“病”上一场,错过某些事,见不到某些人。
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。
“儿臣给母后请安。”
谢玄的声音。
江挽月背脊一僵,没有回头。皇后倒是笑了,招手让他进来。
“今儿倒巧,你们兄妹都来了。”
谢玄一身墨蓝常服,发梢还沾着外头的雪沫。他行礼起身,目光在江挽月脸上一扫而过,又落在她手中的茶盏上。
“妹妹也在。”他语气寻常,“正好,儿臣从兵部回来,路过御膳房,听说新做了桂花糖蒸栗粉糕,想起妹妹爱吃,就带了些来。”
说着,身后的太监捧上一只食盒。
皇后笑意深了深:“你们兄妹倒是亲近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谢玄在江挽月对面的椅子坐下,“妹妹身子弱,儿臣这个做兄长的,自然要多照拂些。”
他话说得坦然,倒让皇后一时接不上。殿内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。
“你有心。”皇后最终笑道,又转向江挽月,“既如此,这红枣茶趁热喝了吧,别辜负你皇兄一番心意。”
江挽月端着茶盏,指尖收紧。
喝,还是不喝?
喝,明知有毒。不喝,就是当众驳皇后的脸。
“母后。”谢玄忽然开口,“儿臣方才在兵部,听说了一桩趣事。”
“哦?”
“说镇北侯府的二公子,前几日在西市纵马,踩伤了一个老妇。那老妇的儿子去京兆尹告状,反被侯府的人打断了腿。”谢玄语气平静,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,“儿臣想着,这样的人,怕是配不上月儿。”
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。
“道听途说之事,岂可当真。”
“是不是道听途说,查查便知。”谢玄抬眼,目光清亮,“儿臣已请旨,由刑部会同大理寺,彻查此事。若属实,按律当流放三千里。若虚报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那老妇一家,便是诬告勋贵,也该论罪。”
他三言两语,将一桩可能的婚事,扯到了朝堂律法上。
皇后盯着他,指甲掐进了掌心。
江挽月垂着眼,却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在空中交锋,刀光剑影。
许久,皇后笑了一声。
“罢了,既然有这等传闻,婚事便暂且搁下吧。”她重新端起茶盏,抿了一口,“本宫也乏了,你们退下吧。”
“是。”
两人起身行礼,一前一后退了出去。
踏出凤仪宫,冷风扑面而来。江挽月深吸一口气,才觉得肺腑间那股滞涩散去些许。
“茶。”谢玄走在她身侧,声音压得很低。
江挽月摊开手,掌心躺着那枚素银钗——方才在殿中,她借整理发鬓的机会,用钗尖蘸了茶汤。
谢玄接过,凑到鼻尖轻嗅,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
“夹竹桃,还有曼陀罗。”他声音冷得像冰,“分量不重,但连服七日,必会神智昏聩,任人摆布。”
江挽月闭了闭眼。
果然。
“她等不及了。”谢玄将钗子递还给她,“你在她眼里,已经和我绑在一起了。”
“殿下不也是么。”江挽月将钗子重新簪好,“为了替我解围,不惜和皇后正面冲突。”
谢玄脚步一顿,侧过脸看她。
雪光映着他的眉眼,有种凌厉的美感。
“江挽月。”他忽然唤她全名,“我不是在替你解围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我是在告诉我那位好母后——”他一字一顿,“你,是我要护着的人。她想动你,得先问过我。”
这话说得太直白,太露骨。
江挽月怔住,耳根有些发烫。她别开眼,看着宫道两旁积了雪的枯枝。
“殿下不必如此。挽月自有分寸。”
“你的分寸,就是喝下那杯毒茶?”谢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,“江姑娘,合作的前提是,你得活着。”
“我没喝。”
“如果我不来呢?”
江挽月哑然。
是啊,如果他不来,她真的能不喝么?在凤仪宫,皇后的眼皮子底下?
“所以。”谢玄转过身,面对着她,“下次再有这种事,不要自己扛。派人告诉我,无论我在哪里,一定会来。”
他说得郑重,像在许一个承诺。
江挽月抬眼看他。少年皇子站在雪地里,墨蓝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眉宇间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认真。
“为什么?”她听见自己问。
谢玄沉默了片刻。
“因为七年前,我母妃喝下那杯毒酒时,没有人来。”他声音很轻,轻得像雪落在地上,“我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,求父皇开恩,求皇后高抬贵手。可直到母妃咽气,那扇门都没有开。”
他伸出手,接住一片雪花。
“那种感觉,一次就够了。”
雪花在他掌心融化,变成一滴水,像泪。
江挽月喉咙发紧,想说些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她想说谢谢,想说对不起,想说很多很多。可最终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谢玄笑了。那笑容很淡,却真实。
“回去吧。”他说,“今日之事,皇后不会善罢甘休。你身边的青杏,我会安排人暗中保护。你自己也要小心,入口的东西,过手的东西,都要留心。”
“殿下也是。”江挽月顿了顿,“羽林卫那边……”
“已经查到了。”谢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,“当年负责江家抄家的羽林卫校尉,三年前突然暴毙,说是突发心疾。但他的独子还活着,在西郊一家镖局做镖师。”
江挽月呼吸一滞。
“我下午出宫去见他。”谢玄看着她,“你……要一起么?”
这是邀请,也是试探。
江挽月几乎没有犹豫。
“要。”
谢玄眼底的笑意深了些。
“申时三刻,西侧门,我会安排马车。”
“好。”
两人在宫道岔口分开,一个往东,一个往西。走出几步,江挽月忽然回头。
谢玄还站在原地,雪落了他满肩。见她回头,他抬手,在空中虚虚一划。
那是昨夜,他们击掌为盟时的手势。
江挽月学着他的样子,也抬起手,在空中轻轻一划。
然后转身,快步离去。
雪越下越大,很快掩盖了两人的脚印。
凤仪宫里,皇后站在窗前,看着那两道身影一东一西,消失在宫墙尽头。
“娘娘。”春桃小心翼翼上前,“那茶……”
“倒了。”皇后语气冷淡,“换一碗真正的红枣茶,给枕霞阁送去。就说本宫体恤她身子弱,特意赏的。”
“是。”
“还有。”皇后转过身,指尖拂过窗台上那盆开得正盛的水仙,“去告诉玦儿,他看中的那个位置,本宫会帮他争。但他也得给本宫争气些——别总盯着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。”
春桃心头一凛,低低应了声。
殿内重归寂静。
皇后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,缓缓勾起唇角。
“谢玄,江挽月。”她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,像在品一杯毒酒,“本宫倒要看看,你们能走到哪一步。”
枕霞阁里,江挽月将皇后新赏的那碗红枣茶倒进了花盆。
青杏看得心惊胆战:“姑娘,这……”
“无事。”江挽月洗净手,走到妆台前,取出那半块玉佩,“去准备两身便服,要不起眼的。申时三刻,我要出宫。”
“出宫?!”青杏倒抽一口冷气,“这怎么行,要是被发现了……”
“所以才要你准备。”江挽月看向她,目光平静,“青杏,你若怕,现在可以离开。我会给你一笔银子,足够你出宫安身立命。”
青杏扑通一声跪下。
“姑娘说的什么话!”她眼圈红了,“奴婢的命是姑娘救的,姑娘去哪儿,奴婢就去哪儿!”
三年前,青杏的娘亲病重,是江挽月拿出所有体己钱,请太医救了她一命。从那时起,这丫头就死心塌地跟着她。
江挽月扶起她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。
“好。那我们主仆二人,就一起闯一闯这龙潭虎穴。”
申时二刻,两套粗布衣裙送到了枕霞阁。
江挽月换上衣裳,将长发编成辫子,又用灰粉抹了脸。铜镜里的人,像个寻常的市井丫头,唯有一双眼睛,亮得惊人。
她将玉佩贴身藏好,又将一包银针、几瓶自制的香粉塞进袖袋。
“姑娘,这些是……”
“防身用的。”江挽月系好披风,“走吧。”
两人从枕霞阁后门溜出,沿着偏僻宫道,一路往西侧门去。雪还在下,天色昏暗,路上几乎没人。
西侧门的小太监早已被谢玄打点过,见了她们,只默默打开一道门缝。
门外停着一辆青布马车,很不起眼。车夫是个独眼的老汉,见她们出来,只点了点头,压低声音。
“三殿下吩咐,让姑娘先去西市口的茶楼等着,他办完事就来会合。”
江挽月颔首,带着青杏上了车。
马车驶出宫门,驶入纷飞的雪幕,驶向那座未知的、危机四伏的皇城之外。
车厢里,江挽月攥紧了袖中的玉佩。
父亲,母亲。
她在心里默念。
月儿来找真相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