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立妇幼保健院的地下室比上次更加阴冷。墙壁上的幽蓝光晕不稳定地闪烁,仿佛呼吸般起伏。房间中央,那颗悬浮的水晶已经不再是温和的发光体——它正在剧烈脉动,像一颗即将爆炸的心脏。
安倓一行人站在门口,能清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压迫感。那不仅仅是能量波动,还有一种...情绪。深沉的悲伤,混合着不甘的愤怒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疯狂。
“这不对劲。”胡三娘收起折扇,面色凝重,“月见留下的回响不该是这样的情绪。这更像是...怨念。”
安倓手中的黄铜钥匙开始发热。他走向房间最深处那面墙,上次来时光滑的墙壁,此刻浮现出一道门的轮廓。他将钥匙插入凭空出现的锁孔,轻轻转动。
咔哒。
墙壁无声滑开,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。阶梯不是水泥材质,而是某种发光的晶体构成,每一级台阶都刻着古老的符文。
“下面是...阵法的真正核心。”安倓感知着下方传来的能量波动,“第七节点的能量源头。”
白婆婆拄着拐杖上前,用银镯轻触阶梯:“这些符文是保护性禁制,但已经严重磨损。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持续冲击禁制。”
柳七已经拔出腰间的柳枝——那柳枝在他手中化作一柄青翠的长剑:“我先下。”
“不。”安倓拦住他,“我下。这是我的责任,我的...家事。”
他踏下第一级台阶。符文在他脚下亮起,像是在确认他的身份。当他走下第三步时,整条阶梯的符文开始连锁发光,形成一道光幕将他笼罩。
“安倓大人!”煌敦奴想跟上,却被光幕挡在外面。
“只有我能下去。”安倓回头说,“这是父母设下的限制。你们在上面等我,如果半小时后我没上来...”
他没说完,但所有人都明白意思。
阶梯不长,大约二十级。尽头是一个圆形的密室,比上面的房间小得多,直径只有五米左右。密室中央,不是水晶,而是一个...
人。
一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女人,背对着他,跪坐在阵法中央。她的身形半透明,长发披散,周身缠绕着锁链般的符文锁链。
“母亲?”安倓试探着问。
女人缓缓转过身。
确实是月见。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面容,和镜中回响一样的温柔微笑。但那双眼睛...那双本该温柔的眼睛里,有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丝扭曲的疯狂。
“安倓。”她开口,声音轻柔,却让安倓寒毛直竖,“你终于来了。我等了你...很久很久。”
“你是...母亲的什么?”安倓警惕地问。
“我是她留下的‘保险’。”月见——或者说,月见的某个部分——站起身,锁链哗啦作响,“也是她留下的‘代价’。”
她走近几步,安倓能清楚看到她身体上的异常:从心脏位置延伸出无数光丝,连接着密室墙壁上的符文。那些光丝有的明亮,有的暗淡,有的甚至已经断裂。
“当年我——月见,你的母亲——决定融入阵法、生下你、为修复节点做准备时,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。”月见平静地叙述,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,“所以她做了个备份。把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、所有的恐惧、所有的‘不想成为鬼女’的抗拒,全部剥离出来,封印在这里。”
安倓明白了:“你是她的...‘阴影’。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月见点头,“我是她不敢面对的部分:那个怨恨命运的自己,那个害怕消散的自己,那个想普通活着、想看着孩子长大的自己。”
她伸出手,想触碰安倓的脸,但锁链限制了她:“你知道吗?当她在上面那个房间留下温柔的回响时,我在这里承受着所有的痛苦。当她在水晶里储存美好的记忆时,我在这里回忆着所有的苦难。”
安倓感到一阵心痛:“母亲她...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“因为她认为这是必要的牺牲。”月见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,“为了‘伟大的理想’,为了‘两个世界的未来’,为了‘创造可能性’...多崇高的理由啊!可谁问过我想不想成为牺牲品?谁问过我想不想被关在这里二十年?”
密室开始震动,墙壁上的符文剧烈闪烁。
“这些年,我吸收着节点流失的能量,变得越来越强。”月见的声音逐渐扭曲,“也变得越来越恨。恨月见的‘光明面’,恨她的选择,恨她的牺牲...也恨你。”
安倓后退一步:“恨我?”
“如果不是为了你,她不会选择这条路!”月见的声音变成尖叫,“她本可以反抗,本可以拒绝鬼女的命运,本可以带着安阳远走高飞!但为了你,为了让你成为‘桥梁’,她选择献祭自己!也献祭了我!”
锁链开始崩裂。一根,两根...
“现在你来了,完整的桥梁,三位一体的存在。”月见挣脱第三根锁链,向安倓走来,“你说,我该不该恨你?该不该恨这个用我的痛苦换来的存在?”
安倓深吸一口气,调动体内三种力量。它们和谐流转,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光晕。
“我理解你的恨。”他平静地说,“如果我是你,我也会恨。但母亲的选择不是完美的,也不是完全正确的。她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,做了她认为最好的选择。”
“最好的选择?”月见冷笑,“把我关在这里二十年,是最好的选择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安倓诚实地说,“我不是她,无法替她辩解。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事:她爱我,爱父亲,爱这个世界。她的选择可能伤害了你,但她的初衷是爱。”
月见停下脚步,眼中闪过一丝动摇:“爱...呵,又是爱。她用爱包装一切,用合理化解释一切。可说到底,就是牺牲别人来实现自己的理想。”
“那么你想怎么样?”安倓问,“摧毁一切?让她的牺牲白费?让两个世界陷入混乱?”
“我...”月见愣住了。她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,二十年的怨恨让她只想着报复,却没想过报复之后要做什么。
安倓趁机上前一步:“听我说,月见——我可以这样叫你吗?你是她的一部分,你有权拥有自己的名字。”
月见——月见的阴影——看着他,眼神复杂。
“节点快枯竭了。”安倓继续说,“当节点枯竭,你会怎么样?这个密室会崩溃,你也会消散。这就是你想要的吗?在怨恨中彻底消失?”
“我不知道...”阴影月见喃喃道,“我只知道恨,只记得痛...”
安倓伸出手,不是攻击,是邀请:“让我帮你。不是抹杀你,不是关着你,是...让你成为完整的自己。”
“完整的自己?”阴影月见苦涩地笑,“那个完整的月见已经消散了。我只是个残影,一个怨念的集合。”
“不。”安倓摇头,“你是她的一部分,重要的一部分。没有阴影的光明是虚假的,没有痛苦的喜悦是肤浅的。真实的母亲,既有关爱也有自私,既有勇气也有恐惧,既有牺牲也有遗憾。”
他调动体内的百鬼本源之力,幽蓝色的光芒温柔地笼罩向阴影月见:“母亲留下的歌谣,不只是给上面的水晶,也是给你的。她说:‘只有你能听见的歌,才是给你的歌’。你听过那首歌吗?”
阴影月见怔住了。她闭上眼睛,似乎在回忆。渐渐地,密室中响起微弱的哼唱——正是安倓在镜中听到的那首摇篮曲。
但这一次,歌词完整了:
“睡吧,我的阴影,我的另一半
承受着我无法承受的重量
在黑暗里哭泣的,也是我
在光明中微笑的,也是我
当我们终于重逢
完整才会降临...”
阴影月见泪流满面。那些锁链,不是束缚她的刑具,是她自己因怨恨而制造的牢笼。她一直在等待,等待有人来承认她的存在,承认她的痛苦。
“母亲从来不想抛弃你。”安倓轻声说,“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。所以留下这首歌,留下这个密室,留下我——她的孩子,来帮你。”
锁链开始主动脱落,不是断裂,是自然解开。阴影月见的身形变得更加清晰,不再是怨念的聚合体,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灵体。
“我该怎么办?”她问,声音里不再有怨恨,只有迷茫。
安倓指向密室中央的阵法核心:“节点需要修复,但不需要牺牲。我可以将你融入节点,不是作为能量源,是作为...守护灵。你会成为节点的意识,温柔地调节能量流动。你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,感受到阳光和雨露,甚至...可以偶尔通过梦境与我交流。”
阴影月见看着那个发光的核心,犹豫了:“但这样,我还是被困住...”
“不。”安倓微笑,“你会成为自由的存在。节点是你的家,不是监狱。当有一天你准备好了,我会帮你完全解脱。但现在,我需要你的帮助。这座城市,两个世界,都需要这个节点。”
长时间的沉默。
最后,阴影月见点头:“好。为了你,也为了...我自己。”
她走向核心,身形开始融入光芒。在完全融入前,她回头看了安倓一眼:“告诉她——月见的那个部分——我不恨她了。还有...谢谢你,儿子。”
光芒大盛,然后骤然收缩。
密室里恢复了平静。阵法核心稳定地发光,温和而有力。节点枯竭的倒计时,停止了。
安倓站在那里,良久,轻声说:“不用谢,母亲。”
他转身走上阶梯。上方的光幕已经消失,众人焦急地等待。
“解决了。”安倓简单地说,“节点稳定了。另外...”
他顿了顿,露出复杂的笑容:
“我有两个母亲。一个在记忆里温柔微笑,一个在节点里默默守护。而她们,终于和解了。”
阳光从地下室的门口洒下。
漫长的一夜,终于真正结束。
而新的黎明,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完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