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社的石板地面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色的光。樱岸军师跪坐在神龛前，白发如瀑垂落肩头，手中的符纸缓缓燃烧，化作青烟缭绕上升。

“安倓大人，请坐。”他头也不回地说，声音如枯叶摩擦般沙哑。

安倓盘腿坐下，旁边煌敦奴轻轻整理着和服的下摆，动作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小白白和大黄黄蹲守在神社门口，像两尊门神，一个白皙得近乎透明，一个壮实如铜铸。

“我父亲的祭日快到了。”安倓开门见山，“我梦见他了。”

樱岸的手微微一顿，燃烧的符纸灰烬散落：“凡人父亲，百鬼之子。这矛盾本就是您存在的核心，安倓大人。”

煌敦奴伸手按在安倓的手背上，她的手冰凉却意外地让人感到安心：“您父亲去世三年了。按照人间习俗，这是魂魄彻底告别阳世的时候。”

“但他不是正常死亡。”安倓的声音低沉，“我记得那场火，记得那些黑影。你们一直告诉我那是意外，但最近的梦不一样——梦里有声音，像是…母亲的声音。”

神社内的烛火忽然摇曳起来。樱岸缓缓转身，那双异色的瞳孔——左金右银——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：“您提到了‘鬼女魔咒’？”

“我在梦中听到这个词。一个女声在火焰中对我父亲低语：‘鬼女魔咒永不消散’。”安倓闭上眼睛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境，“父亲那时抱着我，我才五岁。他对着火焰说：‘告诉她，我从未后悔。

一阵风吹进神社，带着夜樱的香气和某种更深邃的气息。小白白在门口不安地挪了挪脚，大黄黄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。

“安倓大人，您知道为什么百鬼称您为‘子’吗？”樱岸的声音变得更轻了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

“因为我是半人半鬼。”安倓回答，这答案他从小就知道。

“不仅仅如此。”煌敦奴接话，她的眼睛在暗处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，“百鬼夜行，万妖俯首，不是因为您的血统，而是因为您的‘诞生本身就是契约’。”

安倓皱眉：“什么契约？”

樱岸从袖中取出一卷古朴的卷轴，上面用血色的文字书写着古老的咒文：“您的母亲，是上一任‘鬼女’。”
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神社外的虫鸣突然停止，连风也静了下来。

“鬼女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种诅咒的载体。”樱岸展开卷轴，上面的文字仿佛有生命般蠕动，“每隔百年，百鬼之中会诞生一位‘鬼女’，她将成为人与鬼之间的桥梁，但也承载着所有鬼怪的怨念与执念。”

煌敦奴接口，声音里带着安倓从未听过的哀伤：“二十多年前，鬼女与一位凡人相恋，这在百鬼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。人鬼结合被视为禁忌，更何况是承载诅咒的鬼女。”

“那个凡人就是我父亲。”安倓明白了，心脏猛地一紧。

樱岸点头：“是的。他们的结合触怒了某些古老的鬼族势力。您父亲在您五岁那年遭遇的‘意外’，实际上是针对鬼女血脉的清洗。”

“但我母亲呢？她后来怎么了？”安倓追问，他从小就没有母亲的记忆，只有模糊的温暖感和若有若无的歌声。

樱岸和煌敦奴对视一眼，那眼神中充满了安倓读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
“鬼女魔咒，是一种代代相传的诅咒。”煌敦奴最终开口，“当新的鬼女诞生，上一任就会…消散。不是死亡，而是回归百鬼的集体意识，成为夜行的一部分。”

安倓猛地站起：“所以我母亲——”

“在您诞生的那一刻，她就完成了使命。”樱岸垂下眼帘，“您的父亲知道这一切。他知道与鬼女相恋的代价，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因此缩短，知道您将不得不承载这一切…而他从未后悔。”

神社陷入沉默。安倓感到一阵眩晕，这些年来的碎片开始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：父亲偶尔望着远方的眼神，家中那些奇怪的护身符，还有那些深夜来访的“客人”——现在想来，那都是百鬼中的成员。

“那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契约？”安倓最终问道。

樱岸展开卷轴的最后部分，那里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，像是缠绕的双蛇：“鬼女魔咒没有因您母亲的消散而结束。它转移了，安倓大人。转移到了您身上。”

“不可能，我是男性——”

“诅咒不在乎性别，只在乎血脉。”煌敦奴打断他，“您既是鬼女之子，又是凡人之后，这种矛盾的存在使得魔咒产生了变异。您不是鬼女，您是…‘鬼咒之子’。”

门外突然传来小白的惊呼：“大人，有东西靠近！”

大黄黄已经站起，身体膨胀了一倍，露出尖利的獠牙。月光下，神社前的鸟居处浮现出数个扭曲的影子，它们没有固定形态，像是流动的黑暗。

“夜影众。”樱岸低语，“那些当年反对您父母结合的鬼族势力，他们感知到了您对真相的接近。”

安倓本能地向前一步，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苏醒。那不是他熟悉的百鬼之力，而是更深层、更古老的东西。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、扭曲，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。

“安倓大人，不要！”煌敦奴抓住他的手臂，“鬼女魔咒正在觉醒，如果您现在使用它——”

已经太迟了。安倓的影子突然立起，化作一个高大而模糊的女性轮廓，那轮廓张开双臂，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。冲进来的夜影众如同遇到烈日的晨雾，瞬间消散。

但代价立刻显现。安倓感到心脏一阵剧痛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撕裂他。他跪倒在地，视野中煌敦奴和樱岸焦急的脸庞变得模糊。

“父亲…”他喘息着说，“他在梦中对我说…要小心‘无间的耳语者’…”

樱岸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：“耳语者？这不可能，它们应该在黄泉深处…”

“看来有些存在不甘于沉睡。”煌敦奴将安倓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膝上，哼起一首古老的摇篮曲，那是鬼女安抚鬼婴的歌谣，“安倓大人，您必须明白：您父亲用生命保护的，不仅是您，还有那个秘密——关于如何终结鬼女魔咒的秘密。”

安倓在疼痛与歌声的夹缝中努力保持清醒：“什么…秘密？”

樱岸画出一个复杂的符阵，将神社笼罩在结界中：“鬼女魔咒每隔百年转移一次，是因为它需要宿主。但如果宿主既是人又是鬼，既生又死，既在此岸又在彼岸…魔咒将无处依附，最终消散。”

“您就是这样矛盾的存在，安倓大人。”煌敦奴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头，“但这也让您成为所有渴望永恒诅咒之存在的目标。‘无间的耳语者’——那是黄泉中渴望重返世间的古老怨灵，它们会试图让您屈服，让您接受魔咒，成为新的鬼女…或者说，鬼王。”

安倓闭上眼睛，父亲的容颜在脑海中清晰起来。那个总是微笑着教他识字、陪他放风筝、在雷雨夜守在他床边的平凡男人，竟然背负着如此巨大的秘密。

“父亲从未告诉我这些。”

“因为他希望您至少拥有一段正常的人生。”樱岸叹息，“但命运从不允许逃避。祭日将近，阴阳两界的帷幕将变薄，您必须前往黄泉车站，那里有您父亲留下的信息。”

大黄黄走进神社，嘴里叼着一个陈旧的怀表：“大人，这是从您家神社地下挖出的。我们遵照老主人的遗愿，在三年祭日前交给您。”

安倓接过怀表，打开表盖，里面没有指针，只有一面小小的镜子。当他对上镜中的自己时，看到的不是现在的面容，而是五岁时的自己，被父亲抱在怀中。父亲对着镜子——或者说，对着未来的他——轻声说：

“安倓，当你看到这段留言时，我已经不在了。不要怪我没有告诉你真相，我只希望你活得轻松一些。但现在，你必须知道：你的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鬼，而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。去找‘黄泉的守钟人’，他会告诉你如何面对‘无间的耳语者’。记住，选择永远在你手中——是成为诅咒的终结，还是它的新载体。无论你选什么，我都爱你。”

怀表合上时，安倓的脸上已满是泪水。他终于明白父亲那些深夜独坐时的沉重，明白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。

“我要去黄泉车站。”他站起来，体内的疼痛已经减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决心。

“我们跟随您，大人。”小白白和大黄黄齐声说道。

煌敦奴也站起，身上的铃铛发出决然的响声：“鬼女之咒必须终结，为了您母亲，也为了所有被这循环束缚的灵魂。”

樱岸最后画出三道符咒，分别贴在安倓、煌敦奴和自己身上：“那么让我们准备吧。百鬼之子将踏上前往黄泉之路，而这一次，我们将不再逃避。”

月光透过神社的窗棂，在安倓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那些影子仿佛有自己的意识，轻轻摇曳着，既像是保护，又像是束缚。鬼女魔咒在他血脉中低语，而这一次，他决定倾听——不是为了屈服，而是为了理解，然后，打破这百年的循环。

“父亲，”他对着夜空低语，“我会找到答案的。”

远处，似乎传来一声欣慰的叹息，随风消散在夜樱纷飞之中。百鬼在暗处注视，等待他们的“子”做出选择，而这个选择，将改变人与鬼世界的平衡，永远。

第四章：无间的耳语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