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泉车站的站台弥漫着永不消散的薄雾,铁轨在雾中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。安倓踏上月台时,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呻吟,仿佛这里已经许久没有活人造访。
“这里的时间感很奇怪。”煌敦奴警惕地环顾四周,她的和服在车站暗淡的灯光下泛着幽光,“既像停滞,又像加速流逝。”
樱岸军师走在最前面,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,最终指向车站深处的钟楼方向:“黄泉车站连接着生者世界与死者国度,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,却又充满意义。小心脚下,不要踏出月台边缘。”
小白白飘在安倓左侧,她白皙的身影几乎融入雾气:“大人,我感觉到很多视线…从雾里看过来。”
大黄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,体形已膨胀至平常的两倍大:“是的,那些不是普通的幽灵,它们很…古老。”
安倓握紧口袋中的怀表,父亲的留言仍在耳边回响。他知道此行危险,但那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让他无法回头。自从知晓鬼女魔咒的真相后,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某种东西正在苏醒,像是沉睡的记忆,又像是外来的意识。
钟楼位于车站最深处,是一座西式与日式风格混合的奇特建筑。巨大的钟面镶嵌在和式瓦顶下,指针静止在三点四十七分——据说是安倓父亲去世的时间。
“守钟人应该就在里面。”樱岸停下脚步,转向安倓,“大人,请记住:无论看到什么,听到什么,都不要轻易答应任何事。黄泉的存在善于用真相编织陷阱。”
安倓点头,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钟楼沉重的木门。
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机械室,而是一个广阔的空间,仿佛整座钟楼内部比外观要大得多。无数的钟表悬挂在空中,滴答声此起彼伏,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交响。房间中央,一位身着褪色铁路制服的老人正背对他们,擦拭着一座落地钟的玻璃罩。
“你们终于来了。”老人头也不回地说,声音沙哑而平静,“安倓,你很像你的父亲,尤其是眼睛。”
安倓走近几步:“您就是守钟人?”
老人转过身来。他的脸上布满皱纹,但眼睛却异常明亮,像是能看透一切表象。令安倓惊讶的是,老人的胸口有一个透明的空洞,能直接看到背后的钟表。
“我是守钟人,也是这座车站的最后一任站长。”老人微微一笑,空洞的胸口并不流血,反而闪烁着微弱的星光,“你的父亲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凡人。他为了你和你的母亲,曾三次踏足黄泉。”
安倓心头一震:“父亲来过这里?”
“不止来过。”守钟人走向一面墙壁,那里挂满了车票,每一张都写着不同的名字和日期,“看,这是他的票根。”
安倓凑近细看,三张泛黄的票根并排钉在墙上。第一张的时间是他出生那天,第二张是他五岁生日,第三张则是三年前——父亲去世的那天。
“第一次是他来请求黄泉之主,允许鬼女之子诞生而不被诅咒吞噬。”守钟人抚摸着第一张票根,“第二次是来寻求破解鬼女魔咒的方法。第三次…”
守钟人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敬意:“第三次,他是来安排自己的死亡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煌敦奴忍不住问道,铃铛因紧张而轻轻作响。
守钟人看向安倓:“你父亲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:鬼女魔咒无法被消除,只能转移或…被承载。而他作为一个凡人,无法承载诅咒,但可以为诅咒的终结创造条件。”
樱岸突然倒吸一口凉气:“他用自己的生命做了诱饵。”
“聪明。”守钟人赞许地点头,“安倓的父亲,安阳,发现某些黄泉深处的存在——我们称之为‘无间的耳语者’——一直在寻找重获实体的机会。鬼女魔咒对它们来说是最完美的容器。”
安倓感到喉咙发干:“所以父亲的死…”
“是他主动吸引耳语者注意的计划一部分。”守钟人叹息,“他在临终前,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三。一部分正常轮回,一部分留在了黄泉边缘监视耳语者,最后一部分…藏在了你身上。”
钟楼内所有的钟表突然同时敲响,但不是整点报时,而是一种混乱无序的鸣响。雾气从门缝涌入,在房间内凝结成形——一个与安倓极其相似,但年长许多的男性身影。
“安倓,”那身影开口,声音正是安倓记忆中父亲的声音,“我的儿子。”
安倓后退一步,心脏狂跳:“父亲?”
“这只是我留下的一缕意识,依附在黄泉车站的时间缝隙中。”父亲的幻影微笑着说,眼神中充满爱与歉疚,“当你来到这里,说明时机已经到了。”
“什么时机?”安倓声音颤抖。
“终结与选择的时机。”父亲的身影走近,却无法跨越某条无形的界线,“鬼女魔咒的本质是一个古老的平衡契约。百鬼需要与人间保持联系,否则会逐渐消散;人间需要百鬼的‘阴影’,否则会因光明过剩而燃烧。鬼女就是那个平衡点。”
樱岸恍然大悟:“所以鬼女既是诅咒的载体,也是两个世界平衡的维护者?”
“正是。”父亲点头,“但最近几百年,平衡逐渐倾斜。人间的光明日益强大,百鬼的生存空间被压缩。一些极端的存在——那些耳语者——想要打破平衡,让鬼族重新统治人间。”
煌敦奴握紧了手中的扇子:“所以它们需要一个新的、更强大的鬼女…或者说,鬼王。”
父亲看向安倓,眼神复杂:“你是特殊的存在,儿子。既是人又是鬼,既不完全属于任何一方,又能理解双方。魔咒在你身上产生了变异,你有机会成为新的平衡点——不是被动的载体,而是主动的守护者。”
“但那样做,安倓大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?”小白白急切地问。
父亲沉默片刻:“他将永远站在边界之上,不再完全属于任何世界。他会有无尽的力量,也会有永恒的孤独。他可以终结鬼女魔咒的百年循环,但必须承担起维持两个世界平衡的责任。”
钟表的滴答声似乎变得震耳欲聋。安倓看着父亲的幻影,想起那些平凡而珍贵的日常:父亲教他骑自行车时在身后奔跑,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,第一次带他去海边看日出…
“您为什么从不告诉我?”安倓终于问出这个压在心头多年的问题。
父亲的身影波动了一下,仿佛随时会消散:“因为我希望你至少有选择的机会。如果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过着平凡的生活,那么即使平衡被打破,即使世界改变,至少你曾拥有过真实的、属于自己的人生。”
安倓闭上眼睛。他现在明白了,完全明白了。父亲的保护,母亲的牺牲,百鬼的期待,耳语者的觊觎…一切都交织在他的存在之中。
“如果我拒绝成为平衡者呢?”安倓睁开眼睛,直视父亲。
父亲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问题:“那么鬼女魔咒将继续循环,百年后会有新的鬼女诞生。但耳语者不会等待,它们会尝试抢夺即将诞生的鬼女,将她变成它们的傀儡。那时,平衡将以更残酷的方式被打破——很可能是通过战争。”
守钟人插话道:“还有第三个选择,安倓。你可以选择完全成为人类,放弃所有鬼族血脉。我有办法做到,但那样做,百鬼将失去与人间最后的稳定连接,它们会逐渐疯狂、扭曲,最终要么消散,要么强行打破界限入侵人间。”
三个选择,三个未来。安倓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压。
“我需要时间思考。”他说。
父亲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:“时间正是黄泉车站最不缺少的东西,儿子。但外界的时间仍在流逝。三天后的午夜,是阴阳界限最薄弱的时刻,也是你做出选择的最后期限。”
“我该怎么找到您说的‘耳语者’?”安倓问。
“它们已经找到你了。”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远,“每次你使用鬼女之力,它们就更近一步。当你完全觉醒时,它们就会现身。记住,安倓,耳语者善于用真相编织谎言。它们会告诉你你想听的一切,只为让你屈服。”
父亲的身影彻底消散前,最后说道:“无论你选择什么,我都为你骄傲。你的母亲也是。”
钟楼恢复了平静,只有钟表的滴答声重新变得规律。守钟人看着安倓,等待他的反应。
“大人,我们支持您的任何决定。”大黄黄低沉地说。
“是的,即使您选择成为普通人,我们也会守护您直到最后一刻。”小白白补充道。
煌敦奴轻轻握住安倓的手,她的指尖冰凉却坚定:“我是被上一任鬼女——您的母亲——选中的守护者。无论您成为什么,我的誓言不变。”
樱岸军师从袖中取出一枚古老的硬币:“安倓大人,让我们离开这里吧。您需要安静思考的地方,而这里的时间流动太过异常。”
安倓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父亲的车票,转身走向门口。就在他踏出钟楼的瞬间,怀表突然打开,镜面中映出的不是他自己,而是一个美丽的女性身影,她的眼睛和安倓一模一样。
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母亲的面容。
镜中的母亲微笑着,嘴唇轻启,无声地说出一句话。安倓不懂唇语,却莫名理解了她的意思:
“选择爱,而非责任。爱会告诉你正确的道路。”
怀表合上时,车站的雾气突然涌动起来,远处传来列车进站的鸣笛声。但那不是载客的列车,而是通往黄泉深处的专列——耳语者们正在集结。
安倓握紧怀表,感受着体内两股力量的涌动:父亲的凡人血脉与母亲的鬼女传承。三天后,他将做出选择,而这个选择,将决定两个世界的未来。
“我们回家。”他对伙伴们说,声音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黄泉车站的钟表指针突然开始转动,不再是静止的三点四十七分。时间重新开始流动,而安倓知道,他的时间不多了。
远处,第一声耳语已经随风飘来,那是千百个声音的合鸣,用他最深的渴望编织成网:
“加入我们,安倓。让我们一起结束这无谓的平衡,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…”
安倓没有回头,只是更加握紧了煌敦奴的手。有些选择不能草率决定,有些路必须独自走完。
鬼女之子踏上了归途,身后是黄泉的呼唤,前方是人间的牵挂,而他自己,正站在那条纤细如丝的边界线上。
列车鸣笛声渐行渐远,仿佛在提醒他:无论选择哪条路,都再也回不到从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