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幕雨幕如织,将深夜的车站笼罩在一片朦胧水色中
安倓撑着一柄泛黄纸伞,站在月台边缘。纸伞边缘滴下的不是雨水,而是淡红色的液滴,落在青石地面上,晕开一朵朵浅淡的梅花印记。他身边,小白白和大黄黄安静地蹲坐着,两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眸在夜色中泛着微光。
“今晚又是子时见啊。”小白白舔了舔爪子,声音稚嫩如孩童。
大黄黄抖了抖毛发,甩出一串水珠:“主人这次会停留多久?”
安倓没有回答。他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,那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。这是人类不会涉足的车站,是连接阳世与阴间的交界之一。而他,作为百鬼之子,总在这样的地方与父亲相见。
一阵特殊的震动从铁轨传来,不是火车的轰鸣,更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。雾气从铁轨间升腾,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身影。那身影由雾气构成,隐约可见中年男子的轮廓,穿着二十年前的旧式西装,提着一个同样朦胧的公文包。
“安倓。”雾中传来声音,温和却遥远。
“父亲。”安倓微微颔首。
大黄黄和小白白退后几步,让出一片空间。他们是鬼母赐予安倓的随从,对这位“凡人的父亲”始终保持着审慎的距离。
雾气凝聚的人影渐渐清晰了些,能看清一张疲惫而温和的脸。安定国,安倓的生父,一个普通的中学历史教师。此刻他以生魂形态出现,才能在这个车站与儿子相见。
“最近还好吗?”安定国放下公文包,动作熟练得仿佛每天都这么做。
“老样子。”安倓简短地回答,“母亲让我问候您。”
安定国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:“她...还好吗?”
“她很好。昨夜吞食了三个迷失在深山的旅人魂魄,说味道不错。”安倓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母亲今天吃了什么菜。
安定国的手微微颤抖,雾气因此波动了一下。他沉默片刻,转移了话题:“学校那边,我申请了提前退休。下个月就正式批准了。”
“是吗。”安倓看着父亲,“那之后呢?”
“可能会搬去南方的城市,你陈叔叔在那边开了个书店,说可以让我帮忙。”安定国顿了顿,“离这里很远。”
安倓点点头,没有追问。从他有记忆起,父亲就总是在远离鬼母势力范围的地方工作生活,每年只在特定时间以这种方式见面。小时候他不明白,后来才懂得,父亲害怕的不是鬼母,而是作为鬼母之子的自己。
“我带了点东西。”安定国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,小心翼翼地穿过雾气与现实的界限,递给安倓。
安倓接过,打开一看,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。
“你小时候喜欢吃的。”安定国笑了,眼角的皱纹深了些,“记得五岁那年,我带你去市集,你一口气吃了三块,结果肚子疼了一晚上。”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安倓说,却小心地收好油纸包。
“是啊...那时候你还不怎么记事。”安定国的声音低了下去。
沉默在雨声中蔓延。小白白无聊地打了个哈欠,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。大黄黄警惕地竖起耳朵,望向车站远处徘徊的阴影——那里有低级的游魂在窥视这个不寻常的会面。
“那个女孩...”安定国忽然开口,“你母亲上次提到的,叫煌敦奴的那个姑娘,你和她相处得怎么样?”
安倓的眼神波动了一下:“她是母亲的侍女长,我们常在一起。”
“只是侍女长?”安定国敏锐地问,“你母亲似乎不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母亲的想法从来不单纯。”安倓淡淡道,“您知道的。”
安定国苦笑:“是啊,我太知道了。”
十五年前,安定国在一次田野考察中误入鬼母领地。他当时是个年轻的历史学者,痴迷于民间信仰研究。而鬼母,那位统治着百鬼的古老存在,对他产生了兴趣——或者说,对“孕育一个半人半鬼的孩子”产生了兴趣。
他们的婚姻,如果那能被称为婚姻的话,持续了短短三年。安倓出生后不久,安定国就被允许离开,代价是必须定期回来探望儿子,提供“人类成长的观察样本”。
“她对你还好吗?”安定国问,这是他每次必问的问题。
“作为鬼母之子,我什么都不缺。”安倓的回答也是例行公事。
“我不是问鬼母,是问你母亲。”安定国坚持道。
安倓沉默了一会儿:“她教我如何统御百鬼,如何穿梭阴阳,如何在人类的恐惧中汲取力量。她也在我生病时彻夜不眠,虽然鬼根本不需要睡眠;她把我讨厌的恶鬼做成点心,虽然那点心本身也很可怕;她...”
他停住了,摇摇头:“她是个好母亲,以她的方式。”
安定国看着儿子,眼中情绪复杂。他想伸手摸摸安倓的头,像寻常父子那样,但雾气构成的手停在半空,终究没有落下。
“我很抱歉。”安定国低声说。
“为了什么?”
“为了很多事。”安定国望向远方的黑暗,“为了不能给你一个正常的童年,为了不能在你身边,为了让你背负这样的身份...”
“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份,我也不会存在。”安倓打断他,“您不必道歉。这是选择的结果。”
“但我没有选择。”安定国苦笑,“你母亲从不会给人选择的机会。她看中的东西,一定会得到。”
“所以她放您走了。”安倓指出,“她本可以永远囚禁您,但她没有。”
“是啊,她放我走了。”安定国喃喃,“有时候我不知道哪个更残忍,是囚禁我,还是让我离开你。”
一阵刺耳的汽笛声撕裂了雨夜,来自阴阳交界处的列车即将进站。那是接安定国回到阳世肉身的列车。
“时间到了。”安倓说。
安定国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,雾气从他脚下开始消散。他急切地看着儿子:“下个月,我退休前最后见一次?我可以多留一会儿,如果你愿意...”
“按惯例就好。”安倓说,“母亲不会高兴您停留太久。”
“她总是知道,对吗?”
“她总是知道。”安倓确认,“车站里发生的一切,都逃不过她的眼睛。说不定现在,她就在某个角落听着我们的对话。”
安定国打了个寒颤,不是因为寒冷,而是因为这种永远被监视的感觉。他向儿子最后点了点头,身影完全消散,融入等待的列车带来的浓雾中。
汽笛声再次响起,列车缓缓驶离,带着父亲回到属于他的世界。
安倓站在原地,直到最后一缕雾气散尽。雨还在下,纸伞上的红色液滴已经停止了。小白白蹭了蹭他的腿:
“小主人,要回去了吗?鬼母大人应该等急了。”
“是啊,该回去了。”安倓轻声说。
大黄黄凑过来闻了闻油纸包:“人类的食物,闻起来真奇怪。”
“但父亲记得我喜欢。”安倓小心地收起油纸包,放入怀中一个特殊的空间袋——那是鬼母给他的,可以保存阳世物品不被阴气侵蚀。
他们转身离开月台,走进车站深处更浓郁的黑暗中。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,扭曲成不似人类的形状。
“小主人,您为什么不让父亲多留一会儿?”小白白好奇地问,“您明明想多和他说说话的。”
安倓停下脚步,低头看着两个随从:“你们不懂。他停留越久,母亲越会注意到。而母亲注意到的事情,往往会变得...复杂。”
“就像煌敦奴大人?”大黄黄问。
安倓的眼神暗了暗:“别多嘴。”
两个随从立刻噤声。他们继续前行,穿过一道无形的界限,从阴阳交界处回到纯粹的阴界。空气骤然变得沉重,周围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身影——各种各样的鬼怪在暗处活动,见到安倓都躬身行礼。
“少主。”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。
安倓抬眼,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前方。那身影笼罩在黑袍中,只有两只猩红的眼睛在兜帽下闪烁。
“夜巡官。”安倓点头示意,“母亲在等我?”
“鬼母大人正在‘聆听之间’。”夜巡官的声音像是金属摩擦,“她感知到了阳世的气息,似乎...不太高兴。”
安倓心中一紧,但表面不动声色:“我知道了。”
他加快脚步,小白白和大黄黄小跑着跟上。穿过蜿蜒的回廊,两侧墙壁上浮现出无数痛苦的面孔——那是被囚禁在此的灵魂,永世不得超生。安倓已经习惯了这些景象,自小就见惯了。
终于,他们来到一扇巨大的门前。门由白骨拼接而成,中央是一张巨大的人脸浮雕。当安倓走近时,那张脸睁开了眼睛。
“少主回来了。”门用空洞的声音说,“鬼母在等你。”
门缓缓打开,露出里面广阔的空间。这里没有地面,只有无尽的虚空,中央悬浮着一座华丽的卧榻。卧榻上斜倚着一个女人,她美得惊心动魄,却也恐怖得令人窒息。她的长发如夜色流淌,眼眸深邃如古井,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。
这便是鬼母,安倓的母亲,统治百鬼的古老存在。
“回来了?”鬼母的声音轻柔,却在整个空间回荡,“见到他了?”
“是的,母亲。”安倓躬身行礼。
“他还是那么...凡人。”鬼母轻笑,“给你带了什么?又是那些无聊的人类食物?”
安倓从怀中取出油纸包:“桂花糕。”
鬼母招招手,油纸包飞到她手中。她打开看了看,然后随手一抛,油纸包坠入下方的虚空,消失不见。
“阳世的东西,不适合这里。”鬼母说,“你该知道的。”
“是的,母亲。”
鬼母审视着儿子,目光锐利如刀:“你心软了,安倓。每次见他,你的心就会软一点。这很危险。”
“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。”安倓低声说。
“希望如此。”鬼母换了个姿势,“煌敦奴在偏殿等你。她有话要传达。”
安倓抬起头:“母亲...”
“去吧。”鬼母闭上眼睛,“记住,你是我之子,百鬼的未来在你身上。那些凡人的牵挂,该放下的就放下。”
“是。”
安倓退出聆听之间,门在他身后关闭。他靠在骨门上,深深吸了口气——虽然鬼不需要呼吸,但这能让他感觉更像父亲所属于的那个世界。
“小主人?”小白白担忧地看着他。
“我没事。”安倓直起身,“去偏殿吧。煌敦奴在等我们。”
他们沿着另一条走廊前行,气氛比来时轻松了些。至少,鬼母没有深究这次会面的细节。
偏殿的门虚掩着,透出温暖的灯光——在阴界,这是罕见的。安倓推门而入,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。
煌敦奴转过身,她有着人类少女的外表,但双眼是纯粹的紫色,长发间缠绕着细细的银铃,随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回来了。”她微笑,“见他还顺利吗?”
“老样子。”安倓走到她身边,“母亲让你带话?”
煌敦奴点点头,表情严肃了些:“三天后,百鬼夜行。鬼母大人要你主持这次的仪式。”
安倓瞳孔微缩:“我?但历来都是母亲亲自主持。”
“她说你该开始承担更多责任了。”煌敦奴靠近一步,压低声音,“而且,这次夜行...有些特别。目标是南城,你父亲退休后打算搬去的地方。”
安倓的手握紧了:“这是巧合?”
“鬼母大人的安排,从来不是巧合。”煌敦奴轻叹,“安倓,你要小心。你父亲...可能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。”
窗外,阴界的月亮升起来了,那是一轮血红色的圆月,将整个世界染上不祥的色彩。安倓望着那月亮,想起了父亲疲惫却温和的笑容,想起了桂花糕的甜香,想起了阳世那些简单而遥远的一切。
三天后,百鬼夜行。而他,将带领百鬼穿过人间,或许会经过父亲所在的地方。
有些事,终究无法逃避。他是百鬼之子,这是他的宿命,也是他必须承担的重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