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,不再纯粹。
它变成了粘稠的、缓慢旋转的漩涡,混杂着铁锈般的腥甜、草木腐烂的涩味、还有一种极其刺鼻、直冲天灵盖的辛辣药气。各种感官的碎片在混沌的意识中漂浮、碰撞:身体悬空晃动的失重感,布料摩擦皮肤的粗糙触感,远处隐约的、持续不断的潺潺水声,还有……一种极其微弱、却坚韧存在的、如同冬日炭火余烬般的暖意,丝丝缕缕,从眉心渗入,流淌过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。
痛楚变得迟钝而绵长,像浸泡在冰冷的盐水里,不再有尖锐的棱角,却无处不在。她试图挣扎,想从这片粘稠的黑暗里挣脱出去,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,沉重得无法动弹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一天。那潺潺的水声越来越清晰,药气越来越浓郁。然后,她感觉到了另一种触感——温热、湿润、带着粗粝纹理的布巾,正在极其轻柔地擦拭她的额头、脸颊、脖颈。动作很慢,很稳,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认知中任何人的、陌生的温和与耐心。
谁?
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她沉寂的意识中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。警惕瞬间压过了混沌。是追兵?是林建国派来的人,假意救治,实则囚禁?
不,那擦拭的动作里没有恶意,没有那种属于林家爪牙的冰冷和程序化。可也绝非善意那么简单,更像是一种……观察,评估,如同老匠人对待一块意外获得的、质地特殊的顽石。
她不敢“醒来”,不敢做出任何反应。依旧维持着深昏迷的表象,连呼吸的频率都控制得微弱而平稳,只有全部心神集中,通过眉心那点微弱的感知,努力向外“看”。
视线是无法穿透眼皮的。但眉心印记赋予的模糊感知,像水中的墨迹,缓缓晕开。她“看”到自己似乎躺在一个低矮的、铺着干燥茅草和某种兽皮的简易床铺上。身下是坚硬的木板,硌着骨头。空气里有浓重的、混合了数十种草药和烟火气息的味道,有些刺鼻,却不难闻。光线很暗,只有一点昏黄的、跳动的光芒从侧面传来,应该是油灯或蜡烛。
而那个正在为她擦拭的人……气息很奇特。像山间历经风雨的古老岩石,沉稳,厚重,带着泥土和岁月的气息,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内敛的、如同蛰伏野兽般的精悍。他(从动作和气息的“质感”判断,应该是男性,年长)的呼吸绵长而微不可闻,动作间几乎没有多余声响,若非感知特殊,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。
高手。而且是极为擅长隐匿、追踪、生存于山林之间的高手。
老人停下了擦拭,似乎将布巾放回了旁边的水盆。然后,林晚晚感觉到,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,落在了她的脸上。那目光没有任何淫邪或贪婪,只有纯粹的审视,仿佛要透过她苍白脆弱的皮囊,看清内里骨骼的走向、血脉的流动,甚至……灵魂深处的印记。
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。尽管控制着呼吸,但身体本能的细微反应,恐怕瞒不过这样的老猎手。
果然,那目光在她眉心——那里,母亲留下的淡金色印记虽然隐没,但在特殊感知下应该仍有微弱波动——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。然后,缓缓下移,掠过她脖颈,在她胸前被破烂衣物遮掩、但轮廓隐约的莲花玉佩位置,又停顿了一下。
空气沉默了几秒。
然后,一个苍老、沙哑、带着浓重本地山民口音、语调却异常平稳的声音,在很近的距离响起:
“眼皮动了。丫头,醒了就睁开眼。老夫这里,不养装睡的客人。”
声音不大,却像一块石头,砸碎了林晚晚勉强维持的伪装。
她知道,瞒不过去了。对方不仅救了她,显然也看出了她的伪装,甚至可能察觉到了她身上不同于常人的地方。继续装睡毫无意义,反而显得愚蠢和可疑。
她缓缓地,极其艰难地,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低矮的、被烟熏成深褐色的原木屋顶,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。然后,是侧前方一盏放在粗糙木桌上的、燃烧着某种动物油脂的老旧油灯,灯焰如豆,跳动着昏黄的光,将狭小木屋内的影子拉得摇曳不定。
视线转动,落在床边。
一个老人坐在一张矮木墩上,正看着她。正是她昏迷前最后瞥见的那张脸——皱纹深如刀刻,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,脸颊瘦削,颧骨高耸。他穿着洗得发白、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和裤子,裤腿扎紧,脚上一双磨损严重的草鞋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,不大,眼窝深陷,眼白微微泛黄,但瞳仁却异常清亮锐利,像两颗经过岁月打磨的黑曜石,在昏黄灯光下,闪烁着一种洞悉世事却又淡漠疏离的光。
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了,背却挺得笔直,丝毫不显佝偻。放在膝上的双手骨节粗大,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,右手虎口处有一道陈年的、狰狞的伤疤。
老人也在打量她,目光平静无波,既无同情怜悯,也无审问逼迫,就像在看一件……需要处理的物品,或者,一个需要评估的“麻烦”。
“是……您救了我?” 林晚晚开口,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喉咙火辣辣地疼。她试图撑起身体,但手臂刚用力,就一阵剧痛发软,闷哼一声,又跌了回去,牵扯到胸腹间的伤口,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,额角瞬间渗出冷汗。
“别动。” 老人语气平淡,起身从旁边一个瓦罐里倒出半碗黑褐色的、冒着热气的药汁,递到她嘴边,“你身上十七处外伤,肋骨断了两根,内腑震伤,失血过多,能活到现在,算你命硬。先把药喝了。”
药汁气味浓烈刺鼻,带着难以形容的苦涩。林晚晚看着那粗糙的陶碗,和碗中深不见底的药汁,心中警惕更甚。这荒山野岭,素不相识,对方为何救她?这药……
“放心,毒不死你。” 老人似乎看穿了她的迟疑,扯了扯嘴角,那笑容在皱纹纵横的脸上显得有些冷硬,“老夫要想对你不利,你昏迷的时候有的是机会。这药是给你固本培元,止血生肌的。喝不喝随你,死了也别怪老夫没救。”
他的话直接而粗糙,却奇异地让林晚晚紧绷的神经稍松了一丝。是啊,如果对方是林建国的人,或者别有用心,根本无需这么麻烦。而且,他提到“肋骨断了两根,内腑震伤”,诊断相当准确,似乎真的懂医术。
她没有更好的选择。身体的状态自己清楚,没有药物和治疗,恐怕真的撑不过去。她强忍着喉咙的剧痛和翻涌的恶心感,就着老人的手,小口小口,将那碗苦涩至极的药汁慢慢喝了下去。药汁入喉,如同烧灼的炭火,一路滚进胃里,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,但随即,一股温热的气流从胃部缓缓升起,虽然微弱,却确实地开始驱散四肢百骸的冰冷和剧痛,尤其是眉心印记,似乎对这股药力有所呼应,流转加快了些许。
喝完了药,老人收回碗,又拿起一块干净的、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粗布,浸湿了温水,继续擦拭她脸上、手臂上干涸的血污和污泥。他的动作依旧很轻,避开了伤口,但力量感十足。
“谢谢。” 林晚晚低声道,这次真诚了些。无论对方目的为何,救命之恩是事实。
老人没应声,只是专注地擦拭着。直到将她脸上和手臂上容易清理的部分大致擦净,露出原本苍白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脸庞,他才停下,重新坐回木墩,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,尤其在她眉眼间停留片刻。
“你是林家的人。” 这次,他用的是陈述句,而非疑问。
林晚晚心头猛地一跳。他知道!果然,他认出她了!是因为玉佩?还是因为她这张与母亲年轻时颇为相似的脸?或者,是那枚印记?
她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,只是沉默地看着老人,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虚弱,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属于困兽的锐利。
“不用紧张。老夫跟林家,没什么交情,也没什么深仇大恨。” 老人缓缓说道,目光转向跳动的灯焰,似乎在回忆什么,“很多年前,进山采药,跟林家当时进山狩猎的队伍打过照面。领头的,好像就是你爹,林建国。那时候,他还年轻,手段就已经很厉害了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淡,但林晚晚却捕捉到了“手段厉害”这几个字里,一丝几不可察的、复杂的意味。不是赞赏,更像是……一种基于同类感知的评估,甚至隐隐的疏离。
“你身上的伤,是林家追兵弄的。还有你体内那股……古怪的阴寒气,和强行透支后的虚火,也不是寻常争斗能留下的。” 老人转回目光,看着她,“你从林家逃出来的。而且,逃得很不容易。”
林晚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这老人不仅知道她是林家人,还似乎能看出她伤势的部分“来源”。他究竟是什么人?真的只是一个隐居山野的猎户兼郎中?
“您……到底是什么人?” 她终于忍不住问,声音依旧沙哑。
“山里人。姓张,别人叫我老张头,或者张猎户。” 老人回答得很简单,“在这片老林子里住了几十年,靠打猎采药过活。昨天听到动静,顺手救了你。至于为什么救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再次扫过她眉心和胸口,那眼神深了些。
“你身上,有样东西,让我想起一个……很久以前,差点死在这山里,又被我顺手救了的人。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某种遥远的追忆,“也是个女人,受了很重的伤,中了很麻烦的毒。她也有一块跟你脖子上很像的玉,不过花样不太一样。她身上,也有点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‘气’。”
林晚晚的呼吸瞬间屏住了!心脏狂跳起来!
另一个女人!有类似的玉!有特殊的“气”!难道是……母亲?!母亲当年,也被这个老人救过?!
“她……后来怎么样了?” 林晚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。
老张头看了她一眼,眼神意味深长:“她伤好后,就离开了。给我留了点钱,和一些外面带来的好药材种子。是个很安静,但眼神很倔强的女人。她没说她是谁,从哪里来,我也没问。山里的规矩,不问来路,不问去处。”
他端起旁边的粗陶碗,喝了一口水,继续道:“我救你,一是顺手,二是看在那点旧相识的缘分上。三嘛……” 他放下碗,看着林晚晚,目光锐利如刀,“你这丫头,命不该绝在这里。你眉心那点东西,和你那块玉,在把你拖回来的时候,一直护着你心脉最后一点生气。寻常人受你这样的伤,早死透了。”
他果然都看出来了!至少看出了一部分异常!
“您……能看见?” 林晚晚艰涩地问。
“老夫在这山里活了大半辈子,见过的、听过的古怪事,比你吃的盐都多。” 老张头没有直接回答,语气依旧平淡,“有些东西,不一定用眼睛看。山林有山林的法子。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什么,老夫对你的秘密没兴趣,对林家的恩怨更没兴趣。救你,是看在那点旧情和‘它’的面上。” 他指了指林晚晚的眉心。
“等你能走了,自己离开。这屋子后面有条小路,沿着溪水向下走两天,能出山,到外面的镇子。在那之前,老实待着养伤,别给我惹麻烦。林家的人肯定还在搜山,这屋子周围我做了布置,寻常人找不到,但你要是乱跑出去,被发现了,别指望我再救你第二次。”
他的话干脆利落,划清了界限。救人,是还旧情(或许是给母亲的),是顺手,也是基于某种“山林的法子”看出了她的特殊。但仅限于此,他不愿,也不会卷入更多。
林晚晚明白了。这是个避世隐居、本领高强、心思通透却也冷漠的奇人。他施恩,却不求报,更不想惹祸上身。这或许是她目前能遇到的最好的情况了。
“我明白了。谢谢张老救命之恩。伤好后,我立刻离开,绝不连累您。” 她低声承诺,语气诚恳。
老张头点了点头,不再多言,起身走到屋子角落一个简陋的灶台边,开始摆弄锅碗,似乎在准备食物。木屋里只剩下柴火噼啪声和锅里食物渐渐煮沸的咕嘟声。
林晚晚重新躺下,疲惫和药力带来的温热让她意识又开始模糊。但心中却翻腾不息。
母亲当年也被这位张猎户救过……这是巧合吗?还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?他知道母亲后来如何了吗?他知道林家地下那肮脏的秘密吗?
无数疑问盘旋,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。老人态度明确,不愿多谈。她能做的,就是尽快养好伤,然后离开,去面对外面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,以及……她必须完成的复仇。
她闭上眼,感受着眉心印记和莲花玉佩传来的、与体内药力隐隐呼应的温暖,开始尝试主动引导它们,配合药力,加速伤势的恢复。虽然依旧虚弱剧痛,但一条生路,已经在黑暗中隐约显现。
然而,就在她心神稍稍放松,即将沉入半睡半醒的调息状态时——
木屋外,很远,但又似乎没有远到可以忽视的林中深处,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、尖锐的、仿佛某种竹哨被用力吹响的声音!
声音穿透寂静的山林,带着一种明确的、传递信号的意味。
紧接着,是几声隐约的、属于人类的、压低的呼喝,和狗吠声!不止一条狗!声音传来的方向,似乎就在她昨日逃亡路径的下游,而且……正在朝着这个方向,不疾不徐地搜索而来!
林晚晚猛地睁开眼睛,心脏骤缩。
灶台边,正在搅动锅勺的老张头,动作也微微一顿。他侧耳倾听片刻,那双锐利的老眼里,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。
“啧,” 他低啐一声,语气带着一丝不耐和淡淡的嘲讽,“林家这次,倒是舍得下本钱。连训好的山犬都放出来了。”
他放下勺子,走到门边,轻轻拉开一条缝隙,向外望去。清晨的山林雾气未散,但那种被多人、多犬有序搜索带来的、无形的压迫感,已经如同冰冷的潮水,悄然漫延到了这座隐藏极深的木屋之外。
追兵,比预想中来得更快,也更专业。
老张头回过头,看了床上面色惨白、眼神惊悸的林晚晚一眼。
“躺好,别出声。”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,“只要你不出去,不弄出大动静,他们找不到这里。”
说完,他轻轻掩上门,却没有离开门边,而是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,静静站在那里,锐利的目光透过门缝,投向雾气弥漫、危机四伏的山林。
木屋内,药香、食物香气与屋外隐隐传来的犬吠、人声,形成了诡异的对比。
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,再次被冰冷的现实阴影笼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