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晚晚是被冻醒的。
不,或许不是“醒”。意识从一片混沌的、没有边际的黑暗与剧痛中,一点一点,如同沉在冰海最深处的溺水者,挣扎着向上漂浮。最先恢复的知觉是冷。一种浸透骨髓、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湿冷,从身下潮湿的腐叶、从被河水浸透后紧贴皮肤的冰冷衣物、从初秋黎明前最凛冽的山风中,无孔不入地钻进她每一寸肌肤,每一个毛孔。
紧接着,是痛。
那不是单一的痛楚,而是一场在她残破躯体里同时上演的、混乱而暴烈的交响。脏腑移位的闷痛,经脉枯竭后如同被火灼烧过的灼痛,精神力透支后太阳穴尖锐的刺痛,还有全身上下无数擦伤、撞伤、被岩石和树枝刮出的伤口,在冰冷和污秽的刺激下,发出的连绵不绝的、火辣辣的抗议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,都牵动着胸腔里碎裂般的痛感,带着浓重的铁锈味。
她试图动一下手指,回应她的只有神经末梢传来的、如同被无数细针同时攒刺的麻痹和刺痛,以及肌肉彻底脱力后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。
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青石板。她用了极大的意志力,才勉强将它们掀开一条缝隙。
视线是模糊的,旋转的。灰蓝色的、被茂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,在眼前晃动、重叠。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,擦过她的脸颊,带来粗糙冰凉的触感。身下是厚厚一层潮湿腐烂的落叶,混合着冰冷的泥土气息,还有一种……淡淡的、属于她自己血液的甜腥味。
记忆的碎片,如同被摔碎的镜子,带着锋利的边缘,猛地扎进她混沌的意识——
暗红翻涌的血池。狰狞悬浮的鬼母神像。母亲被锁在柱子上、最后挺直脊梁、心口渗出那滴燃烧着淡金色火焰的血珠时,那双充满了无尽不舍、决绝与期盼的眼睛……
“晚晚……活下去……”
母亲最后的声音,混合着锁链的冰冷和灵魂消散前的叹息,在她脑海深处轰然炸响。
“妈——!!”
一声无声的、撕心裂肺的呐喊,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,却堵在喉咙口,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混合着血沫的哽咽。滚烫的液体瞬间冲上眼眶,模糊了本就支离破碎的视线。不是泪水,是血,是恨,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剧痛。
她成功了。从那个地狱般的地宫里逃出来了。借助母亲用生命换来的“破秽之血”和地图,穿过了阴灵盘踞的密道,从暗河裂缝中爬了出来。
可她也失败了。败得彻底。母亲死了。就在她眼前,燃尽了最后一丝生机。而她,这个侥幸逃脱的“祭品”,此刻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这荒山野岭,除了胸口一点点残存的温热和深入骨髓的恨,一无所有。
不,不是一无所有。
她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脖颈,脖颈的骨骼发出轻微的“咯咯”声,带来更剧烈的痛楚。她的目光,落在自己紧紧攥着的、沾满泥污和血痂的左手上。
五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早已破皮流血,与污泥混在一起。但就在那污秽的指缝间,一点暗红色的、质地酥脆的残渣,隐约可见。
是那半截“引魂香残片”。被她用染血的布条紧紧包裹,即使在冰冷的暗河中挣扎时也不曾松开。此刻,隔着污秽的布条和血肉模糊的掌心,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,其中散发出的、属于林建国的那缕冰冷、恶毒、如同附骨之疽的本命邪气标记。
这标记,是追魂索命的诅咒,但此刻,也是她与之保持距离的“警报器”。
她闭上眼,强忍着脑海中翻江倒海般的眩晕和恶心,将残存的一丝微弱意念集中在眉心。那里,母亲最后馈赠的印记,正持续散发着温润平和的能量,如同涓涓细流,缓慢而坚定地滋养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和濒临溃散的灵魂。这能量不强,却至关重要,吊住了她最后一口气,并开始极其缓慢地修复着最致命的伤势。
同时,这被激活的印记,也赋予了她一种新的、模糊的感知能力。她“感觉”到,掌心残香上那缕林建国的标记,虽然依旧清晰,但传递来的波动……充满了暴怒、焦躁,还有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虚弱和混乱。标记的源头,似乎还在老宅深处,没有立刻追出来。
是了。仪式被强行中断,尤其是“定神针”钉入邪阵核心又被他拔出的反噬,绝对让林建国付出了惨重代价。苏婉儿体内“鬼母”残念的失控,阴山邪修的受伤,都够他焦头烂额一阵子。他此刻恐怕正忙于稳定自身、收拾残局,暂时无法亲自追捕,或者,认为她这个重伤垂死的“祭品”根本逃不远,必然会死在这山林里。
这给了她喘息之机。也许只有几个时辰,也许只有半天。但足够了,足够她挪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,足够她恢复一点行动力。
求生的本能,压过了排山倒海的悲痛和虚弱。她开始尝试再次控制自己的身体。这一次,有了眉心印记能量的持续滋养,情况稍好一些。她先试着活动脚趾,然后是脚踝,小腿……每动一下,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肌肉撕裂般的剧痛,冷汗瞬间又湿透了冰冷的衣衫。
但她没有停。母亲用命换来的机会,她不能浪费在自怜自艾上。
她咬着牙,用手肘和膝盖,一点一点,将自己从躺姿,变成了匍匐的姿态。这个简单的动作,几乎耗光了她刚刚积聚起的一丝力气,眼前阵阵发黑,耳畔嗡嗡作响。
不能停。沿着干涸的河道向下,远离老宅。地图上显示,这条古河道蜿蜒向下,会通向山外,虽然出口可能已经湮没,但至少方向是对的。
她开始爬行。用最原始、最笨拙、也最耗费体力的方式。粗糙的砂石和尖锐的枯枝毫不留情地摩擦、刺穿着她早已伤痕累累的手肘和膝盖,每一次挪动,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淡淡的、混杂着泥水的血痕。湿透的衣物沉重地拖拽着她,寒冷不断剥夺着她所剩无几的体温。
视野在晃动,黑暗与光斑交替闪烁。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般的痛楚和浓烈的血腥味。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,十米?五十米?还是一百米?距离失去了意义,只有机械般的、向下的挪动,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念头:远离,活下去,报仇。
突然,掌心残香上那缕属于林建国的标记,猛地波动了一下!虽然依旧遥远,但那股波动中传递出的暴怒和一种清晰的、加强了的“探查”意念,让林晚晚浑身一僵。
他缓过来了?还是在用别的方法扩大搜索范围?
几乎同时,她眉心印记的感知,也捕捉到侧后方山林深处,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、细微的骚动。不是风声,不是兽行。是某种东西快速掠过灌木、踩断枯枝的声音,而且……不止一处!气息隐蔽,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、冰冷的秩序感。
不是林建国本人,也不是苏婉儿或邪修那混乱狂暴的气息。是其他人!被派出来的搜寻者?林家圈养的护卫?还是……林建国动用了他其他的势力?
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,比山风更冷。她现在的状态,别说对付追兵,就是一只野狗恐怕都能要了她的命。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停止爬行,将身体紧紧贴在一处凸起的岩石后面,利用岩石和茂密的灌木丛遮挡身形。屏住呼吸,连眉心印记的感知都收缩到极致,只维持最低限度的警戒。
声音越来越近,隐约能听到压低的人声。
“……这边有痕迹!新鲜的拖痕,还有血迹!”
“仔细搜!老爷下了死命令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那丫头片子受了那么重的伤,跑不远!”
“分开找,注意草丛和石缝!”
是林家的人!听声音,至少有四五人,而且显然是老手,追踪速度很快。
林晚晚的心沉到了谷底。她现在的位置虽然隐蔽,但对方沿着血迹和拖痕找过来,发现她是迟早的事。跑是跑不掉了,打更是天方夜谭。
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?死在几个林家爪牙手里?
不!绝不!
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寒光。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环境。这里是干涸河道的拐弯处,一侧是陡峭的山壁,长满藤蔓和灌木,另一侧是较缓的斜坡,树林更密。刚才爬过的路上,血迹和拖痕无法掩盖。
只能赌一把了。
她忍着剧痛,用尽最后力气,从身边抓了几把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树叶,胡乱地抹在自己脸上、脖颈、手臂裸露的皮肤上,又抓了些更脏的淤泥塞进头发里,尽量掩盖生人气息和血腥味。然后,她不再沿着河道向前,而是用尽全力,朝着侧面那陡峭的、布满藤蔓的山壁,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!
准确地说,是“蹭”。她几乎没有力气真正攀爬,只能靠着身体的本能和一股狠劲,用指甲抠进泥土和石缝,用膝盖和手肘抵住凸起,一点一点,将自己沉重的、不听使唤的身体,往山壁上“蹭”去。每一下,都带走大片的泥土和枯叶,发出簌簌的声响,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果然,下面的搜索者立刻被惊动。
“在那边!山壁上有动静!”
“快!围上去!”
脚步声和拨开灌木的声音迅速逼近。
林晚晚的心跳如擂鼓,血液冲上头顶,带来阵阵眩晕。她不管不顾,只知道向上。藤蔓断裂,碎石滚落,她也跟着滑下一段,然后又死死抓住能抓住的一切,继续向上。手掌和膝盖早已血肉模糊,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昏厥。
就在她勉强攀到山壁中段一块稍微突出的、被茂密藤蔓覆盖的小小凹陷处,蜷缩起身体,用藤蔓尽可能遮挡住自己时,下面的追兵也赶到了她刚刚开始攀爬的位置。
“血迹到这里乱了……有向上爬的痕迹!”
“这么陡,她受了那么重的伤,怎么可能爬得上去?”
“说不定是虚晃一枪,滚到下面林子里去了?分头找!”
下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交谈声,手电筒的光柱(虽然天已微亮,但林间依旧昏暗)胡乱扫过山壁和下方的树林。
林晚晚屏住呼吸,连心跳都竭力压制到最缓。眉心的印记传来阵阵清凉,帮助她稳定心神,收敛气息。她能感觉到,至少有两道目光和手电光,反复扫过她藏身的这片藤蔓。藤蔓在晨风中微微晃动。
时间一秒一秒流逝,如同钝刀割肉。
“头儿,这边没发现!”
“下面林子里也没有!”
“妈的,难道真能飞了不成?继续扩大范围搜!她肯定就在这附近!”
追兵似乎没有立刻发现她,但也没有放弃,开始在周围更仔细地搜寻。
林晚晚蜷缩在冰冷的石凹里,浑身紧绷。失血、寒冷、剧痛、极度的紧张和体力透支,正在迅速将她推向昏迷的边缘。视线越来越模糊,耳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遥远。她知道,自己撑不了多久了。一旦昏迷,或者弄出一点声响,就是死路一条。
就在她意识逐渐涣散,抓着藤蔓的手指开始无力松脱时——
“噗啦啦!”
一阵急促的、翅膀拍打的声音,突然从她头顶上方不远处的山壁裂缝中响起!几只受惊的山雀尖叫着冲了出来,在清晨的林间胡乱飞窜!
下面的追兵立刻被吸引。
“在那边!上面有东西!”
“是不是她弄出来的动静?”
“上去看看!小心点!”
脚步声和攀爬声再次响起,这次,目标明确地朝着她藏身的位置而来!而且听声音,似乎有人找到了更容易攀爬的路线,正在快速接近!
完了。
林晚晚绝望地闭上眼睛。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。她甚至连握紧拳头都做不到。
然而,预想中的抓捕和利刃并没有到来。
就在那追兵的手几乎要扒开她面前藤蔓的刹那——
“嗖!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,从侧面密林深处传来!
“呃啊!” 那即将发现林晚晚的追兵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哼,紧接着便是重物滚落山壁的沉闷声响,和下面其他人惊慌的呼喊。
“有埋伏!”
“小心!是吹箭!带毒!”
“撤!先撤!回去禀报老爷!”
下面的追兵一阵混乱,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袭击打懵了,不敢再贸然搜索,搀扶起受伤的同伴,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,消失在山林深处。
一切重归寂静。只有山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,和远处隐约的鸟鸣。
林晚晚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,强烈的眩晕和黑暗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。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,她模糊的视线,似乎看到侧面密林的阴影中,一个矮小、精瘦、仿佛与山林融为一体的身影,如同猿猴般轻巧地荡过几根藤蔓,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藏身的石凹边缘。
一张布满深深皱纹、如同老树皮般粗糙、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的老人面孔,俯视着她。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,背着一张简陋的木弓,腰间挂着几个小皮囊。
老人盯着她看了几秒,尤其是她血肉模糊却依然紧握的左拳,以及眉心那若隐若现的淡金色印记,浑浊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讶异和……了然。
他伸出粗糙如锉刀般的手,探了探她颈侧微弱的脉搏,又看了看她身上狰狞的伤口和破烂衣物下隐约可见的、质地非凡的玉佩轮廓。
“林家……”老人用极低的声音,吐出两个字,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种复杂的情绪。
他没有再多说,利落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,倒出些黑乎乎、气味刺鼻的药膏,快速涂抹在林晚晚几处最深的伤口上。药膏带来火辣辣的刺痛,让她即使在昏迷中也蹙紧了眉头。
然后,老人将她小心地从石凹里抱了出来。他的力气大得惊人,抱着一个成年人却如同无物。他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,确认追兵真的远去后,便抱着昏迷的林晚晚,如同最熟悉地形的老山精,几个起落,便没入了密林更深处,消失不见。
只留下山壁上那一片狼藉的攀爬痕迹,和几滴渐渐渗入泥土的、暗红色的血迹。
晨曦终于完全跃出山脊,金色的光芒穿透林间的雾气,却照不进这片刚刚经历了短暂追捕与救援的、幽深的山林。
而昏迷中的林晚晚并不知道,救下她的,并非偶然路过的猎户。
在她眉心那淡金色的印记深处,一缕极其微弱、却与她血脉相连的、属于母亲周清婉的残留意念,在感受到老人气息的刹那,轻轻波动了一下,传递出一丝混合着惊讶、了然与深重忧虑的复杂情绪。
与此同时,远在数十里外的林家老宅深处,一间门窗紧闭、焚香缭绕的密室中。
盘坐在一个简易镇压阵法中央、脸色灰败、嘴角犹带血痕的林建国,猛地睁开了眼睛。他面前,一个盛着清水、水底沉着那半截“引魂香”的铜盆中,水面正剧烈荡漾,倒映出的、属于林晚晚掌心残香上那标记的感应光点,在方才某一刻,骤然模糊、扭曲,然后被一股奇特的、充满生机的山林自然之气干扰、遮蔽,变得断断续续,难以准确定位。
“有人……救了她?” 林建国眼中暗红光芒一闪,声音嘶哑,带着压抑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,“这山中……还有敢插手我林家之事的人?”
他猛地握紧了拳头,指节发白。阵法反噬带来的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,但他眼中的杀意,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刺骨。
“找。翻遍这座山,掘地三尺,也要把她……和那个多管闲事的人,给我找出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