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窗外,城市的高楼广厦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,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郊野山丘和愈发稀疏的村落。阳光很好,初秋的天空蓝得澄澈,但林晚晚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越靠近目的地,胸口那枚莲花玉佩传来的温热感就越是清晰,却也越是紧绷,像一根被无形之手缓缓拨动的弦,发出只有她能感知的、低频的震颤。
这不是对新环境的兴奋或恐惧,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共鸣,或者说……预警。
当她看到前方蜿蜒山路尽头,那片掩映在参天古树中的灰白色建筑群轮廓时,这种感觉达到了顶峰。
林家老宅。
不是想象中江南园林的精致,也非北方大院的豪阔,而是一种沉重的、带着岁月侵蚀和某种阴郁气息的西式洋楼风格。主楼是三层砖石结构,尖顶,拱窗,外墙爬满了深绿近黑的爬山虎,即使在明亮的阳光下,也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、被时光遗忘的陈旧感。两侧有附属的平房,围着高大的铁艺围墙,墙头上生着锈迹,院子里树木荫蔽,杂草丛生,透着一股荒凉。
车缓缓驶近,沉重的大铁门无声地向内打开,像是巨兽张开了沉默的嘴。
林晚晚坐在后座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。在她观气术的视野里,眼前这片宅院上空,笼罩着一层寻常人看不见的、粘稠如沥青般的暗灰色“气”。这灰色并非死寂,而是缓慢地、如同活物般翻涌流动着,其中混杂着丝丝缕缕极淡的、不祥的暗红色,如同血管般隐现,全部朝着主楼后方、某个被更高树木和围墙遮挡的方向汇聚而去。
那里,就是偏楼和地下室的方向。是“夺运鬼母”神像的所在,也是母亲周清婉被囚禁了二十三年的地方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,混合着陈年木材的腐朽、潮湿泥土的腥气、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、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焚香味,像是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,日夜不停地缓慢燃烧。
“到了。”前排司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凝视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,仿佛开进的不是一座宅院,而是某个不可言说的禁地。
车子在主楼前停下。早已等候在门廊下的,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对襟衫、背脊佝偻、面无表情的老仆。他看起来有七十多了,脸上皱纹深如沟壑,眼神浑浊,看到车来,只是微微躬身,没有说话。
林建国先下车,苏婉儿紧随其后。林晚晚最后下来,双脚踩在老宅前院粗糙的青石板上,一股冰凉潮湿的寒意,立刻顺着脚底窜了上来。
“福伯,都准备好了?”林建国对着老仆开口,声音在这空旷寂静的院子里,显得异常清晰。
被称作福伯的老仆点了点头,依旧没说话,只是侧身让开,示意他们进去。
林晚晚跟在林建国和苏婉儿身后,走进主楼。室内光线昏暗,即使开着灯,也驱不散那股子沉甸甸的阴冷。家具都是厚重的老式红木,样式古旧,擦拭得很干净,却泛着一种冰冷的、属于器物而非人气的光泽。空气里有灰尘和樟脑丸的味道,但更深层处,那股甜腻的焚香味更加明显了,丝丝缕缕,无处不在,像无形的蛛网,粘附在每一寸空气里。
“晚晚,你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第一间。”林建国停下脚步,转过身,目光落在林晚晚脸上。他的脸色在老宅昏暗的光线下,显得更加灰白,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,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、混合了审视、估量和某种隐隐亢奋的情绪。“坐了半天车,先去休息。晚饭时我会叫你。老宅规矩多,没事不要乱跑,尤其是晚上。”
他的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“知道了,爸。”林晚晚垂下眼睑,乖巧应道。
苏婉儿站在林建国侧后方,依旧穿着高领衣服,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像纸,眼神空茫,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半。她心口那道暗红色的连接线,在这里变得异常清晰、凝实,像一根输液管,源源不断地从她体内抽取着什么,又注入着什么。她对林晚晚的视线没有任何反应,就像一尊精致的、没有生命的蜡像。
福伯沉默地提起了林晚晚的行李,步履蹒跚地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。林晚晚跟在他身后。
楼梯很窄,光线更暗,只有墙壁上几盏老旧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圈。空气里的焚香味在这里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,钻进鼻腔,带着一种催眠般的甜腻感。
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。推开厚重的木门,里面是一个不算小的套间,有卧室和一个小起居室。家具同样老旧,但收拾得干净,窗户对着后院,能看到那片茂密得近乎阴森的树林和树林后若隐若现的偏楼尖顶。
“小姐休息。”福伯放下行李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说完便转身离开,轻轻带上了门。
门合拢的瞬间,房间陷入一片寂静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、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,以及空气里那无处不在的、甜腻的焚香味。
林晚晚没有立刻整理行李。她走到窗边,望向那片树林和后面的偏楼。
观气术全力运转。
只见主楼这边,气息虽然压抑暗沉,但还算“干净”,只是被那股无处不在的暗灰色笼罩。而那片树林,尤其是偏楼方向,暗灰色的气息浓郁得如同实质的墨汁,其中翻涌的暗红色“血管”也更加密集、粗壮,所有的“气”都如同被漩涡吸引般,朝着偏楼地下某个点疯狂涌去——那里,仿佛有一个无形的、贪婪的黑洞。
偏楼的地下室。母亲就在那里。那尊“夺运鬼母”的神像,也在那里。
胸口莲花玉佩的震颤更加明显了,温热的暖流不断涌入体内,对抗着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阴冷和那种甜腻的、带着侵蚀感的焚香气味。而紧贴着的、已经失效的莲苞旧佩,也在这浓郁的同源邪气环境刺激下,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“共鸣”,不再是昨晚那种对新佩能量的回应,更像是对这邪恶环境的……本能抵触和“记忆”苏醒?
林晚晚收回目光,走到床边坐下。床铺很干净,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,但这味道也被那焚香气污染了,变得有些怪异。
她没有躺下休息,而是盘膝坐好,闭上眼睛,尝试按照母亲遗录中记载的基础法门,引导莲花玉佩中的纯净能量,在体内按照特定路线缓缓运行。不是为了修炼,而是为了适应,为了在这片被邪气浸透的环境里,尽可能地保持自身的“清净”和“稳定”。
能量流过经脉,带来阵阵暖意,驱散着侵入骨髓的阴寒。运行一周天后,她感觉精神清明了不少,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。
她能“听”到楼下隐约传来的、林建国压低声音与福伯的交谈,内容听不真切,但语气严肃。
她能“感觉”到苏婉儿就在她斜对面的房间,那道暗红连接线如同一根有生命的脐带,在缓缓搏动,传输着令人不适的能量。
她还能隐约捕捉到,从偏楼方向,随着焚香气味飘散过来的,一丝极其微弱、却充满了痛苦、绝望和某种顽强不屈意志的……精神波动。
是母亲!
林晚晚猛地睁开眼睛,胸口一阵悸痛。
那波动太微弱了,像风中的残烛,随时会熄灭。但确确实实存在,而且充满了强烈的情绪,痛苦、煎熬,但深处,还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、微弱的希望之火。
母亲还活着,还在坚持,还在……等她。
她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
晚饭时间到了。福伯来敲门,声音嘶哑:“老爷请小姐下楼用饭。”
餐厅在一楼,长条形的餐桌,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白色桌布,摆着简单的四菜一汤,都是清淡的家常菜。林建国坐在主位,苏婉儿坐在他右手边,林晚晚被安排在左手边。
灯光是昏黄的老式吊灯,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。没有人说话,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。空气里除了饭菜的味道,就是那股甜腻的焚香味,混合在一起,令人食欲全无。
林晚晚小口吃着,味同嚼蜡。她能感觉到,林建国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,那目光不再是简单的审视,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完工的“作品”。苏婉儿则全程低着头,机械地进食,像个被操控的木偶。
“晚晚,”林建国忽然开口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,“老宅后面,有一片祖辈种下的梅林,这个季节虽然没开花,但景致还算清幽。明天上午,我带你和婉儿去走走,也认认路。”
去梅林?认路?
林晚晚心中警铃大作。那片梅林,就在偏楼附近!他主动提出去那里,绝不是散步那么简单。
“好的,爸。”她抬起眼,脸上露出适当的期待和好奇,“我还没见过老宅后面的样子呢。”
林建国点了点头,不再说话,继续吃饭。
晚饭在压抑中结束。林晚晚回到自己房间,锁好门。
她没有开灯,就着窗外透进来的、惨淡的月光,走到窗边,再次望向那片黑暗中的树林和偏楼。
明天。
明天,林建国就会带她接近核心区域。
是试探,是预备,还是……“收割”前的某种仪式?
她不知道。
但她知道,从踏进这座老宅开始,每一步,都可能是悬崖。
而她,已经没有退路。
窗外,夜风呜咽,穿过老宅破损的窗棂,发出如同叹息般的低吟。
那甜腻的焚香味,似乎更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