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宫的晨雾还没散透,桃枝便顶着半含的花苞探进游廊。无心倚在朱红柱旁,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古玉——那玉是战国时燕太子丹送他的,刻着“守拙”二字,玉身被体温焐得温热,可纹路里还藏着千年的凉。他望着廊下的青苔,想起昨夜刘据拉着他说“以后太子宫就是你的家”,忽然觉得喉间发涩——家?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,哪来的家?
环佩声是从西角门飘过来的,像浸了晨露的竹笛。无心抬眼,看见月白裙裾掠过桃枝,接着是支银步摇,珍珠串子晃出细碎的光。少女抱着桐木古筝,侍女捧着青瓷罐跟在后面,罐口飘出几瓣桃花——该是刚从御花园折的,瓣儿上还沾着露。
“呀——”少女忽然顿住脚,古筝的雁柱蹭到桃枝,断了一根弦。断弦挂在琴身,晃啊晃的,像根没系牢的风筝线。她皱着眉去扯,指尖被弦尖扎了下,渗出点血珠,慌慌张张地用帕子裹。无心鬼使神差地走过去,伸手接过古筝:“我帮你看看。”
少女抬头,眼睛亮得像星子——那是种没沾过尘埃的亮,像他在战国时见过的山泉水,清得能照见人。“你、你是太子哥哥的门客?”她轻声问,声音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,带着股白兰香。无心点头,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腰间的玉——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,可他自己没察觉。
“阿邑!”刘据的笑声撞破晨雾,他穿着石青锦袍,手里卷着本《诗经》,“怎么站在这儿?”诸邑公主转过脸,耳尖红得像桃瓣:“太子哥哥,我来找你试新调,弦断了……”刘据走到近前,看见无心,笑着拍他肩膀:“这是无心,我新收的门客,连江充的法术都赢了。”又转向诸邑:“这是你最疼的妹妹,诸邑。”
诸邑公主福了福身,指尖绞着裙角:“无心先生……”“不必多礼。”无心打断她,声音像落在玉盘上的冰碴,可目光却落在她受伤的指尖——帕子上渗着淡红,像朵开在雪地上的梅。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——那是他醒来说服药童配的金疮药,装在战国时的青铜瓶里,塞着蜡封。“涂这个。”他把瓶子递过去,指节泛着青白。
诸邑公主接过,揭开蜡封,一股薄荷香飘出来。她涂了点在指尖,抬头笑:“先生的药,比太医院的好闻。”无心愣了愣——他从来没听过有人用“好闻”形容金疮药。刘据在旁边笑:“无心最会摆弄这些冷门玩意儿,上次帮我治落枕,用的是战国时的艾草灸,比御医的银针管用。”
“那先生会修琴吗?”诸邑公主抱着古筝晃了晃,断弦还挂在上面。无心接过,指腹掠过断口——是羊肠弦,被桃枝刮得齐整。他从袖中摸出截丝线——那是他用战国时的方法浸的桐油丝,比普通弦结实三倍。“我试试。”他坐在廊下的石凳上,把古筝放在膝头,指尖翻飞,不过片刻就把弦接上了。调琴的时候,他的手指碰到了诸邑公主的——她凑得太近,发丝扫过他的手背,带着白兰香。
“好了。”无心把古筝递回去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补充道,“这弦不容易断,下次别跑那么急。”诸邑公主接过,拨了个音,清越得像泉声。她眼睛弯成月牙:“先生弹首曲子好不好?我想听《关雎》。”刘据在旁边起哄:“对呀无心,别扫阿邑的兴!”
无心犹豫了下,手指落在弦上。他弹的不是《关雎》,是《鹿鸣》——战国时诸侯宴饮的曲子,可经他弹出来,却多了些寂寞的味道,像风穿过无人的古殿,像月照在千年的坟头。诸邑公主托着下巴听,睫毛上沾着片桃瓣,直到最后一个音落,才轻声说:“先生的琴音里,像有片没人的林子,连风都在叹气。”
无心的手指顿了顿。他想起战国时,他在易水边上弹这首曲子,荆轲拍着他的肩膀笑“你这曲子太苦,该多喝几杯酒”。可现在,连荆轲的脸都快记不清了,却被个小丫头听出了琴里的苦。“你听不懂。”他说,声音里带着点慌——像被人扒开了裹了千年的壳,露出里面软的部分。
诸邑公主却不生气,她从青瓷罐里挑了朵最艳的桃花,插在无心的发间:“这样就不苦啦!”桃花瓣蹭过他的眉骨,痒得他心脏跳了一下——这是千年以来,他第一次有“活着”的感觉,像冻了一冬的河,忽然裂开道缝,渗进点春的暖。
侍女的提醒像把剪刀,剪断了这片刻的暖:“公主,该回宫给皇后请安了。”诸邑公主站起身,理了理裙角,把古筝抱在怀里。她走到游廊拐角,忽然回头,步摇上的珍珠晃出光:“先生下次教我弹《鹿鸣》好不好?”无心望着她的背影,发间的桃花瓣还沾着露,直到看不见了,才伸手摸了摸——指尖沾着点白兰香,像她从未离开。
“别看了,人都走了。”刘据笑着撞他肩膀,“阿邑从来没对谁这么主动过,你要是欺负她,我可不饶你。”无心低头,看见自己的手——刚才接桃花时,指腹沾了点诸邑公主的脂粉,粉是浅粉色的,像她的耳尖。“我不会。”他说,声音轻得像风,可心里却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——这是怎么了?千年的孤寂,竟被个小丫头的一句“先生”撞出了裂纹。
晨雾散了,阳光爬上桃枝,照在无心发间的桃花上。他摸着腰间的古玉,忽然想起诸邑公主的眼睛——那里面没有宫廷的算计,没有江充的阴鸷,只有纯粹的、像山泉水一样的亮。或许,这就是刘据说的“家”?不是一座房子,是一个能让他心跳的人,是一缕能让他变暖的香。
风卷着桃瓣掠过他的袖角,古玉在腰间晃了晃,发出细微的响。无心望着游廊拐角,那里还留着诸邑公主的白兰香。他忽然笑了——这是千年以来,他第一次笑,像冻了一冬的梅,终于绽放出第一朵花。
初春的太子宫梅园裹着层薄霜,朱红廊柱下的梅树攒着满枝雪色花苞,风一吹便簌簌落些碎瓣在诸邑公主的月白裙裾上。她攥着无心的衣袖晃了晃,指尖冻得发红:“你看那枝‘素心’,比去年早开了十日呢。”
无心的目光却凝在梅园西北角的土坡——那里的枯草歪成乱糟糟的弧度,泥土翻得新鲜,泛着股冲鼻的腐味,像埋了什么发烂的东西。他蹲下来,指尖沾了点黑泥,指腹碾开时触感黏腻,混着股说不出的阴寒气——那不是园丁翻土的味道,园丁埋的是发酵的豆饼,该是暖烘烘的甜香。
“无心?”诸邑公主蹲下来,伸手碰他的手背,“你在看什么?”
他回神,将指尖的泥蹭在袖角,反手裹住她冻得发凉的手:“没什么,许是野狗翻了土坑。”话音未落,眼角余光扫到假山后闪过片灰布角——那布料粗粝,是下人的衣裳,可太子宫的下人都穿青布衫,哪来的灰布?
诸邑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假山后只有株歪脖子梅树,枝桠上挂着个破灯笼:“你是不是还在想去病哥哥?”她的声音软下来,指尖轻轻勾住他的小指,“昨日我去看了他的衣冠冢,碑前摆了他最爱的蜜枣粽,是厨房阿娘蒸的。”
无心的喉结动了动。霍去病走的那天,长安飘着鹅毛大雪,他握着去病冷得僵硬的手,指尖沾着他咳出来的血,红得像梅园的梅瓣。江充当时站在殿外,隔着门帘看他们,嘴角扯着抹笑,像条盯着猎物的蛇。
“殿下在书房等你。”远处传来内侍的通传,打断了他的思绪。诸邑公主站起身,拍了拍裙裾上的雪:“我去给你煮姜茶,你跟皇兄说完话来暖房找我。”
她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,无心才转身往书房走。路过御花园的九曲桥时,他摸了摸袖中——刚才蹲在土坡前,他悄悄捏了把土,藏在袖袋里。那土的阴寒气渗进皮肤,像条小蛇顺着脉络往上爬,直到心口,搅得他发闷。
刘据的书房里燃着支羊脂烛,烛火晃得案上的奏折影子乱颤。他揉着太阳穴,案上的茶盏凉得凝了层茶膜:“父皇今日召了江充进宫,说‘太子府的风水有碍国运’,要江充带堪舆师来重新布局。”
无心的指尖扣住案角,指节泛白:“江充的话,殿下莫要放在心上。他惯会拿这些方术哄父皇。”
“可父皇信。”刘据叹了口气,翻开案上的折子——那是关中刺史递来的灾情呈报,去年秋涝,今年冬旱,百姓连麸皮都吃不上。他的指腹蹭过折子上的“饿殍”二字,声音发哑,“我昨日递了减免赋税的折子,父皇只扫了一眼,说‘太子管好自己的事,莫要越俎代庖’。”
无心握住他的手腕,掌心的温度透过锦袍传过去:“殿下的仁心,天下人都看得见。江充再蹦跶,也翻不了天。”
刘据望着他,嘴角扯出抹勉强的笑:“我倒不怕江充,只怕……”他的话音顿住,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棂上,发出细碎的响声,“只怕父皇对我的信任,越来越薄了。”
夜更深时,无心提了盏铜灯,沿着太子宫的廊檐巡查。雪已经停了,月光铺在青石板上,像层薄霜。走到梅园附近时,他突然听见细碎的“咔嗒”声——是铁铲碰着石头的声音。
他把铜灯往怀里一揣,贴着墙根躲在梅树后。月光里,一个穿灰布衫的身影正蹲在西北角的土坡前,手里握着把铁铲,往土里埋什么东西。那身影的后背对着他,肩头一耸一耸的,像是在用力。
“谁!”无心大喝一声,冲过去。那身影吓得一哆嗦,铁铲“当啷”掉在地上,转身就跑。无心追上去,指尖刚碰到他的衣角,那人突然往旁边一闪,撞翻了廊下的灯笼。火光里,无心看清了那人的脸——是个陌生的小厮,眉骨处有道刀疤,鞋底沾着梅园的黑泥。
那小厮跑得极快,转眼就钻进了太子宫侧门的巷子里。无心站在巷口,望着黑洞洞的深处,手里攥着样东西——是那小厮跑的时候掉的,一个绣着“江”字的青布荷包,针脚歪歪扭扭,像是临时缝的。
回到房间时,无心把荷包放在案上,点燃了桌上的蜡烛。烛火跳动着,照亮了荷包上的“江”字——是用红丝线绣的,颜色艳得像血。他想起白天在梅园摸到的黑泥,想起江充那天在殿外的笑,指尖用力捏紧荷包,指节泛白。
窗外的风卷着梅花瓣飘进来,落在案上的荷包旁。无心望着窗外的月亮,想起诸邑公主刚才煮的姜茶,想起刘据案上凉掉的茶盏,想起霍去病墓前的蜜枣粽。那些温暖的、鲜活的片段,像针尖一样扎进他的心里。
他伸手摸了摸袖袋里的黑泥,那股阴寒气还在,像条蛇缠着他的手腕。江充,你到底在谋划什么?他望着烛火里的荷包,眼神渐渐冷下来——不管你要做什么,我都不会让你伤到他们。
案上的蜡烛烧到了底,“啪”的一声爆了个灯花。无心吹灭蜡烛,黑暗里,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,带着股沉郁的狠劲。窗外的月亮爬上了中天,照得房间里的梅花瓣泛着冷光,像撒了一地碎雪。
本章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