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时刚过，太子宫的鎏金铜漏滴得慢了些。无心捧着青瓷茶盏，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——那是晨起时诸邑公主送来的，说泡松萝茶最是清透。窗外的梧桐树影晃进来，恰罩在案头的《山海经》上，书页间夹着刘据刚递来的纸条，墨迹还带着墨香：“禁苑三日失三宫女，夜有哭号声，恐是邪祟未净。”
茶烟绕着他的发顶盘旋，无心垂眸看了眼腕间的战国玉佩——青白色的玉身泛着温凉的光，刻着他都快记不清的古老图腾。昨日清除太子府的邪祟时，这玉佩曾发烫过三次，像是在预警什么。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，对着门口的暗卫颔首：“备件玄色短打。”
亥时的风裹着桂香钻进禁苑的朱漆门。无心蹲在墙根下，看着铜锁上的铁锈在月光下泛着红褐的光——这锁是三日前才换上的，锁眼却已经爬满了青霉。他屈起指节在锁上轻轻一叩，铜锁“咔嗒”一声崩开，锁芯里掉出半片干枯的艾草叶，叶片上凝着一滴黑色的液珠，落地时“嗤”地烧穿了半片青苔。
禁苑里的古槐比太子宫的粗两倍，枝桠像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，抓着月亮往云层里拽。无心踩着石径上的青苔走，每一步都压得青苔发出细碎的“吱呀”声，像是有人在脚边喘气。前面的八角亭挂着半盏残灯，灯油早干了，灯芯却还燃着豆大的绿火，照得亭柱上的盘龙纹泛着幽光。
哭声就是从亭子里传出来的。细细的，像浸了水的丝绢，裹着寒气往人骨头里钻。无心摸了摸怀里的玉佩，放缓脚步走过去——亭子里的宫女背对着他，宫装是浅粉色的，裙角沾着泥，头发披散着，发间插着一支银簪，簪头的珍珠早掉了，只剩光秃秃的针柄。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，哭声里带着股子怨毒：“我的脚……我的脚被钉在土里了……”
无心站在亭阶下，声音像浸了冰的泉水：“谁钉的？”
宫女猛地转过身。她的脸青白得像泡发的豆腐，眼睛里流着黑血，顺着下巴滴在裙角，染出一个个深褐的印子。她的双脚果然埋在土里，脚踝处缠着几缕红绳，红绳上挂着极小的铜铃，随着她的挣扎发出刺耳的“叮铃”声：“穿绣衣的人……他说要我帮他守着坛……说守满百日就放我走……可他把我的脚钉在土里……把我的魂拴在这儿……”
无心的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，他捏了个诀，玉佩从怀里跳出来，悬在宫女头顶三尺处，射出一道暖光。红绳遇光就缩，像被火烧着的蛇，宫女发出一声尖叫，双脚从土里抽出来，露出渗着血的脚踝——那里钉着三枚生了锈的铁钉钉，钉头还沾着碎骨渣。
“坛在何处？”无心上前一步，指尖点在宫女的额头上，暖光顺着他的指尖流入她的眉心，“说出来，我送你去轮回。”
宫女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，她指着禁苑深处的方向，声音里带着哭腔：“在废兴庆殿后面的土坡下……有个红布盖着的坛……坛上有娃娃……娃娃的眼睛是用活人的血画的……”
无心收回手，玉佩落回他掌心。宫女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，最后化成一团淡蓝的光，飘向月亮的方向。他望着那团光消失的地方，眼底掠过一丝冷意——穿绣衣的人，除了江充，还能有谁？上个月江充奉诏查禁苑的巫蛊，之后就多了这些邪祟。
废兴庆殿的门楣上还挂着“兴庆”两个鎏金大字，只是金粉掉得差不多了，只剩模糊的轮廓。殿后的土坡上长满了齐腰高的蓬蒿，无心拨开蓬蒿，果然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土坛，坛上盖着红布，红布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，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。他掀开红布，里面摆着七个布娃娃，每个娃娃的胸口都插着一根针，针尾系着一缕头发——看头发的颜色，应该是那三个失踪的宫女的。
突然，土坛底下传来“咕噜噜”的声音。无心往后退了一步，只见土坛周围的泥土开始翻涌，钻出几条青黑色的蛇，蛇身上缠着红绳，眼睛是血红色的。它们吐着信子，朝着无心扑过来，速度快得像闪电。
无心的身影晃了晃，避开蛇的攻击。他捏着玉佩往前一抛，玉佩在空中旋转，发出刺眼的金光，蛇群遇到金光就像被烫到一样，纷纷蜷缩起来，身体慢慢变成黑色的浆糊，渗进土里。土坛上的布娃娃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，胸口的针开始跳动，像是要飞出来。无心伸手抓住其中一个娃娃，指尖刚碰到布面，就感到一阵刺痛——娃娃的布是用尸布做的，上面浸了尸油，针上涂了巫蛊粉。
他皱了皱眉，运起内力，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，顺着针尾渗进娃娃里。娃娃发出“滋滋”的声音，很快就萎缩成一团黑灰，从他手里掉下去。其他娃娃见势不妙，纷纷炸开，变成几团黑烟，朝着禁苑的出口飘去。无心追了几步，黑烟却突然消失在墙角——那里的砖缝里插着一张黄色的符咒，符咒上画着江充的私印。
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，无心回到太子宫。他把从土坛里找到的符咒放在刘据的书案上，声音里带着寒意：“是江充做的。他在禁苑养邪祟，用宫女的魂炼巫蛊。”
刘据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，他攥着符咒的手背上暴起青筋：“这个江充……竟敢在禁苑里做这种事！”
无心拿起案头的茶盏，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：“他的目标不是宫女。”他指尖敲了敲符咒上的私印，“他在养邪祟，等养到足够强，就会送到太子宫来。”
刘据的眉峰拧成了结：“我明日就去向父皇禀报——”
“不可。”无心打断他，“江充现在深得陛下信任，你没有实证，陛下不会信。”他摸着怀里的玉佩，眼底掠过一丝厉色，“等我拿到他的实证，再一起禀报。”
窗外的梧桐树影已经移到了书案的另一侧，晨光穿过窗纸，照在符咒上的私印上，泛着冷光。刘据望着窗外的天色，轻轻叹了口气：“那就劳烦你了。”
无心站起身，拱手告辞。他走出书房的时候，风裹着桂香吹过来，却带着股子说不出的腥气——就像禁苑里的腐叶味，就像布娃娃上的尸油味。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，玉佩还是温凉的，却比昨晚更烫了些。
无心刚迈出书房门槛，风就裹着股子腐叶混着尸油的味道撞过来。他抬手掩住鼻尖，指腹碰到腕间的玉佩——那青白色的玉身竟烫得像块刚从炉里夹出来的砖，逼得他指尖一颤。西角门的宫灯被风吹得晃了晃，灯影里掠过个穿绣衣的身影，怀里抱着个黑布包，脚步轻得像踩在云里，往禁苑的方向蹭。
无心眯了眯眼，袖中滑出柄寸长的青铜刀——那是战国时的旧物，刀身刻着“辟邪”二字，刃口还沾着昨日清除邪祟时的黑血。他足尖点地，无声无息地跟在那人身后，穿过两重爬满青藤的月洞门，绕到禁苑后面的破庙前。破庙的门楣上还挂着“玄女神殿”的匾额，红漆早被风雨剥成碎渣，只剩几缕暗红粘在木头上，像凝固的血痕。
庙门虚掩着，风灌进去掀起门帘，露出里面幽绿的牛油灯光。江充坐在供桌前，案上摆着青铜星象盘，指针正死死钉在北方——那是匈奴的方向。他指尖摩挲着星象盘上的狼头纹，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擦净的朱砂，阴鸷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：“单于的信呢？”
穿绣衣的小吏颤巍巍掀开黑布包，里面躺着封用羊皮带绑着的信，还有个沾着血渍的布娃娃。娃娃的脸是用真人皮肤鞣制的，眼角还留着生前的泪痣，胸口插着根生锈的铁针，针尾系着缕墨色头发——无心一眼就认出，那是刘据前日修剪的发梢。
“单于说……”小吏的声音像被掐住的老鼠，“再给十日期限，若还动不了太子，就把您私藏巫蛊的事捅到陛下跟前。”
江充突然笑了，笑声像指甲刮过瓦片，听得人耳孔发疼。他抓起布娃娃贴在脸侧，像在亲吻情人的脸颊：“急什么？这娃娃已经吞了三个宫女的魂，再养七日，便能附在活物身上——到时候，让它变成太子的模样，在陛下面前跳巫蛊舞，陛下会亲手撕了他的太子冠！”他指节敲了敲星象盘，指针嗡地转了半圈，“至于那个无心……”布娃娃的头“咔嗒”拧成反向，“等太子倒了，我会把他的眼睛挖出来，做成琉璃盏，放在床头看星星。”
无心的呼吸一滞，掌心里的青铜刀差点捏碎——他刚才太专注听对话，竟没察觉指尖已经把刀身捏出一道裂纹。房檐的瓦突然“啪”地掉了一块，砸在庙门台阶上。江充的笑声戛然而止，他猛地抬头，眼神像条盯上猎物的毒蛇：“谁在外面？”
无心转身往阴影里钻，耳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他足尖点在庙墙的砖缝里，翻上屋顶，低头往下看——江充的手下举着灯笼跑出来，灯笼光晃过他的靴底，他赶紧往屋脊后缩了缩，靴跟碰掉几片瓦，吓得他心脏狂跳。就在这时，他的目光扫过案上的羊皮带信——江充刚才只顾着发脾气，竟忘了把信收起来！
无心咬了咬牙，从屋顶跳下去。江充刚要伸手去拿信，无心的青铜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，刃口抵着他的颈动脉：“别动。”
“无心？”江充的脖子僵住，喉结动了动，“你竟敢闯我的地盘？”
无心没说话，另一只手抓起案上的信，塞进怀里。他的指尖碰到布娃娃，那娃娃突然张嘴咬他的手背——尖牙穿透皮肤，钻心的疼瞬间蔓延开来。他抬脚把布娃娃踹飞，刀身往江充的脖子上压了压：“告诉单于，下次送信用牛皮，羊膻味太冲。”
等江充的手下举着刀跑进来，无心已经消失在黑暗里。他沿着禁苑的墙根走，手背的牙印渗着黑血，疼得他眉头紧皱。路过太子宫的桂树时，他伸手折了枝桂枝，咬着牙把桂枝的汁液挤在手背上——那汁液是他前日试过的，能解轻度巫毒。
回到太子宫西角门时，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。门房的老太监打着哈欠开门，看到他手背的血痕，吓得钥匙都掉在地上：“无先生，您这是……”
无心挥了挥手，径直往书房走。刘据还坐在案前，烛火已经烧到灯座，蜡油流了一桌子，把案上的《论语》浸得皱巴巴的。他看到无心进来，赶紧站起来，袍角扫过茶盏，溅了半杯凉茶在袖口：“怎么样？查到什么了？”
无心从怀里掏出羊皮带信，扔在案上：“江充勾结匈奴。”他撸起袖子，露出手背上的牙印——周围皮肤已经青紫，像爬了条死蛇，“那布娃娃是用宫女皮做的，再养七日，就能附到你身上。”
刘据抓起信，拆开后瞳孔猛地缩成针尖。信上的匈奴文字歪歪扭扭，却写得清清楚楚：“太子死，黄金万两，牛羊千头。”他攥着信纸的手发抖，指节泛着青白：“这个狗贼……竟敢通敌卖国！”
无心搬过椅子坐下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，喝了一口压下喉间的腥甜：“他的邪祟还没成形，我们还有七日时间。”他指了指案上的信，“得拿到他与匈奴往来的全部证据，否则就算戳穿他，陛下也会认为是你栽赃——毕竟，江充现在是陛下眼前的‘清道夫’。”
刘据一拳砸在案上，茶盏震得跳起来：“我明日就去找卫青舅舅，请他调羽林军查禁苑的暗桩！”他抬头看着无心，眼睛里燃着怒火，“这一次，绝不能让他再翻云覆雨！”
无心望着窗外的晨光，桂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啊晃，像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手。他摸了摸腕间的玉佩，玉身已经凉下来，却还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阴寒。窗外的风卷着桂香吹进来，却掩不住空气里的腐味——那是邪祟的味道，是阴谋的味道，是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的味道。
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，茶水温凉，像极了千年之前他喝过的战国米酒。那时候的天空很蓝，没有这么多的勾心斗角；那时候的人很傻，愿意为了一句承诺拼上性命。可现在……他望着案上的匈奴信，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沿——
看来， 这场戏，才刚刚开场。
本章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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