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还凝在营前的草叶尖,薛枫就攥着折好的《沧溟八阵图》出了帐。青布裤腿沾着草屑,靴底碾过松针,脆响在晨雾里荡开。他摸了摸胸口的狼牙吊坠——昨晚刚跟娘说“懂了”,今天就急着要跟柳轻眉说,喉结动了动,耳尖先烫起来。
医帐的粗布帘挂着串干艾草,风一吹就晃出淡苦的香。薛枫掀帘时,正撞见柳轻眉蹲在伤兵榻前,素白襦裙的左袖角勾在木床沿,撕了道细缝。她握着蘸了温水的帕子,正给一个断了肋骨的士兵擦脸,发梢沾着药粉,鼻尖红得像太原府三月的桃花:“张大哥,忍忍,这帕子温的,不疼。”
那士兵咳了一声,血沫沾在帕角:“柳医官,我、我是不是活不成了?”
柳轻眉蹲得更矮些,手腕的佛珠转得慢:“说什么胡话?昨日薛校尉从战场上把你背回来时,你还攥着我的药囊喊‘要活’呢。”她从绣兰草的药囊里摸出颗丸药,塞进士兵嘴里:“这是苏合香丸,止疼的,等下我给你熬参汤,喝完就能坐起来了。”
薛枫站在门口,看着她侧影——晨光从帐顶的破洞漏下来,落在她发间,像撒了把碎金。直到柳轻眉抬头撞见他的目光,才慌慌张张站起来,帕子还攥在手里:“薛、薛校尉?你怎么来了?”
薛枫的手不自觉摸向怀里的帛书,指节泛着淡粉:“我、我是来——”他突然想起昨天的药渍,赶紧把八阵图展开,帛书边缘还沾着暗黄的药印:“你看,昨天我把药汁洒在这上面,突然就看懂‘天地定位’了!”
柳轻眉凑过去,鼻尖几乎碰到帛书。她的呼吸带着药香,扫过薛枫的手背,痒得他手心发颤。“这些字像小虫子。”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“山泽通气”四个字,指甲盖染着淡粉的蔻丹:“可你能听懂它们说话,对不对?”
薛枫点头,声音有点哑:“昨天你说‘等它自己开口’,我试了——闭着眼睛,不想‘要赢’,不想‘证明自己’,就摸着帛书的纹路……忽然就听见风里的浪声,听见你说的‘慢’。”他的手指掠过那团药渍:“这药汁是引,引我静下来。”
柳轻眉笑了,眼睛弯成月牙:“那是你自己悟到的,我不过是多嘴说了句。”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抓起薛枫的胳膊——上次训练时摔的擦伤还留着浅红的印:“伤口没发炎吧?让我看看。”
她的指尖凉丝丝的,像太原府夏天的井拔梨。薛枫盯着她的发顶,看见她耳后别着朵晒干的野菊——应该是昨天去采草药时摘的。“早好了。”他说,可没抽回胳膊,任由她的手指抚过痂痕。
帘布突然被掀起,红姑的笑声撞进来:“薛校尉,刘大帅找你——哟,柳医官在给你涂药呢?”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筒,左眉骨的疤痕泛着光:“我说你大清早不见了踪影,原来在这儿‘求医’啊?”
柳轻眉的脸一下子红到耳尖,赶紧松开手,转身去整理药箱:“红姑别瞎说,薛校尉是来问伤兵情况的。”
红姑挤挤眼睛,拍了拍薛枫的肩膀:“行啦,我不拆穿你——大帅在中军大帐等得急,快去吧!”说完晃着竹筒出去,帘布晃得干艾草簌簌落灰。
薛枫咳嗽一声,把八阵图折好放怀里。柳轻眉从药囊里摸出个绢布包,塞给他:“这是姜茶,刚熬的,驱晨寒。”她的手有点烫,应该是刚端过药罐:“小心烫,别像上次那样打翻了。”
薛枫接过,绢布上还沾着她的体温。他低头闻了闻,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,像极了母亲当年熬的姜茶。“谢谢。”他说,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鸟叫。
柳轻眉笑着指了指他的靴子:“快去吧,靴底沾着草屑,别让大帅笑话你。”
薛枫走出医帐时,晨露已经干了。太阳爬上营寨的旗杆,照在绢布上,泛着暖光。他打开包,喝了一口姜茶——烫得舌尖直抖,可心里却像揣了块热乎的蜜。风里飘来医帐的药香,夹杂着柳轻眉的笑声,他摸了摸胸口的狼牙吊坠,忽然觉得,这风里的每一丝味道,都是“静”的模样。
中军大帐的案上摆着刘仁轨刚批的文书,见他进来,老将军指了指对面的椅子:“坐,姜茶是柳医官做的?”
薛枫的耳尖又烫起来,点头。刘仁轨笑了,手指敲了敲案上的地图——那是鹿鸣谷的地形,用炭笔标着昨天的埋伏点:“你爹当年跟着我打高句丽时,也总往医帐跑——你娘是当时的随军医官,熬的姜茶比谁都浓。”他的目光变得柔和:“后来你娘怀了你,还抱着药箱跟我们走了三十里山路。”
薛枫握着姜茶,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——她躺在病榻上,手里还攥着药囊:“枫儿,等你长大了,要找个像我这样的姑娘,会熬姜茶,会疼人。”原来母亲早早就替他选好了人。
“下午跟我去查探石滩浦的地形。”刘仁轨收敛笑容,指了指地图上的蓝色标记:“百济人的水军在那边集结,我们得摸清楚他们的船舰数量。”
薛枫站起身,把姜茶塞进怀里——绢布还是热的,隔着衣服暖着心口。他走到帘前时,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医帐的方向:柳轻眉正站在门口,朝他招了招手,素白的襦裙在风里飘,像株开在战场的兰草。
下午的太阳晒得人脊梁发暖,薛枫跟着刘仁轨翻上石滩浦的土坡。远处的海面上,百济人的船舰像一群黑色的甲虫,停在浪里。他摸出怀里的八阵图,按照观微心法调整呼吸——这次不用闭眼睛,他能听见浪拍礁石的声音,听见风卷着海腥味掠过耳际,听见柳轻眉的声音在心里说:“慢点儿,等它开口。”
帛书在手里展开,“天地定位”四个字泛着金光。薛枫的指尖抚过图上的山脉、河流,忽然就明白了——原来八阵图里的“阵”,从来不是死的图谱,是风的方向,是山的形状,是人心的静。就像柳轻眉的姜茶,要慢慢熬,慢慢品,才尝得出甜。
夕阳落进海里时,他们回到营寨。薛枫路过医帐,看见柳轻眉正在给伤兵喂参汤。她抬头看见他,举了举手里的汤碗:“薛校尉,要喝参汤吗?刚熬的。”
薛枫笑着摇头,从怀里掏出绢布——姜茶已经喝光了,他把空布包递过去:“明天还能要姜茶吗?”
柳轻眉接过,指尖碰到他的,脸又红了:“能啊,只要你不嫌辣。”她的声音像落在花瓣上的风:“不过要早来,晚了就被伤兵抢光了。”
薛枫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,风里飘着参汤的香,飘着海的咸,飘着柳轻眉的笑。他摸了摸胸口的狼牙吊坠,又摸了摸怀里的八阵图——原来“静”不是没有声音,是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温柔的歌,唱着他和她的故事,唱着战场上的光,唱着大唐的风。
月光爬上帐篷顶时,薛枫把八阵图放在枕头底下。他摸着绢布上的兰草纹样——那是柳轻眉药囊上的绣纹,想起她今天的笑,想起她凉丝丝的指尖,想起她递姜茶时的烫。他轻声说:“娘,我找到她了。”
外面的风还在吹,可这次,风里的每一丝味道,都是甜的。
清晨的太子宫浸在槐花香里。殿角铜铃被风掀得叮当响,阶前青石板缝里的三叶草顶着晨露探出头,又被扫地侍从的竹帚轻轻扫回石缝——那竹帚是新扎的,竹枝还泛着青,扫过石板时发出细碎的“沙沙”声,像极了战国时主人庭院里的竹叶响。
无心站在正殿门口,指尖摩挲着腰间的旧玉佩。玉质早被千年的体温焐得温润,刻着的“归墟”二字虽被岁月磨得浅淡,却仍能摸出棱痕——那是战国末年,主人在长平之战前塞给他的,说“若我不归,此玉替我守你”。可后来主人死在乱军里,玉坠子跟着他埋进秦地的黄土,直到千年后苏醒,才又重见天日。
殿内传来刘据的声音:“无心,进来吧。”
他抬脚跨过门槛,目光先落在案上的礼器——青铜豆里盛着琥珀色的酒,匜里浮着几片紫苏叶,铜炉里的安息香烧到一半,烟缕绕着梁上的彩绘云纹缓缓上升,把殿顶的朱雀浮雕染得有些朦胧。刘据穿着玄色绣龙纹的常服,正站在案前整理冠带,金丝织的腰带松了半寸,他伸手拽了拽,指节泛着浅粉。
“这是门客之礼。”刘据转身,眉峰舒展成春风里的柳丝,“虽比不得诸侯府里的金戈玉帛,却是我亲手备的——你救我一命,又除了太子宫的邪祟,该受这份礼。”
侍从捧着漆盘上来,朱红色的漆盘上摆着两样东西:一把剑,一块竹牌。剑鞘是深棕色的,缠着蜀地的旧丝绢,剑首坠着小小的铜铃,剑柄刻着“青霜”二字——那字是用金丝填的,虽有些褪色,却仍闪着微光;竹牌是湘妃竹做的,用朱砂写着“太子宫门客无心”,系着根红绳,绳结打得规规矩矩。
无心接过剑,指腹蹭过剑鞘上的丝绢。料子有些糙,想来是穿久了的,指尖还能摸到几处磨破的线头。“这剑……”他抬眼,瞳孔里映着刘据的脸——和战国时的主人不一样,刘据的眼睛里没有算计,只有温温的光,像晒了一整天的棉被。
“是卫青将军的旧物。”刘据笑着解释,伸手帮他把剑佩在腰间,指节碰到无心的手腕——那手腕凉得像块玉,刘据的指尖顿了顿,又接着说,“他去年从漠南回来,说这剑跟着他杀了七个匈奴千户,该找个懂它的人。你除邪祟时的身手,配得上这剑。”
无心的手指颤了一下。他想起战国时,主人也是这样帮他佩剑——那是一把吴越剑,剑鞘嵌着绿松石,主人的手很暖,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移,最后落在剑柄上:“此剑护你,如我在侧。”可后来主人的血溅在剑鞘上,绿松石染成了暗紫色,再后来剑埋进了乱葬岗,只剩这枚玉佩陪着他睡了千年。
“多谢太子。”他垂眸,声音里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软意——像春雪落在梅枝上,轻得能溶进风里。
殿外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。诸邑公主拽着侍女的袖子跑进来,素裙沾着草屑,裙角还勾着一朵未开的蔷薇,头上插着两朵茉莉,花瓣上的露水顺着发梢滴在肩头上,洇出小小的湿痕。“兄长!我听说你收了个会捉鬼的门客——”她的话卡在喉咙里,盯着无心腰间的剑,眼睛亮得像星子,“这是卫青舅舅的剑!我见过他佩着打匈奴,剑铃响起来比御花园的铜铃还脆!”
刘据无奈地摇头,伸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茉莉:“阿浅,不许胡闹。无心刚受了礼,别吓着他。”
“我才没胡闹!”诸邑公主吐了吐舌头,凑到无心跟前,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玉佩,“这玉好古呀,上面刻的什么字?是不是《山海经》里的‘归墟’?我昨天才读了,说那是吞万物的大壑!”
无心低头,看见她发顶的茉莉——花瓣上的露水沾在他的玉佩上,晕开小小的湿痕。他忽然想起战国时,主人家的小女儿也总这样凑过来,盯着他的玉佩问东问西,说“等我长大,要把最漂亮的珠子串成绳,给你换这玉”。可后来那小女儿死在秦兵手里,珠子撒了一地,像碎掉的星子。
“是归墟。”他说,声音放得很轻,像怕惊碎了晨露,“战国时的旧物。”
“好厉害!”诸邑公主拍手笑,梨涡陷进脸颊,“我也有个旧物——是母后给我的玉簪,刻着并蒂莲!下次我拿给你看好不好?”
侍女过来拉她的袖子:“公主,皇后娘娘还等着您去抄《女则》呢,再晚要挨嬷嬷骂了。”
“知道啦知道啦!”诸邑公主恋恋不舍地退开,走到门口又回头,挥了挥手里的素绢帕子——帕角绣着一朵茉莉,和她头上的一模一样,“我叫刘浅!下次教你弹古筝好不好?我弹的《高山流水》,连乐工师傅都夸呢!”
无心望着她跑远的背影,茉莉香还留在空气中,像春风裹着糖稀,甜得发腻。刘据走过来,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嘴角浮起笑意:“阿浅从小被母后惯坏了,没规矩,你别见怪。”
“她……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丫头。”无心说,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湿痕——那痕迹还在,像诸邑公主的笑声,渗进了玉里。
游廊的阴影里,江充攥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。他躲在紫藤架后,盯着正殿里的三人——刘据的笑、诸邑公主的闹、无心垂眸时的软意,都像刀子扎在他心上。茶盏“咔嗒”一声碎了,瓷片划破掌心,血滴在青石板上,很快被青苔吸得干干净净。“不过是个捡来的野路子。”他咬着牙,声音像蛇吐信,“等我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,第一个要你的命。”
风掀起他的衣摆,吹过紫藤花架,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上,又顺着血痕滑下去,染成淡紫色——那颜色像极了太子宫里的紫薇花,可在他眼里,却比匈奴人的马血还刺眼。
无心站在正殿门口,望着院中的槐树。槐花还在落,像雪一样飘在他的肩头,落在青霜剑上,落在他的旧玉佩上。他忽然觉得,这具沉睡了千年的身体,有了温度——不是战国时战场的血温,不是地下古墓的凉温,是晨风吹过槐花香的温,是诸邑公主笑声里的温,是刘据拍他肩膀时的温。
“今日正午,我在松风阁设宴。”刘据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,指节的温度透过粗布袍渗进来,“卫青将军也会来,他说要跟你讨教驱邪的法术——你别嫌他烦,他那人,见了厉害的角色就走不动道。”
无心点头,目光掠过院中的槐树。树洞里藏着一只麻雀,正探出头来,盯着地上的槐花啄——和战国时主人庭院里的麻雀一样,毛是褐的,眼是黑的,连啄花的样子都一样。
远处传来丝竹声,是太子宫的乐工在练《鹿鸣》。调子很软,像春风拂过柳丝,像诸邑公主的笑声,像刘据帮他佩剑时的温度。无心听着,忽然想起战国时主人府里的编钟——那声音更沉,更响,像黄河的浪,可现在的丝竹声,却让他想起刚苏醒时喝的小米粥,暖得能化开千年的冰。
他抬头,看见天空中的云——和战国时的云一样白,一样软,可下面的世界,已经换了人间。
游廊的阴影里,江充已经走了。地上只剩下碎瓷片和几点血迹,被槐花盖着,像没存在过一样。
槐花落得更密了,飘在无心的发顶,飘在青霜剑上,飘在他的旧玉佩上。他伸手接住一朵,花瓣凉丝丝的,沾在指腹上,像诸邑公主的茉莉香。
这一次,他没有躲开。
本章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