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原的风总是带着股执拗的凉意,卷着青稞穗子的清香,扑在土坯房的窗棂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陈栀榆攥着教案本,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,眉头轻轻蹙了起来。
昨夜的雨下得急,宿舍那扇本就松动的木窗,被风吹得脱了榫卯,此刻正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,冷风混着雨丝,一个劲地往屋里灌。她的被褥潮乎乎的,摊在床板上,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。水土不服的症状还没完全褪去,晨起时喉咙依旧发紧,看着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,陈栀榆心里泛起一阵无力。
她试过自己修,搬了板凳站上去,踮着脚想把窗框推回原位,可那木头受潮发胀,沉得厉害,她使出浑身力气,也只让它晃了晃,险些摔下来磕到额头。
正当她扶着窗框叹气时,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。
陈栀榆回头望去,心口猛地一跳。
马嘉祺站在雨帘里,身上披着件深色的藏袍,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,贴在光洁的额角。他手里拎着一把斧头,还有几根打磨光滑的木料,脚上的牛皮靴沾着泥点,显然是冒雨过来的。
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那扇脱榫的窗户,又落在陈栀榆沾着灰尘的指尖上,没说话,只是迈开长腿走进院子,脚步沉稳地踩过积水的泥地。
“村长说你这里的窗坏了。”他开口,语调依旧是那种平平的,带着藏区特有的低沉尾音,听不出半点情绪,“我来修。”
陈栀榆愣了愣,慌忙从板凳上下来,脸颊有些发烫:“麻烦你了,其实我自己……”
话没说完,马嘉祺已经放下木料,拿起斧头蹲下身,开始清理窗框缝隙里的泥垢。他的动作利落干脆,手指骨节分明,握着斧头的力道很稳,每一下敲击都精准地落在榫卯接口处。雨水顺着他的袍角往下滴,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,他却像是浑然不觉,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活计。
陈栀榆站在一旁,手足无措地看着他。她想递上一条干毛巾,又怕打扰到他;想开口道谢,话到嘴边,却又咽了回去。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侧脸上,麦色的皮肤被雨水浸得发亮,眼尾微微上挑,瞳仁是深浓的墨色,像纳木错平静的湖水,没有一丝波澜。他指间那串星月菩提,被雨水打湿了,泛着温润的光泽,随着他的动作,偶尔轻轻碰撞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风裹着雨丝吹来,陈栀榆打了个寒颤。马嘉祺似乎察觉到了,头也没抬,只淡淡说了一句:“先进屋去,别着凉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。陈栀榆哦了一声,乖乖地退回屋里,隔着那层漏风的窗缝,看着他忙碌的身影。
他先是用斧头把发胀的木头敲松,又换上细凿,一点点把榫卯归位,动作细致得不像个常年在草原上奔波的人。然后,他拿出带来的木料,量好尺寸,用锯子锯出合适的长度,钉在窗框内侧,加固那些松动的地方。
雨渐渐停了,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半张脸,洒下一片金色的光。马嘉祺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和泥水,又推了推那扇窗,确认它已经稳固了,才转过身看向屋里的陈栀榆。
“好了。”他说,语气依旧平淡,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。
陈栀榆连忙跑出去,手里攥着那条早就准备好的干毛巾:“谢谢你,马嘉祺,真的麻烦你了。还有,擦擦手吧。”
马嘉祺的目光落在那条毛巾上,顿了顿,却没有接。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,拉开了些许距离,指尖捻了捻那串星月菩提,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:“不用。村长安排的事。”
说完,他拎起地上的工具,转身就要走。
“等等!”陈栀榆叫住他,想起什么似的,快步跑回屋里,拿出一个油纸包,里面是她从江南带来的桂花糕,“这个……你尝尝吧,是我家乡的点心。”
马嘉祺的脚步顿住了,却没有回头。他沉默了几秒,才缓缓开口:“不用。牧区的人,吃不惯这个。”
话音落下,他便迈开脚步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。牛皮靴踩在湿漉漉的土路上,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,很快又被风吹来的尘土浅浅覆盖。
陈栀榆站在原地,手里攥着那个油纸包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,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他帮了她,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,像是在恪守着一条无形的界线,只做分内之事,不多一分,不少一毫。
这样的认知,让她心里的那点悸动,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微凉。
日子依旧不疾不徐地过着。陈栀榆的支教生活渐渐步入正轨,孩子们的普通话越来越流利,课本上的生字,也能一笔一划地写得工工整整。只是,生活里的难题,依旧时不时冒出来。
那日,她想给孩子们上一堂自然课,打算带着他们去草原上认识牧草和野花,却不知道哪里的草场牧民允许外人进入,哪里的草甸下藏着暗河,容易崴脚。村长去乡里开会了,其他村民的普通话她听得半懂不懂,正愁眉不展时,有人告诉她,马嘉祺熟悉草原的每一寸土地,问他准没错。
陈栀榆犹豫了很久,才鼓起勇气,去了马嘉祺家的牧场。
他正在帐篷外给牦牛刷毛,看见她来,只是抬了抬眼,目光依旧是那种淡淡的,没有惊讶,也没有好奇。
陈栀榆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,她攥着衣角,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,声音细若蚊蚋,生怕打扰到他。
马嘉祺听完,手里的毛刷顿了顿,然后指了指东边的方向,语调平稳地开口:“往东走三里,是丹增大叔的草场,他的牦牛都圈起来了,草长得好,野花也多。别往北边去,那里有暗河,土松。”
他的话说得简洁明了,句句都是关键,却没有多余的解释。
陈栀榆连忙点头,心里的石头落了地:“谢谢你,马嘉祺,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他淡淡地回了一句,然后低下头,继续给牦牛刷毛,不再看她,也不再说话,像是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,剩下的,便与他无关了。
陈栀榆站在原地,看着他专注的侧脸,看着阳光落在他发顶的金色光晕,想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最后,只能轻轻道了声再见,转身离开。
走了几步,她回头望了一眼,看见他依旧蹲在那里,手里的毛刷一下一下地落在牦牛厚实的毛上,指间的星月菩提,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。
他的身影,和辽阔的草原,和远处的雪山,融在一起,疏离又沉静。
后来,这样的场景,又发生过好几次。
她的宿舍烟囱堵了,是他搬着梯子爬上去疏通的,全程没说三句话,疏通完就走,留下一地烟灰;她想买些新鲜的酥油,不知道去哪里买最正宗,是他告诉她,村口的卓玛阿妈家的酥油最好,却没有陪她去;她的自行车胎瘪了,是他帮她补好的,工具是他的,手艺是他的,却连一杯水都没喝。
每一次的帮助,都恰到好处,都点到为止。他像是一个恪守本分的执行者,完成任务,便抽身离开,从不拖泥带水,也从不给她任何多余的念想。
陈栀榆心里清楚,他只是在尽自己的义务,协助学校的事务,帮助外来的老师。这份帮助里,没有特殊,没有例外,只有一份属于高原人的,沉默的善意。
可即便如此,每次看到他的身影,每次听到他平淡的声音,她的心跳,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加速。
那日,她带着孩子们在丹增大叔的草场上上完课,看着孩子们追着蝴蝶跑,笑得一脸灿烂。风拂过草原,卷起格桑花的香气,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她看见马嘉祺骑着马,从草场的另一头走过,身姿挺拔,像一棵扎根在高原的白杨。
他的目光掠过她,掠过那些嬉笑的孩子,依旧是那样的平淡,那样的疏离,仿佛只是看见一群寻常的过客。
陈栀榆看着他的身影,渐渐消失在草原的尽头,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。
或许,这样就很好。
他是高原的风,凛冽而自由。她是江南的雨,温润而绵长。
他们的相遇,本就是一场意外的惊鸿。能这样,偶尔得到他的帮助,偶尔看见他的身影,于她而言,就已经是藏在青稞香里的,小小的欢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