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察期的第二天，是在一阵尖锐的、持续不断的刮擦声中开始的。

不是门缝塞纸条那种轻微的窸窣，而是仿佛有无数细小的、坚硬的爪子，在用力抓挠着404房间内部的墙壁，从四面八方传来。声音密集、刺耳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，将陈诺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。

他猛地睁开眼，心脏狂跳。床头灯还亮着，昏黄的光线下，房间看起来和昨晚入睡前别无二致。但那种刮擦声如此真实，如此贴近，仿佛就发生在单薄的墙壁之内，甚至……天花板之上。

他立刻看向那面与403相邻的墙。那块颜色深沉的污渍，似乎又扩大了一圈，边缘的晕染更加模糊不清，颜色也从暗褐色向着一种更深的、近乎淤青的色调转变。污渍中心，那些隐约像蜷缩人形的纹理，此刻在陈诺惊惧的注视下，仿佛微微……蠕动了一下。

他瞬间移开视线，冷汗浸湿了内衣。是幻觉吗？还是“静默”的403正在以另一种形式渗透过来？

刮擦声还在继续，忽左忽右，时而在头顶，时而在脚下。陈诺强迫自己冷静，遵循补充守则的第一条，开始了早8点前的室内巡查。他拿着那张空白的记录表，握着撬棍，尽量不发出声音，逐一检查房间的每个角落。

门窗完好，反锁。水龙头正常，没有黑色粘液。水管寂静。地面除了他自己的脚印和昨晚带回的少许灰尘，没有异常水渍或拖痕。家具位置没有明显变动。他甚至检查了床底和那个破旧衣柜的内部——空无一物。

除了那面墙上的污渍在视觉上有所变化，以及这无处不在的抓挠声，他找不到任何可以“真实”记录下来的“异常”。

但直觉告诉他，这声音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。如果记录下来，会引来什么？不记录，又算不算“遗漏”？

他犹豫了片刻，在记录表的“异常响动”栏，用尽量中性的笔触写道：“清晨6点30分左右开始，持续出现来源不明的墙壁、天花板轻微刮擦声，方位不定。” 在“环境变化”栏，他避开了墙上的污渍，只写了：“室内灰尘量略有增加。”

写完，他盯着自己的字迹，感觉像是在签订一份不知内容的危险契约。

刮擦声在他完成记录后不久，毫无征兆地停止了。突如其来的寂静，反而让陈诺更加不安。他快速洗漱，吃了点东西，将安神熏香换上一小截新的（又花费80点），点燃。淡淡的烟气暂时驱散了一些心头萦绕的阴霾。

上午的时间在压抑的平静中度过。他试图从直播窗口的弹幕和简陋商店里寻找更多关于“新月之夜”和“管理员”的信息，但收获寥寥。弹幕多是看客的只言片语，商店没有刷新，人气值在兑换了熏香和一瓶“干净的”水后，剩下1620点。

中午时分，敲门声再次响起。
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
平稳，节制，和昨天一模一样。

陈诺深吸一口气，走到门后。猫眼里，吴管理员那张平平无奇、略带疲惫的脸再次出现。他手里拿着一个新的、薄一些的文件夹。

“404住户陈诺先生，早上的巡查记录需要提交。”吴管理员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，“另外，这里有本周的《公寓公共信息简报》，需要一并送达。”

陈诺打开门，接过文件夹。吴管理员的目光例行公事般扫过他的脸和房间内部，尤其在陈诺脸上停留了一瞬，似乎察觉到他眼底的血丝和疲惫。

“观察期住户需要保证基本的精神状态稳定，过度紧张或疑神疑鬼，不利于观察评估。”吴管理员语气平淡地提醒，“另外，今晚公共走廊的照明线路需要进行例行检修，晚9点至11点可能会有关闭部分光源的情况，属于正常维护，不必惊慌。请遵守补充守则第三条。”

检修？在这个鬼地方？陈诺心中警铃大作。他想起孩子纸条上的话：“管理员叔叔，不喜欢光。”

“吴管理员，”陈诺试探着开口，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，“检修期间，如果遇到……其他状况，该怎么办？”

吴管理员看了他一眼，嘴角那公式化的微笑似乎加深了微不可察的一丝。“遵守守则即可。记住，在安居公寓，稳定的秩序高于一切。任何试图扰乱秩序的行为……都不会被允许。”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403的方向，随即收回。“请于下午3点前将填写好的巡查记录表交到一楼管理员值班室门外的投递口。简报请仔细阅读。”

说完，他点点头，转身离开，步伐依旧平稳。

陈诺关上门，背靠着门板，感觉吴管理员最后那句话别有深意。“扰乱秩序的行为”——指的是他昨晚激怒403？还是其他什么？

他打开文件夹。里面是两张纸。一张是他早上填写的巡查记录表的副本，上面已经用红笔打了一个小小的勾，旁边有个“阅”字，字迹工整冰冷。另一张是所谓的《公寓公共信息简报》，纸张泛黄，像是油印的，日期是模糊的一周范围。

简报内容极其简短且古怪：

【公共设施】：本周供水压力可能出现波动，尤其是高层住户（4层及以上）。建议错峰用水，并确保储水容器清洁。

【安全提示】：近期有住户反映夜间听到非正常的管道敲击声。经核查，属老旧管道热胀冷缩所致。请勿模仿敲击行为，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或管道应力故障。

【社区活动】：本周无集体活动安排。鼓励住户保持室内安静，维护良好居住环境。

【通知】：业主委员会将于近期召开季度会议，审议本季度各项管理事宜及住户反馈。会议时间地点另行通知。

简报的右下角，盖着一个模糊的红色印章，形状像是几个环环相扣的圆圈，中间有无法辨认的文字。

热胀冷缩？陈诺嗤之以鼻。昨晚水管里爬出来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应力故障。波动的高层水压……这让他想起403“妈妈”唱歌似乎总在用水时？还有孩子纸条上扭曲的水龙头和“爸爸”……

他把简报和记录表副本放在一边，心中疑窦丛生。这份简报，与其说是信息通告，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规则提醒和警告。

下午2点50分，陈诺带着填写好的巡查记录表原件，下楼前往一楼。走廊安静得可怕，其他住户的门都紧闭着，门牌号在昏黄光线下泛着陈旧的光泽。他注意到，202和301的门牌似乎比其他几家更干净一些，像是经常擦拭。

一楼的管理员值班室房门紧闭，旁边的墙上确实有一个金属的投递口，类似旧式信箱。他将记录表塞了进去，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“嗒”的一声。

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，值班室的门突然无声地开了一条缝。

没有完全打开，只是露出大约十公分的缝隙。里面没有开灯，一片漆黑。但陈诺清晰地感觉到，有一道视线从门缝后的黑暗里投出来，落在他身上。

冰冷，审视，不带任何情绪。

是吴管理员？他一直在里面看着？

陈诺身体僵住，不敢动弹。那股视线停留了几秒钟，然后，门缝后的黑暗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，仿佛有什么东西向后退去。紧接着，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，严丝合缝。

陈诺后背发凉，立刻快步走上楼梯，回到四楼。直到关上404的房门，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稍稍减退。

下午的时间在焦虑中缓慢流逝。他反复回忆简报内容和吴管理员的话，试图拼凑出什么。供水压力波动，高层，敲击管道，业主委员会……这些碎片暂时无法串联，但都隐隐指向这栋公寓隐藏的某种循环或规律。

傍晚，他简单吃了点东西，检查了门窗，将兑换来的那瓶“干净的”水倒进一个容器备用，又检查了那支应急蜡烛和打火机。

晚上8点55分，距离所谓的“照明线路检修”还有五分钟。

陈诺站在房间中央，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。他决定不关掉房间里的灯。补充守则要求至少有一处稳定光源常亮，床头灯符合要求。

9点整。

“啪”、“啪”、“啪”……

一连串轻响从走廊传来，由近及远。紧接着，404房门外透进门缝的、来自走廊的那一线昏黄光亮，倏地熄灭了。

并非完全彻底的黑暗，因为房间里的床头灯还亮着。但从猫眼看出去，走廊已是一片浓墨般的漆黑，伸手不见五指。绝对的寂静随之降临，连之前总能隐约听到的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微弱杂音都消失了，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黑暗的走廊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，沉默地张着嘴。

9点30分，无事发生。

9点45分，依旧寂静。

陈诺稍稍松了口气，或许真的只是“正常检修”？

就在他神经略微松弛的刹那——

“咚。”

一声清晰的、沉闷的撞击声，从门板外传来。很近，就像有人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门。

陈诺浑身一颤，立刻凑到猫眼前。

一片漆黑，什么也看不见。

“咚。” 又是一下，稍微重了一点。

紧接着——
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
一种缓慢的、拖拽着重物的声音，在门外的走廊地面上响起。声音很慢，很沉，从右边（403方向）慢慢拖过来，经过404门口，然后继续向左（楼梯方向）拖去。

摩擦声经过门口时，陈诺甚至能感觉到极其细微的、门板传来的震动。

有什么东西被拖过去了。很大，很重。

拖拽声逐渐远去，消失在楼梯方向。走廊重归死寂。

陈诺贴在门上，屏息倾听了几分钟，再无动静。

他刚想退开——

“咯……咯咯……”

那熟悉的、孩童的轻笑，突兀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！不是门外，就在屋内！仿佛就在他身后！

陈诺猛地转身，撬棍横在胸前，手电光（他一直握在手里）瞬间扫向声音来源——沙发角落、床底、衣柜……

空无一人。

笑声消失了，仿佛从未出现。

但陈诺眼角的余光瞥见，床头柜上，那盘安神熏香的铜碟旁边，不知何时，多了一个小小的、用铁丝和纽扣缠成的歪扭小人。

正是他在地下室孩子“秘密基地”看到的那种！

小人被摆成一个向前走的姿势，面朝的方向，是房门。

陈诺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孩子来过了？就在刚才走廊一片漆黑的时候？他是怎么进来的？他想传达什么？

他走过去，小心翼翼地用撬棍拨弄了一下小人。小人很粗糙，纽扣做的眼睛在灯光下反着微弱的光。没有任何机关或纸条。

他想起孩子纸条上关于“数数时它们在背后”的警告，以及刚才门外拖拽的声音……难道孩子是在暗示，黑暗中拖过去的“东西”，或者那些“耳朵”，刚刚就在房间里？就在他背后看着他？

而这个小人的姿势……是指引他出门？还是警告他不要出去？

犹豫再三，陈诺没有动那个小人，也没有出门查看。他回到门后，继续透过猫眼监视着黑暗的走廊。

10点30分，拖拽声再次响起，这次是从楼梯方向拖回来，经过404门口，回到了403方向。声音依旧缓慢沉重。

10点58分。

“啪！”

走廊的灯光毫无预兆地重新亮起。昏黄的光线再次从门缝下渗入。

照明“检修”结束。

陈诺立刻打开门。走廊空荡荡，灯光稳定，仿佛刚才一个多小时的黑暗和怪声从未发生。地面也没有任何拖拽的痕迹。

他看向403的门。紧闭，门缝下没有光。似乎和之前没什么不同。

但当他退回房间，准备关门时，目光扫过自家门板的下方。

在门槛外侧，靠近地面的位置，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、暗红色的痕迹，已经半干，像是……某种粘稠液体的溅射点。

非常小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
陈诺的心沉了下去。他默默关上门，反锁。

巡查时间到了。他再次进行室内检查。墙上的污渍似乎没有继续明显扩大，但颜色似乎更暗沉了。那个铁丝小人还放在床头柜上。

他在晚间的巡查记录表上，犹豫再三，最终写道：“晚9点至11点，公共照明按通知检修关闭。期间门外走廊有重物拖拽声经过两次。室内未发现异常物品位移或侵入迹象。” 他隐去了孩子的笑声和小人，也隐去了门外的撞击声和门板下的暗红痕迹。

他不知道这样的记录会带来什么后果，但他本能地觉得，有些事，知道得越少，“它们”或许就越不会找上门。

提交记录表的时间是明天早上。他看着手中墨迹未干的表格，又看了看床头柜上那个面目模糊的铁丝小人。

“新月之夜”又近了一天。

而这座公寓的“秩序”之下，潜流越发汹涌。吴管理员，孩子，403的残留，黑暗中的拖拽物……各方似乎都在按照某种看不见的规则行动，而他这个“观察期住户”，如同风暴眼中的一叶扁舟，稍有不慎，就会被彻底吞噬。

他将记录表放在桌上，躺回床上。床头灯的光芒勉强驱散着近处的黑暗，却让房间角落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。

睡意迟迟不来。他睁着眼，听着仿佛永不停止的、公寓本身的细微呻吟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再次响起的刮擦声，或者……别的什么。

夜色，还很长。

而在楼下管理员值班室，台灯再次熄灭的黑暗中。

记录着陈诺今日所有行动的副本，被一只稳定、干燥的手拿起，放在台灯下（虽然灯未开）。手指在“重物拖拽声”和“未发现异常物品位移”两行字上，轻轻点了点。

一声几不可闻的、意味不明的低叹，在黑暗里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