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室的气味,是陈诺从未闻过的复合体:陈年灰尘呛入肺部的颗粒感,厚重铁锈带着腥甜的金属味,潮湿水汽混合着某种隐约的、类似旧布料霉烂的气息,还有锅炉运行时散发的、干燥的烘烤热浪。这些味道被阴冷的空气搅拌在一起,吸入鼻腔,让他的太阳穴微微发胀。
楼梯又陡又窄,水泥台阶边缘破损,露出粗糙的骨料。墙壁上的铁丝网灯泡间隔很远,投下一圈圈昏黄模糊的光晕,光晕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每一步踏下,都传来空洞的回响,仿佛在这地下空间的深处,有什么东西在同步模仿着他的脚步。
下行大约两层楼的高度,楼梯到了尽头。面前是一条横向的、更显低矮的通道。通道右侧,一扇厚重的、布满锈迹和油污的金属门半开着,里面传来锅炉持续低沉的轰鸣,门缝里透出暗红色的、不稳定的光。那应该就是锅炉房。
左侧,则是更深的黑暗,隐约可见一些堆积物的轮廓,想必就是储物区。
空气在这里更加滞重,温度也分布不均。靠近锅炉房的一侧热浪扑面,而储物区方向则阴冷刺骨。
陈诺站在通道口,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。他先看向锅炉房。通知单要求先清理锅炉房。他握了握别在腰间的撬棍,触手的冰凉让他定了定神,然后抬脚走向那扇半开的铁门。
推开门的瞬间,一股更强的热浪混合着煤灰和机油的味道涌出。锅炉房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,但也更杂乱。一个庞大的、老式铸铁锅炉占据了房间中央大部分空间,炉膛口紧闭,但通红的火光从缝隙和观察孔透出,映照得整个房间光影跳动。锅炉表面覆盖着厚厚的、油腻的灰垢,管道像扭曲的黑色血管般爬满墙壁和天花板,连接着各种阀门、压力表和早已停转的通风扇。地上散落着一些煤炭碎屑、废弃的工具、沾满油污的破布。
“锅炉爷爷睡着了,不要吵醒他。”——孩子纸条上的话在脑海中响起。
陈诺放轻了脚步,目光扫过操作面板。面板上大部分仪表指针静止,只有少数几个显示着压力或温度,刻度模糊不清。通风口果然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堵住了大半。
他开始工作。手套粗糙,口罩单薄,几乎阻隔不了多少灰尘。他用从门口找到的一把秃了毛的扫帚,小心翼翼地清理锅炉周围的积灰,尽量避免触碰锅炉本体和那些看似重要的管道接口。每一下清扫,都会扬起大片的灰尘,在暗红色的光柱中飞舞,如同有了生命的微小幽灵。他尽量屏住呼吸,动作缓慢而稳定。
轰鸣声持续着,但在这单调的声响深处,陈诺似乎听到了一种……极其微弱的、有节奏的“呼……呼……”声,像是沉睡的巨人在打鼾。是锅炉内部气流的声音?还是……
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,专注于手头的工作。清理完地面,他找了一根长杆,绑上破布,去清理高处的通风口。灰尘扑簌簌落下,有些落在他头上、肩上,有些掉进锅炉观察孔,瞬间被高温灼成一小缕青烟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咚。”
一声清晰的、像是金属敲击的声音,从锅炉内部传来。
陈诺的动作僵住了。长杆停在半空。
“呼……呼……”那似有若无的鼾声停顿了一瞬。
几秒钟后,锅炉的轰鸣声似乎……更沉重了一些。炉膛内透出的红光,也略微明亮了那么一丝。
陈诺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。他想起纸条上的警告,立刻停下所有动作,屏住呼吸,连眼珠都不敢转动,只是死死盯着那个庞大的、仿佛有了生命的锅炉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轰鸣声渐渐恢复到之前的频率,红光也黯淡下去。那“鼾声”再次响起,平稳而悠长。
它……又“睡”着了。
陈诺极其缓慢地收回长杆,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。他不敢再清理通风口内部,只将表面最明显的堵塞物拨开。然后,他小心翼翼地擦拭操作面板,让那几个还能看的仪表稍微清晰了一点。
做完这些,他立刻退出了锅炉房,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惊醒那个沉睡的“爷爷”。
站在通道里,他深深地、无声地吸了几口阴冷的空气,才感觉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稍稍回落。接下来,是储物区。
转向左侧,黑暗如同实质的帷幕。他摸到墙上的开关,“啪嗒”一声,几盏同样蒙尘的灯泡亮起,光线比通道里还要黯淡,仅仅能让人勉强看清物体的轮廓。
储物区堆满了杂物。破旧的家具(缺腿的椅子、露出弹簧的沙发)、叠放歪斜的木板、生锈的自行车架、摞在一起的空油漆桶、裹着灰尘的编织袋……这些东西胡乱堆积,形成一个个阴影幢幢的障碍。空气里霉味更重,还有一种淡淡的、类似福尔马林的化学气味。
按照通知单附带的简易示意图,储物区深处应该有几排简易的金属货架,需要将散乱的物品分类归置上去。
他打开示意图,用手电(用剩余人气值紧急兑换的,花费了100点)照着,开始辨认。示意图画得很抽象,只标注了几个大类:木制品、金属件、废弃织物、其他杂物。
“储物架后面,有耳朵。”纸条的第二条警告。
陈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堆积如山的杂物后方,阴影浓重,什么也看不清。他握紧撬棍和手电,开始整理。
这是一项极其耗费体力和精神的工作。每搬动一件东西,都要全神贯注地倾听四周的动静。灰尘弥漫,在昏暗的光线下,那些被搬动的旧物仿佛随时会活过来。一个歪倒的衣架在拖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吓得他立刻停手,警惕地扫视四周,等待了足足一分钟,确认没有异常才继续。
他先把小件的、容易分类的金属零件捡出来,放到指定的金属货架上。货架冰冷,摸上去湿漉漉的。当他将一捆生锈的铁丝放上去时,货架似乎……轻微地晃动了一下。
不是他的错觉。
陈诺立刻后退一步,手电光柱扫向货架背后。只有更深沉的黑暗和杂物轮廓。
他想起第三条警告:“数数的时候,它们就在你背后。” 这似乎对应着通知单上遇到异常时的应对措施——面向锅炉,低头默数。
难道“它们”平时就潜伏在这些阴影里?等待着你数数、等待着你不敢回头的时刻?
他压下心悸,继续工作。将破布、旧窗帘等归类到废弃织物区。在拖动一个沉重的、裹得严严实实的编织袋时,袋子一角突然破裂,里面滚出几个圆溜溜、黑乎乎的东西。
陈诺用手电照去。
是几个旧式的、橡胶质地的人偶头部,没有五官,表面皲裂,在灰尘中显得格外诡异。其中一个“脸”朝上,空洞的眼眶正好对着手电光。
他立刻移开光线,快速将这些人偶头扫进“其他杂物”的箱子,推到角落。但刚才那一瞥的印象挥之不去,他总觉得,当他移开光线时,那个人偶头的方向似乎……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。
“红色的东西,不要碰。”第四条警告。
他格外留意。在整理一堆破烂的桌椅时,他在一张腐朽的木头桌面背面,发现了一片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污渍,已经干涸发黑,但颜色依然刺眼。他小心翼翼地绕开。
在搬运一个倒扣着的旧水桶时,水桶下露出半截红色的蜡笔,断掉了。他立刻停住,没有去捡。
时间在高度紧张和重复性劳动中缓慢流逝。陈诺的衣服早已被汗水和灰尘浸透,口罩也湿漉漉地贴在脸上,呼吸不畅。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。
大约整理了三分之二区域时,他来到一堆特别杂乱、特别高大的杂物堆前,试图清理出一条通往深处货架的通道。这堆杂物主要是旧木板和破损的柜体。
当他搬开一块沉重的、边缘锋利的胶合板时——
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一阵极其细微的、仿佛纸张摩擦,又像是昆虫在干燥叶片上爬行的声音,从杂物堆的深处传来。
陈诺的动作瞬间冻结。手电光柱猛地射向声音来源。
光线穿透木板缝隙,照到了杂物堆最里面,紧挨着墙壁的地方。
那里,似乎有一个小小的、人为清理出来的空间。地面上,散落着一些东西。
几个空了的、瘪下去的牙膏皮。
几块融化后又凝固的、形状不规则的彩色蜡笔头(没有红色)。
一小叠裁剪粗糙的、泛黄的纸片。
还有……几个用细铁丝和纽扣歪歪扭扭缠成的小人,摆成了一个圈。
而在那个小“营地”正对着的墙壁上,用某种深色的、或许是木炭的痕迹,画满了涂鸦。
线条稚嫩,杂乱无章。但能辨认出一些重复出现的元素:高高的、有很多窗户的楼房(像这栋公寓);一个长头发、张大嘴巴的人形(旁边画着凌乱的音符);一个穿着制服、戴着帽子的人形(脸上被反复涂抹);还有……一个火柴小人,站在一个扭曲的水龙头前,旁边用更稚嫩的笔迹写着模糊的字:“爸爸……找……”
孩子。是那个孩子的“秘密基地”。
陈诺的心脏揪紧了。他把手电光稍微移开一点,避免直接照射那些小玩意儿。显然,这孩子经常偷偷来这里。这些物品,或许是他从公寓各个角落搜集来的“宝藏”。墙壁上的涂鸦,是他内心世界的映射。
“妈妈”的歌声,“管理员”,“爸爸”和“水龙头”……这孩子知道的东西,远比表现出来的多。
突然,那“沙沙”声又响了一下,这次似乎更近了一点,就在堆放破布的那堆杂物后面。
陈诺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。他慢慢转过身,手电光谨慎地扫过去。
破布堆没有异常。
但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,旁边一个倒扣着的、满是灰尘的搪瓷盆边缘,似乎……搭着一只小小的、苍白的手。
手指细瘦,指甲缝里满是污垢。
只出现了一瞬间,就在手电光即将扫到的前一刻,倏地缩回了盆下的阴影里。
“咯咯……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几乎被锅炉遥远轰鸣掩盖的轻笑,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,又仿佛来自四面八方。
陈诺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。他立刻遵循通知单的指示和孩子的警告,毫不犹豫地转身,面向锅炉房的方向,深深地低下头,闭上了眼睛。
眼前陷入黑暗,其他感官瞬间被放大。
锅炉的轰鸣变得异常清晰,仿佛就在脑后。
地下室的阴冷空气包裹着身体。
灰尘和霉味钻入鼻腔。
还有……那“沙沙”声,似乎停止了。
但另一种感觉升腾起来——强烈的被注视感。
不是一道视线,是很多道。从背后,从两侧的杂物阴影里,从货架的缝隙中……无数冰冷、好奇、或许带着恶意的“目光”,黏在了他的背上。
他感到脖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。开始默数。
一、二、三……
数到十左右时,他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“嗒”的一声,像是小石子落在地面。
二十、三十……那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,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。他甚至幻觉有冰冷的气息吹拂到他的后颈。
五十、六十……锅炉的轰鸣声中,似乎夹杂了别的、更轻的声音,像是窃窃私语,又像是某种湿滑的东西在缓慢移动。
七十、八十……他感觉自己快要忍不住回头,或者睁眼。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,越收越紧。他死死咬住牙关,指甲抠进掌心,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姿势。
九十、九十一、九十二……
数到九十五时,他清晰地听到,就在自己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,传来一声清晰的、吸溜口水般的声音。
九十六、九十七、九十八、九十九……
一百!
陈诺猛地睁开眼,但没有立刻回头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额头上冷汗涔涔。他先感受了一下。
那种无处不在的、冰冷的被注视感……消失了。
身后的储物区,恢复了之前的死寂。只有灰尘在手电光柱中缓缓飘浮。
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。
倒扣的搪瓷盆还在原处,边缘空空如也。破布堆没有变化。那个孩子的“秘密基地”隐没在阴影中,看不真切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,只是高度紧张下的幻觉。
但陈诺知道,那不是幻觉。
他不敢再耽搁,用最快的速度将剩余不多的杂物简单归类,勉强符合示意图的要求。然后,他找到通知单上提到的清洁工具存放点——一个靠在墙边的铁皮柜,将扫帚等物放回去。
最后,他在锅炉房门外墙上挂着的一个破旧记录板上,找到了签到表。表格上只有寥寥几个名字和日期,墨水大多褪色。他拿起旁边栓着的圆珠笔,笔芯几乎没水,他用力划了几下,才勉强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当天日期。
笔迹歪斜,但清晰可辨。
就在他写下最后一笔的瞬间——
“铛!”
头顶上方,通往楼道的铁门方向,传来一声清晰的、如同钟鸣般的响声,在空旷的地下通道里回荡。
晚上10点整。
服务时间结束。
陈诺如蒙大赦,几乎是小跑着冲向楼梯。经过锅炉房时,他瞥了一眼,里面的红光依旧平稳,那沉重的“鼾声”规律地响着。
他冲上楼梯,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。
走廊里昏黄的灯光,此刻显得如此温暖而安全。他反手关上铁门,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肺部火辣辣地疼。
活下来了。第一次社区服务,完成了。
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404。房间内一切如常,安神熏香早已燃尽,只余一点灰烬。他检查了那张巡查记录表,犹豫了一下,在“异常情况”一栏,只写了:“地下室储物区有轻微异响,按规程处理。”没有提孩子,没有提“耳朵”和“它们”。
然后,他按照补充守则,在晚10点后进行了简单的室内巡查。走到与403相邻的那面墙时,他停顿了一下。墙上的污渍……似乎比白天出门前,要更扩大、颜色也更深了一些,边缘的晕染更加不规则。他凑近仔细看,那污渍的纹理,隐约有点像……一个蜷缩的人形。
他立刻移开视线,没有在记录表上提及这一点。只是默默记在心里。
做完这一切,强烈的疲惫和放松感同时袭来,几乎将他击垮。他强撑着洗漱了一下,躺倒在床上。身体明明累到了极点,精神却异常清醒,地下室经历的一幕幕和墙上扩散的污渍在眼前反复闪回。
直播窗口,人气值因为完成社区服务增加了300点,并解锁了一条新提示:
【完成首次社区服务,存活。获得‘谨慎的清洁工’临时称号(微弱降低在非战斗服务类场景中触发恶意的概率)。地下室的秘密似乎不止一层,你触及了冰山一角。】
弹幕还在滚动:
【居然真活着出来了!主播心理素质可以啊。】
【那个小手!绝对是那个孩子的!他也在地下室?】
【签到表上的旧名字看到了吗?有几个我好像在其他‘失踪’主播的遗留信息里见过……】
【墙上污渍在变大,主播你注意到了吗?403的‘静默’看来不是永久的安宁。】
【‘管理员不喜欢光’这条信息很重要,但怎么用?】
【新月之夜还有几天?主播你得抓紧时间了。】
陈诺关闭了弹幕显示。他需要休息,真正的休息。
他看向窗外——虽然被封死,但那是一个方向。黑暗中,“新月之夜”如同一个无声的倒计时,高悬于头顶。
观察期的第一天,总算结束了。
但墙上扩散的污渍,口袋里孩子新旧交织的纸条,还有管理员吴先生那平静却深不可测的目光,都预示着,短暂的喘息之后,是更深的漩涡。
他闭上眼睛,手里握着撬棍,在昏黄的床头灯光下,意识终于沉入了不安的睡眠。
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呼吸逐渐均匀之后。
床对面墙上的污渍,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,极其缓慢地……又洇开了一小圈。
而楼下,管理员值班室的窗户里,一直亮着的台灯,在午夜某一刻,悄无声息地熄灭了。
黑暗中,仿佛有一双眼睛,静静地“望”着404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