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,到底是怎样“亮”起来的,陈诺说不清楚。
没有晨光穿透被封死的窗户,也没有鸟鸣或人声。只是一种感觉——弥漫在空气里的、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那种“夜晚”的浓度,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稀释了那么一丝。昏黄的灯光依旧稳定地从天花板投下,将房间里的每一件旧家具都照出长长的、轮廓模糊的影子。寂静,不再是那种紧绷的、孕育着疯狂的死寂,而更像是一种疲惫的、劫后余生的虚脱。
陈诺坐在沙发上,身体每个关节都在钝痛,鼻腔和喉咙里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。眼皮重逾千斤,但脑海里“资深房客”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钢针,刺穿着睡意。他不敢睡。谁知道在这个鬼地方,睡眠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“静默”?
他强迫自己检查身体。除了严重的精神透支和几处磕碰淤青,似乎没有不可逆的损伤。直播窗口依旧悬浮在视野角落,弹幕稀疏了许多,大多是诸如【活着就好】、【观察期才是真的折磨开始】之类的只言片语。人气值停留在2000点整,旁边多了一个闪烁的、标着“观察期限定”字样的简陋商店图标。
他心念微动,打开了商店。界面灰暗,只有寥寥几样物品可购买:
【初级镇痛药(1粒):缓解轻微身体不适。兑换需50点。】
【浓缩营养剂(1支):提供24小时基础代谢所需。兑换需80点。】
【安神熏香(1盘):有助于稳定精神,微弱驱散低强度负面情绪影响。兑换需120点。】
【“干净的”饮用水(500ml):来自公寓特定供水线路,水质经过基础净化。兑换需30点。】
【破旧的撬棍(1把):看似普通的物理工具,在某些场合或许有用。兑换需200点。】
价格不菲,而且功能描述语焉不详。陈诺犹豫了一下,考虑到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,兑换了一支浓缩营养剂和一小盘安神熏香。营养剂是一管无味的透明胶质,吃下去后,胃部的空虚和身体的乏力感确实缓解了一些。安神熏香则是一个小巧的、刻着模糊花纹的铜碟,里面有一小截暗红色的香。他用打火机点燃,一缕极淡的、带着些许檀木和陈旧纸张味道的烟气袅袅升起。吸入后,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微不可察的一丝,至少那种随时会崩溃的恐慌感被压下去了一点。
人气值剩下1800点。他没敢乱花。
做完这些,时间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。他看向墙上的老式挂钟,指针颤巍巍地指向清晨5点45分。
离所谓的“新任管理员”送达补充守则和服务内容,还有15分钟。
这15分钟,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。陈诺竖着耳朵,捕捉着门外走廊的任何一丝声响。但只有他自己压抑的呼吸,和熏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。
挂钟的分针,终于蹭到了“12”的位置。
几乎就在同时——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三下清晰、平稳、不疾不徐的敲门声,在寂静中响起。
不是之前假管理员那种带着粘腻回音的敲击,也不是孩子纸条塞入时的窸窣,就是最普通、最正常的敲门声。然而,在这种地方,正常本身,就透着最大的诡异。
陈诺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。他站起身,动作牵扯到伤痛,让他咧了咧嘴。走到门边,透过猫眼向外望去。
走廊的灯光依旧昏黄。门外站着一个身影。
深蓝色的制服,笔挺板正。帽子戴得端端正正,帽檐下是一张……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的脸。肤色偏黑,眉眼平和,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公式化的、略显疲惫的微笑。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,腋下夹着一个老旧的记录板。看起来,就像任何一个老旧小区里常见的、负责琐事的管理员。
但陈诺的血液几乎要冻结。
制服。又是深蓝色的制服。
“404的住户,陈诺先生吗?”门外的男人开口了,声音不高不低,带着点沙哑,语气公事公办,“我是公寓新任管理员,姓吴。麻烦开一下门,这是您观察期需要遵守的补充守则,以及社区服务的通知。”
陈诺的手搭在门把手上,冰凉。开,还是不开?
“根据《安居公寓临时管理条例》第十七条,观察期住户有义务配合管理员送达正式通知。”门外的吴管理员语气依旧平稳,但内容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拒绝接收,或拒绝在送达回执上签字,将视为自动放弃观察期资格,即时启动清退程序。”
没有威胁的语气,却比任何威胁都可怕。
陈诺深吸一口气,缓缓拧开了门锁,将门拉开一条缝隙,侧身挡住了大部分入口。
吴管理员似乎对他的戒备毫不在意,只是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从门缝里递了进来。“请查收。补充守则共三条,社区服务一项。服务内容及要求已列明,请您务必在今日下午6点前,前往指定地点报到并开始服务。服务完成情况,将直接影响您观察期的评估结果。”
陈诺接过文件袋,沉甸甸的。
“另外,”吴管理员补充道,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陈诺身后一片狼藉、水渍未干的房间,“作为观察期住户,您需要自行维护房间的基本清洁与秩序。过于杂乱的环境,可能吸引不必要的‘注意’。这是善意的提醒。”
“还有,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了一点点,“403住户已被‘永久静默’,但相邻墙体结构可能因昨晚的‘扰动’出现不稳定。建议您……尽量不要长时间倚靠那面墙休息。当然,这只是建议。”
说完,他微微点头示意,便转身,迈着平稳的步伐,走向楼梯口,很快消失在视野中。脚步声清晰可闻,逐渐远去,直至消失。
陈诺迅速关上门,反锁,又检查了一遍。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他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。
这个吴管理员,和昨晚那个“假”的,感觉截然不同。更……正常,也更……深不可测。他带来的不是直接的恐怖,而是一种沉入水底般的、被规则严密包裹和审视的压力。
他走到沙发边,坐下,拆开了牛皮纸文件袋。
里面是两张质地粗糙的纸。一张是《安居公寓观察期住户补充守则》,另一张是《社区服务通知单》。
补充守则:
一、观察期住户每日须在早8点前,晚10点后,各进行一次室内全面巡查,并填写巡查记录表(附于文件袋内)。记录须真实,不得遗漏任何异常响动、物品位移或环境变化。
二、观察期住户不得主动与其他长期住户(已登记在册住户名单见附页,但403已划除)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。若对方主动搭讪,可简短回应,但不得接受其赠予的任何物品,不得进入其房间,不得允诺其任何请求。
三、观察期住户须保证房间内至少有一处稳定光源(包括电视、台灯等)在夜间常亮。若遭遇全域停电,应立即点燃配备的应急蜡烛(文件袋内附赠一支),并停留在点燃蜡烛的房间内,直至灯光恢复。
附页的住户名单上,只有寥寥几个房号:101, 202, 301, 502。没有名字,只有房号。403被用粗重的黑线划去。
社区服务通知单:
服务类型:公共区域清洁维护。
服务地点:地下室,锅炉房及相邻储物区。
服务时间:今日下午6点至晚上10点。
服务要求:
1. 清理锅炉房内积灰及杂物,确保锅炉操作面板可见、通风口无堵塞。
2. 整理储物区散乱物品,将其分类归置于指定货架(示意图附后)。
3. 服务期间,须全程佩戴发放的工作手套及口罩(随通知单附赠)。
4. 如遇任何异常情况(如声响、物品自动移动、感觉被注视等),应立即停止工作,面向锅炉站立,低头默数至100,期间无论听到什么、感觉到什么,不得回头,不得睁眼。数完后若异常消失,可继续工作;若未消失,则保持低头姿势,直至服务时间结束。
5. 服务结束后,将所有清洁工具放回指定位置,在签到表上签字确认,方可离开。不得将任何属于地下室的物品带离。
通知单最下面,用红色加粗字体印着一行字:
“服务表现将计入观察期评估。未完成或评估不合格,观察期自动终止。”
文件袋里,还有一页空白的巡查记录表,一支短小的、看上去很普通的白色蜡烛,以及一双粗糙的棉线手套、一个单薄的白色棉布口罩。
陈诺看着这些条款和要求,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
巡查记录?怎么才算“真实”?看到听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也要写上去吗?那会不会引来新的“注意”?
不得主动交流……那昨晚的孩子呢?他算“长期住户”吗?名单上没有儿童房号。
稳定光源……昨晚全域停电后,点燃应急蜡烛真的安全吗?
而社区服务……地下室,锅炉房……光是这几个词,就让人联想到黑暗、潮湿、狭窄、机械的轰鸣和……潜藏在阴影里的东西。那些应对异常情况的指示,读起来更像是一种……仪式,或者,一种避免激怒某种存在的卑微方法。
这哪里是服务,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探索和献祭。
直播间的弹幕又多了起来:
【来了来了,经典地下室副本!】
【锅炉房……我记得以前有个主播就是在地下室锅炉房‘服务’时,听见管道里有人唱歌,回头看了一眼,人就没了。】
【巡查记录是个坑!写多了说你精神不稳定产生幻觉,写少了说你隐瞒不报!】
【这个新管理员看着正常,反而更吓人。】
【抓紧时间休息吧主播,下午六点很快就到。地下室那地方,晚上去和半夜去区别不大。】
陈诺捏了捏眉心。他知道弹幕说的没错。他需要休息,需要恢复体力,应对晚上的“服务”。他将安神熏香移到床头柜上,和衣躺下,手里紧紧握着那根破旧的撬棍——这是他目前唯一的“武器”。尽管知道可能没什么用,但多少是个心理安慰。
熏香的味道淡淡萦绕,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他。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,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声清脆的、带着残忍天真的“咯咯”笑声,似乎很近,又似乎很远。
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,噩梦支离破碎。一会儿是403那扇门无声打开,里面是无尽的黑暗和拖拽的声响;一会儿是假管理员碎裂的脸在电视雪花中重组;一会儿又是那个苍白的孩子,站在锅炉房阴暗的角落里,对他无声地招手……
他是被一阵轻微的、持续的刮擦声惊醒的。
猛地坐起,心脏狂跳。房间里光线依旧昏黄,挂钟指向下午3点。刮擦声来自门口。
他握紧撬棍,悄无声息地靠近猫眼。
门外空无一人。但地上,靠近门缝的地方,又多了一张小小的纸条。
陈诺犹豫了几秒,轻轻打开门,迅速将纸条捡了回来。
依旧是那种粗糙的纸,依旧是孩童稚嫩的笔迹,但颜色是深褐色的,像是……干涸的血迹?
纸上画着一幅简单的画:一个楼梯通向下方,下面画着一个方框,方框里是乱糟糟的线条。楼梯旁边,用歪扭的字写着:
【锅炉爷爷睡着了,不要吵醒他。】
【储物架后面,有耳朵。】
【数数的时候,它们就在你背后。】
【红色的东西,不要碰。】
【……谢谢哥哥让妈妈安静。送你一个秘密:管理员叔叔,不喜欢光。】
纸条的右下角,画着一个小小的、笑脸。
陈诺盯着这张纸条,寒意渗透四肢百骸。
孩子又在帮他?还是仅仅在利用他达成其他目的?“管理员叔叔不喜欢光”,是指哪个管理员?昨晚的假管理员?还是今天这个看似正常的吴管理员?或者……都有?
“锅炉爷爷”、“耳朵”、“它们”、“红色的东西”……每一个词都指向晚上地下室服务的危险。
他将纸条小心地收起,和之前的半张放在一起。不管这孩子目的如何,这些信息很可能是真的,至少是源于对这个公寓规则的某种了解。
时间在紧张的准备中流逝。他吃了点东西,再次检查了兑换来的物品和文件袋里的东西。将撬棍别在腰间,用外套遮住。手套和口罩看起来普普通通,但他还是戴上了。
下午5点50分,他深吸一口气,拉开了404的房门。
走廊里空无一人,灯光稳定地亮着。他按照记忆中通知单的指示,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。楼梯位于一楼走廊的尽头,一扇厚重的、漆皮斑驳的铁门虚掩着。门后是向下延伸的、被昏暗灯光笼罩的水泥台阶,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、陈年的灰尘、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闷气味。
陈诺在门口停顿了一下,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安静得诡异的走廊。
然后,他推开门,踏入了向下的阶梯。
身后的铁门,在他完全进入后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缓缓地、自动地关上了,隔绝了楼上那昏黄的光线。
地下室的黑暗,混合着潮湿的寒意,扑面而来。只有每隔一段距离、安装在墙壁上的、罩着铁丝网的小灯泡,发出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芒,勉强勾勒出通道的轮廓。
前方,隐隐传来老旧锅炉运行时低沉的、仿佛叹息般的嗡鸣。
他的社区服务,开始了。
而在楼上,404房间内。
床头柜上,那盘安神熏香,暗红色的香灰悄然断裂,掉落在铜碟里,溅起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火星。
正对着床的那面墙上——与403相邻的那面墙——一块原本并不起眼的、颜色略深的污渍,在昏黄的灯光下,似乎极其缓慢地……扩散了一点点。
像一滴墨,落在浸湿的宣纸上。
悄无声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