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,崇仁坊,户部侍郎府邸。
次日清晨,天色微亮。
昨夜的一场小雨洗刷了长安城的街道,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。然而,这清新的空气却无法渗入崇仁坊深处的这座豪宅。
沈惊鸿站在户部侍郎府的朱漆大门前,仰头看了一眼那块烫金的“李府”匾额。
这里是长安城权贵的聚集地,住的都是朝廷大员。与西市的喧嚣和醉梦楼的奢靡不同,这里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沉闷。
“啧啧,这就是当官的住的地方?连门口的石狮子都长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。”元宝蹲在沈惊鸿的肩头,压低声音吐槽道,“沈木头,你确定咱们要进去?要是被当成刺客抓起来,我可不管你。”
沈惊鸿整理了一下那件唯一还算体面的青色差服,深吸一口气,走上前,在那对巨大的铜环上重重地扣了三下。
“谁啊?大清早的吵什么吵!”
门房是个精瘦的老头,睡眼惺忪地打开侧门,看到沈惊鸿那副寒酸样,还有脸上那显眼的银质面具,眉头瞬间皱成了一个“川”字。
“哪来的妖人?这里是户部侍郎府,闲杂人等滚远点!”门房毫不客气地挥挥手,就要关门。
沈惊鸿身形一闪,一只脚卡在门缝里,纹丝不动。
“不良人,沈惊鸿。”他冷冷地从怀中掏出那块磨损的铜牌,在门房眼前晃了晃,“奉命调查令郎李公子的死因。怎么,侍郎大人是想抗旨不尊吗?”
提到“死因”二字,门房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。他虽然势利,但也知道最近长安城不太平,官府正在严查那几起离奇的“自杀”案。
“原……原来是不良帅大人。”门房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,擦了擦额头的冷汗,“大人稍等,小人这就去通报。”
片刻后,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。
一位身穿锦袍、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出来。他正是户部侍郎李嵩。虽然衣着华贵,但眼底的乌青和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。
“沈……沈大人,有失远迎,有失远迎啊。”李嵩的声音有些干涩,眼神飘忽不定,不敢直视沈惊鸿的眼睛。
“李大人不必多礼。”沈惊鸿语气平淡,目光却在李嵩身上扫了一圈。
在他的阴阳眼视野中,李嵩的身上并没有妖气,但他的头顶却盘旋着一股浓郁的死气。这不是因为他要死了,而是因为他极度恐惧,并且似乎在隐瞒着什么巨大的秘密。
“令郎的尸体在哪里?我要验尸。”沈惊鸿没有废话,直奔主题。
“在……在后院的灵堂。”李嵩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咬了咬牙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“沈大人随我来。”
穿过几重庭院,沈惊鸿跟随着李嵩来到了后院。
这里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,白幡飘扬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。一口黑漆大棺停在正中,周围跪着几个披麻戴孝的女眷,哭声震天。
然而,沈惊鸿却敏锐地察觉到,这哭声中透着一股虚假。
尤其是跪在最前面的一位美妇,虽然哭得梨花带雨,妆容尽毁,但沈惊鸿从她的眼神深处,看到的不是悲伤,而是如释重负。
“这是拙荆,还有……犬子的遗孀。”李嵩介绍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。
沈惊鸿没有理会那些女眷,径直走到棺材前,伸手按住了棺盖。
“沈大人!”李嵩突然叫了一声,似乎想阻止。
沈惊鸿回头看了他一眼,眼神冰冷:“怎么?李大人怕我看到什么?”
李嵩咽了口唾沫,讪讪地退后两步:“不……不敢。只是犬子死状……有些吓人,怕冲撞了大人。”
沈惊鸿不再理会他,双手发力,猛地掀开了棺盖。
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。
躺在棺材里的,正是昨晚在锦绣阁被画皮鬼杀害的户部侍郎之子,李公子。
他的尸体保存得异常完好,甚至没有一丝腐烂的迹象。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,脸上带着那种诡异的、僵硬的微笑,仿佛在做一个甜蜜的梦。
“这就是……被抽干血液后的样子?”元宝跳到棺材边缘,用爪子拨了拨李公子的脸颊,“奇怪,血液明明被吸干了,尸体怎么还这么红润?”
沈惊鸿凑近仔细观察。
李公子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,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,像是一条条黑色的小蛇在游走。
“不是没腐烂,是被填满了。”沈惊鸿伸出手指,轻轻按在李公子的胸口。
噗嗤。
指尖竟然直接陷了进去,就像是按在了一块吸满水的海绵上。
“啊!”
周围的女眷发出一声尖叫,纷纷惊恐地后退。
沈惊鸿脸色一沉,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,毫不犹豫地划破了李公子的手腕。
没有鲜血流出。
从伤口处涌出来的,竟然是一滩粘稠的、黑色的液体,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。
“这是……尸油和墨汁的混合物。”沈惊鸿用指尖沾了一点,放在鼻尖闻了闻,“画皮鬼用这些东西填充了他的血管,维持他‘栩栩如生’的假象。”
“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李嵩颤抖着问道,脸色苍白如纸。
“因为他是‘祭品’。”沈惊鸿站起身,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李嵩,“李大人,你真的不知道令郎为什么会死吗?”
李嵩眼神闪烁,避开了沈惊鸿的视线:“我……我怎么会知道?他只是去买个花灯……”
“不对。”沈惊鸿打断了他,“昨晚我在锦绣阁,发现令郎并非是偶然路过,而是被人约过去的。而且,他身上佩戴的玉佩,是开启某种阵法的钥匙。”
说着,沈惊鸿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的碎片——那是昨晚在锦绣阁地上捡到的。
李嵩看到那枚碎片的瞬间,瞳孔猛地收缩,身体晃了晃,差点瘫倒在地。
“这……这玉佩……”
“看来李大人是认识的。”沈惊鸿步步紧逼,“这玉佩上刻的图案,是血月教的图腾。令郎,是不是早就加入了血月教?”
“不!我不知道!”李嵩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,“那是他自己瞎搞的!我警告过他,让他离那些邪门歪道远点!可他不听!他说只要信了教,就能长生不老,还能……还能帮我坐上宰相的位置!”
说到最后,李嵩的声音低了下去,充满了悔恨和恐惧。
“帮你?”沈惊鸿冷笑一声,“他是想把你也变成祭品吧。”
就在这时,跪在一旁一直哭哭啼啼的那位“遗孀”突然抬起头,眼神怨毒地看着李嵩:“是啊,老爷。他是想把我们都害死!”
沈惊鸿转头看向她。
这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,大约二十出头。在沈惊鸿的视野里,她的身上竟然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,那黑气的源头,似乎来自她头上的一支金簪。
“哦?这位夫人似乎知道些什么。”沈惊鸿的目光落在那支金簪上。
那女子被沈惊鸿的眼神一吓,下意识地想要遮掩,但随即又像是豁出去了一样,站起身来,指着李嵩骂道:“都是你!是你为了升官发财,逼着夫君去结交那些妖人!夫君说,只要他肯献祭自己的‘精气’,就能换来荣华富贵。你明明知道,却装作不知道!”
“你……你闭嘴!”李嵩气急败坏地吼道,“贱人!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!”
“够了!”
沈惊鸿大喝一声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威严,瞬间压制住了两人的争吵。
他走到那女子面前,目光直视她的眼睛:“夫人,你头上的金簪,是谁送的?”
女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金簪,眼神变得有些迷离:“这……这是夫君送我的……说是能保平安……”
“保平安?”沈惊鸿冷笑一声,伸出手,猛地拔下了那支金簪。
“啊!”女子发出一声惨叫,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。
那支金簪离开她的身体后,竟然开始发烫,表面浮现出一层暗红色的纹路,隐约化作一张扭曲的人脸。
“这是‘摄魂簪’。”沈惊鸿看着手中的金簪,眼中闪过一丝寒芒,“这不仅仅是首饰,更是血月教用来监控信徒、收集怨气的法器。令郎死后,这簪子里的怨气就转移到了你身上。如果我没猜错,今晚午夜,你也会像令郎一样,‘自杀’身亡。”
“不……不要!大人救我!”女子吓得魂飞魄散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拼命向沈惊鸿磕头。
李嵩也被吓得瘫软在地上,面如死灰。
沈惊鸿看了一眼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,心中涌起一股厌恶。
为了权力,父亲牺牲儿子;为了富贵,儿子献祭自己和妻子。这就是所谓的大唐权贵?
“这簪子我没收了。”沈惊鸿将发烫的金簪扔进怀里的布袋中,那里放着专门隔绝妖气的符纸,“至于你们……”
他看了一眼李嵩:“李大人,既然令郎是血月教的人,那他手里一定有教众的名单或者联络方式。如果不想死,就把你知道的,全都写下来交给我。”
李嵩如蒙大赦,连连磕头:“是是是!下官一定照办!一定照办!”
沈惊鸿不再多言,转身向门口走去。
就在他即将走出灵堂的时候,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灵堂角落里的一个黑影。
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小吏,正低着头,默默地烧着纸钱。
在其他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,只有他显得异常平静,甚至……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。
沈惊鸿的脚步顿了顿。
在他的阴阳眼看来,这个小吏的影子,竟然是倒着的。
影子的头在脚下,脚在头上。
“有意思。”沈惊鸿心中冷笑,没有当场揭穿,只是默默地走出了大门。
……
离开侍郎府后,沈惊鸿并没有走远,而是绕到了府邸的后巷。
“出来吧。”沈惊鸿靠在墙上,对着空气说道。
过了一会儿,一道黑影从墙头无声无息地滑落,正是刚才在灵堂里那个倒影子的小吏。
他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,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,正是昨晚逃脱的画皮鬼。
“沈大人好眼力。”画皮鬼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娇柔,而是变得沙哑难听,“竟然能看穿我的‘影遁术’。”
“那支金簪,是你给他的吧。”沈惊鸿握着刀柄,眼神冰冷,“你故意留下线索,引我来这里,想干什么?”
画皮鬼咯咯笑了起来,身形逐渐变得虚幻:“沈大人误会了。那支簪子,是‘礼物’。既然大人也是‘容器’的候选人,那我们就是自己人。教主说了,希望能邀请大人去‘血月坛’一叙。”
“如果我不去呢?”
“那这位李大人一家,还有这长安城里的更多人,都会死。”画皮鬼的声音带着一丝威胁,“而且,大人体内的魔气,难道不需要压制吗?只有教主,才能救大人。”
说完,画皮鬼的身影彻底融入阴影中,消失不见。
“沈木头,别听这女鬼瞎扯。”元宝跳到沈惊鸿肩膀上,“她肯定是想设陷阱害你。”
沈惊鸿看着手中的布袋,里面装着那支还在发烫的摄魂簪。
“她没说谎。”沈惊鸿低声说道,“这簪子里的怨气,确实能暂时压制我体内的魔气。看来,这个血月教,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。”
他抬头看向天空,太阳已经升起,但长安城的某些角落,却依然笼罩在黑暗之中。
“血月坛……”沈惊鸿握紧了拳头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,“不管你是龙潭还是虎穴,我都要闯一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