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，平康坊，醉梦楼。
如果说西市是长安城的胃，消化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；那么平康坊就是长安城的心脏，流淌着最奢靡也最肮脏的血液。
此时已近三更，坊内的大多数勾栏瓦舍早已歇业，但位于平康坊北街的“醉梦楼”却是灯火通明。丝竹管弦之声伴着男女的嬉笑怒骂，穿透了厚重的夜幕，直上云霄。
沈惊鸿站在醉梦楼对面的一棵柳树下，仰头看了一眼那烫金的招牌。
“啧啧，沈木头，你确定要来这种地方？这里的胭脂水粉味能把你的鼻子熏掉。”元宝趴在沈惊鸿的肩头，嫌弃地用爪子捂住了鼻子，“而且，你有钱付酒钱吗？”
沈惊鸿摸了摸怀里，那里只有几枚铜板和那块从画皮鬼身上取下的“人皮花”。
“我有情报。”沈惊鸿淡淡地说道，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虽然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差服，迈步走向大门。
刚到门口，两个身材魁梧的龟奴便伸手拦住了他。
“哎哎哎，哪来的叫花子？这醉梦楼也是你能进的？”左边的龟奴一脸横肉，推了沈惊鸿一把，“去去去，旁边的破庙睡去！”
沈惊鸿身形纹丝不动，那龟奴只觉得像是推在了一堵墙上，手骨都差点裂了。
“我找苏轻瑶。”沈惊鸿的声音不大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。
那龟奴愣了一下，上下打量了沈惊鸿一番，见他虽然衣着寒酸，但腰间那把锈刀和脸上的银面具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，不由得心里发毛。
“你……你有拜帖吗？”龟奴结结巴巴地问道。
沈惊鸿没有说话，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块人皮花，递到了龟奴面前。
龟奴只看了一眼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像是见了鬼一样，手忙脚乱地退后两步：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
“让他进来。”
一道清冷如泉水叮咚般的声音从楼内传来，穿透了喧嚣的乐声，直接落入沈惊鸿耳中。
那两个龟奴如蒙大赦，慌忙闪到一旁，低着头不敢再看沈惊鸿一眼。
沈惊鸿收起人皮花，大步走进了醉梦楼。
楼内的景象与外面的清冷截然不同。数十张红木圆桌旁坐满了宾客，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搂着浓妆艳抹的舞姬，推杯换盏，酒气熏天。
然而，沈惊鸿却敏锐地察觉到，在这些人之中，混杂着不少异样的气息。
他的左眼微微刺痛，视野中，几个看似富态的商人身上，竟然缭绕着淡淡的黑气——那是长期吸食鸦片或与妖物交易留下的印记。
“这边请。”
一个身穿淡绿色纱裙的侍女走上前来，身姿婀娜，眼神却很警惕。她并没有带沈惊鸿去热闹的大厅，而是领着他穿过一条幽静的回廊，来到了二楼的一间雅间前。
“苏大家在里面等您。”侍女说完，便转身离去，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晦气。
沈惊鸿推门而入。
屋内没有点灯，只有窗台上放着一盏孤灯，摇曳的烛火将房间映照得影影绰绰。
房间布置得极为雅致，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地毯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冷梅香，与楼下的脂粉味截然不同。
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，坐在一张古琴前，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，发出断断续续、凄清婉转的曲调。
“长相思，在长安……”女子轻声哼唱着，声音空灵，“沈兄，别来无恙。”
沈惊鸿反手关上门，靠在门框上，冷冷地看着那个背影：“苏轻瑶，你还没死。”
女子停下了拨弦的手，缓缓转过身来。
那是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。眉若远山含黛，眸似秋水横波。她的美不是那种风尘女子的媚俗，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清冷，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，让人不敢亵渎。
她正是醉梦楼的主人，也是长安城内最大的情报贩子——苏轻瑶。
“托你的福，阎王爷嫌我这身子脏，不肯收。”苏轻瑶站起身，赤着双足踩在地毯上，一步步走向沈惊鸿。
她在距离沈惊鸿三步远的地方停下，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银质面具上，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“这面具戴了三年，还没戴够吗？”苏轻瑶轻声问道。
“摘下来，会吓到你。”沈惊鸿从怀中掏出那块人皮花，随手扔在旁边的桌子上，“我不是来叙旧的。这东西，你认识吗？”
苏轻瑶的目光落在人皮花上，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。她伸出玉指，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，指尖微微颤抖。
“血月教……”她低声念道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，“他们真的开始行动了。”
“血月教是什么？”沈惊鸿问道，“那个画皮鬼临死前提到了这个名字，还说长安要变成鬼城。”
苏轻瑶叹了口气，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，递到沈惊鸿面前：“先喝口茶吧，压压惊。这故事，说出来可能会让你今晚睡不着觉。”
沈惊鸿没有接茶杯，只是冷冷地看着她。
苏轻瑶也不介意，自己抿了一口，缓缓说道：“血月教，是一个在地下流传了千年的邪教。传说他们供奉的不是神，而是‘魔’。他们相信，当月亮变成血红色的时候，魔神就会降临，净化这个世界。”
“净化？”沈惊鸿嗤笑一声，“我看是毁灭吧。”
“对他们来说，毁灭即是新生。”苏轻瑶放下茶杯，眼神变得锐利，“他们收集生魂，炼制人皮花，就是为了在这个上元节，开启‘血月大阵’。”
“大阵开启会怎么样？”
“长安城百万生民，将全部沦为魔神的祭品。”苏轻瑶看着沈惊鸿的眼睛，一字一顿地说道，“到时候，这里就不再是长安，而是真正的地狱。”
沈惊鸿沉默了。他虽然厌世，但也从未想过让这座城市化为乌有。更何况，这里埋葬着他的过去，也埋葬着他要复仇的对象。
“那个画皮鬼说，他们在找‘容器’。”沈惊鸿突然开口，“什么容器？”
苏轻瑶的目光变得有些闪烁，她避开了沈惊鸿的视线，看向窗外：“所谓的容器，就是拥有特殊体质的人。这种人，天生拥有极其纯净的灵魂，或者……极其强大的血脉。”
说到这里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：“比如……拥有皇室血脉的人，或者……”
“或者什么？”沈惊鸿追问。
“或者……半人半妖的怪物。”苏轻瑶抬起头，目光直直地刺向沈惊鸿的眼睛，“比如你，沈惊鸿。”
沈惊鸿的瞳孔猛地一缩，手瞬间按在了刀柄上，身上爆发出一股凌厉的杀气。
“你想说什么？”
“当年太子谋逆案，你以为真的是因为太子想造反吗？”苏轻瑶没有理会他的杀气，继续说道，“据我查到的情报，当年太子其实是发现了血月教的秘密，才被他们联手朝中奸臣陷害。而你，作为太子最信任的侍卫，他们留你一命，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折磨你，而是因为你的体质……是他们完美的‘魔神容器’。”
轰！
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，在沈惊鸿的脑海中炸开。
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运气好才从刑场上逃脱，被贬为不良人也是一种羞辱。但如果苏轻瑶说的是真的……那这三年来的每一次追杀，每一次遭遇妖怪，难道都是为了把他逼入绝境，让他体内的魔性觉醒？
“所以，那个画皮鬼不是在杀我，而是在‘养’我？”沈惊鸿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。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苏轻瑶点了点头，“他们需要你在绝望中彻底堕落，当你完全变成怪物的那一刻，就是他们开启大阵，献祭你的时候。”
沈惊鸿靠在墙上，闭上了眼睛。
房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过了许久，沈惊鸿重新睁开眼睛，眼中的迷茫已经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冷冽。
“不管他们想干什么，我都不会让他们得逞。”沈惊鸿拿起桌上的人皮花，转身向门口走去，“多谢你的情报。”
“等等！”
苏轻瑶突然叫住了他。
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红色的玛瑙手链，快步走到沈惊鸿面前，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的手里。
“这是‘镇魂珠’，用南海鲛人泪炼制的。”苏轻瑶看着他的眼睛，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，“虽然不能根除你体内的魔气，但在你快要失控的时候，它或许能救你一命。”
沈惊鸿握着那串温热的手链，愣了一下。
“为什么要帮我？”他问，“我们之间，不是早就两清了吗？”
苏轻瑶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：“因为……我也在等那一天。等你亲手把那些混蛋的脑袋砍下来，挂在朱雀大街上示众。”
她转过身，背对着沈惊鸿，声音有些颤抖：“滚吧。别死了，沈惊鸿。如果你死了，这长安城里，就真的没人记得太子殿下了。”
沈惊鸿握紧了手中的手链，没有说话，推门走了出去。
……
离开醉梦楼时，外面的风更大了。
元宝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，重新跳回沈惊鸿的肩膀上，看着他手里的手链，调侃道：“哟，这红珠子不错啊，看来这苏老板娘对你旧情难忘啊。”
沈惊鸿将手链戴在左手腕上，红色的玛瑙映衬着他苍白的皮肤，显得格外刺眼。
“她是在赌。”沈惊鸿淡淡地说道，“赌我能杀了李林甫。”
“那你能吗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沈惊鸿抬头看向天空，原本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，竟然泛起了一丝诡异的暗红色，仿佛一块巨大的血布，正在缓缓覆盖这座繁华的帝都。
“但我知道，如果不杀他们，我迟早会变成那副鬼样子。”
沈惊鸿握紧了手中的锈刀，指节发白。
“走吧，回去。”
“回哪去？回那个破庙？”
“回不良帅府。”沈惊鸿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，“既然知道了他们的计划，我就不能坐以待毙。我要去查那个户部侍郎的儿子，他既然是第一个受害者，身上一定留有线索。”
一人一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。
而在他们身后的醉梦楼顶层，苏轻瑶独自站在窗前，望着沈惊鸿离去的方向，手中紧紧捏着一张泛黄的信纸，信纸的一角，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。
“惊鸿，这长安的天，要变了……”她喃喃自语，眼中流下一滴清泪，“你一定要活下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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