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宝三载,上元节前夕,长安,西市。
长安城的夜,是被金吾卫的鼓声敲碎的。
初更的梆子声刚落,原本喧嚣如潮水般的西市便迅速退去了人声。随着“闭门”的号令传出,沉重的坊门缓缓落下,将这一片人间烟火与外界隔绝开来。按照大唐律例,夜禁之后,除了特定的巡逻人员,街道上不应再有任何活物。
然而,沈惊鸿知道,这只是活人的规矩。
对于另一种东西来说,真正的狂欢,才刚刚开始。
沈惊鸿靠在西市西北角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,手里捏着半块已经冻硬的麦饼。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不良人差服,腰间挂着一块磨损严重的铜牌,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“不良”二字。
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银质面具,遮住了左半边脸。这在长安城内并不稀奇,毕竟游侠儿、乐师或是某些不愿露脸的权贵子弟,常以此为饰。但只有沈惊鸿自己知道,这面具下掩盖的,是怎样一副狰狞的景象——那是如树根般盘根错节的黑色纹路,正随着他的呼吸,微微搏动,像是有生命的寄生虫。
“喵呜……这破饼比我的尾巴还硬,沈木头,你是想谋杀亲眷吗?”
脚边传来一阵抱怨声。一只通体雪白、唯有尾尖漆黑的狸花猫正蹲在一块青石上,两只前爪抱着一条刚偷来的咸鱼干,津津有味地啃着。它叫元宝,是沈惊鸿在这鬼地方唯一的“搭档”。
沈惊鸿没理会它的抱怨,只是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“锦绣阁”。
那是西市有名的绸缎庄,平日里门庭若市,专门做那些达官贵人的生意。但今夜,那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
“闻到了吗?”沈惊鸿的声音沙哑,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。
“闻到了,是极品东珠的味道,还有……”元宝舔了舔爪子,那双琥珀色的猫眼突然眯起,“还有一股甜得发腻的尸臭。啧啧,这妖怪品味真差,把自己弄得像个打翻了脂粉盒的老虔婆。”
沈惊鸿缓缓站起身,手按在了腰间那把锈迹斑斑的横刀上。
刀名“镇狱”,传说是前朝镇魔司的遗物。在普通人眼里,它就是一块废铁,连切肉都嫌钝;但在沈惊鸿手中,它是唯一能斩杀那些“影”的利器。
“走。”
一人一猫,如同两道鬼魅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滑向锦绣阁。
越是靠近,那股甜腻的腥气便越发浓烈。沈惊鸿的左眼开始发烫,那是他体内“浊气”涌动的征兆。他眨了眨眼,原本漆黑的瞳孔瞬间化作幽绿色的竖瞳。
视野变了。
原本漆黑的街道,在他眼中变得色彩斑斓而扭曲。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,那是游荡的孤魂野鬼。而锦绣阁的大门上方,此刻正盘旋着一团巨大的、漆黑如墨的雾气,那雾气中隐约有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在挣扎、嘶吼。
这是“食气”,由无数生魂被吞噬后凝聚而成的恶煞。
“看来是只老妖怪。”沈惊鸿低声自语,握紧了刀柄。
吱呀——
他没有破门而入,而是熟练地从腰间掏出一根细铁丝,几下便挑开了后门的锁。这手艺是他在流放途中,为了填饱肚子练就的。
后院静得可怕,只有风吹过枯树叶的沙沙声。穿过回廊,正厅的门虚掩着,透出一丝昏黄的烛光。
沈惊鸿屏住呼吸,贴在门框边,往里窥视。
屋内的景象,让他即使是见惯了生死的人,也不禁眉头微皱。
锦绣阁的掌柜,那个平日里抠门至极的王胖子,此刻正端坐在太师椅上。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,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,嘴唇红得滴血,嘴角挂着一抹极其诡异的、僵硬的微笑。
而在他对面,坐着一个身穿华美丝绸长裙的女子。那女子背对着门口,身姿曼妙,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身后。
“夫君,这盏花灯,你喜欢吗?”女子的声音轻柔婉转,像是羽毛在挠人心尖。
王胖子没有回答,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微笑,双眼圆睁,瞳孔涣散——他已经死透了。
女子缓缓转过头。
那是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,肤如凝脂,眉若远山。然而,当沈惊鸿看清她的脖颈时,瞳孔猛地一缩。
她的头颅,并不是长在脖子上的,而是像个玩偶一样,被几根粗重的红线缝在颈骨上。随着她的动作,红线崩紧,发出细微的“崩崩”声。
“哎呀,来了客人,怎么不进来坐坐?”
女子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,那张绝美的脸上突然裂开一个夸张的笑容,甚至能看到喉咙深处漆黑的空洞。
沈惊鸿没有丝毫犹豫,一脚踹开大门,横刀直指那女子:“画皮鬼,光天化日……哦不,朗朗乾坤之下,竟敢在此害人性命!”
画皮鬼被这一脚吓了一跳,随即咯咯娇笑起来,笑声尖锐刺耳:“哟,这不是那个半人半鬼的不良帅吗?听说你的肉,是用‘龙骨’喂大的,吃起来一定很补吧?”
随着她的笑声,屋内的烛光瞬间熄灭,黑暗中,只有两团幽幽的鬼火在闪烁。
“沈木头,小心!她在偷换你的影子!”元宝的声音在沈惊鸿脑海中炸响。
沈惊鸿心中一凛。他低头看去,只见自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,竟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,想要从他的脚下剥离出去!
一旦影子被剥离,人的三魂七魄便会随之消散,变成行尸走肉。
“镇狱,斩!”
沈惊鸿低喝一声,没有丝毫犹豫。他猛地拔出横刀,没有砍向画皮鬼,而是反手一刀,狠狠斩向自己的影子!
叮!
这一刀仿佛斩在了钢铁之上,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。地上的影子被刀气震得扭曲了一下,暂时停止了剥离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画皮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身形一晃,化作一道黑烟,朝着沈惊鸿扑来。
沈惊鸿不退反进,左眼的绿光大盛。他能清晰地看到,那道黑烟的核心,是一颗跳动的、腐烂的心脏。
那是画皮鬼的本命精元。
“给我破!”
沈惊鸿踏前一步,身形如电。他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招式,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记直劈。
但这一刀,却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意。刀身划过空气,竟然隐隐传来龙吟之声。
噗嗤!
黑烟被一刀两断,化作无数黑色的碎片消散在空气中。
然而,就在沈惊鸿以为胜券在握之时,那些黑色的碎片突然在空中重新聚拢,变成了无数张一模一样的、惨白的女人脸,从四面八方朝他咬来。
“困兽之斗。”沈惊鸿冷笑一声,正准备再次挥刀。
突然,他的左半边脸剧烈地疼痛起来,仿佛有岩浆在血管里流淌。
“吼……”
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之气从心底升起。他的理智在这一刻开始模糊,双眼彻底变成了血红色。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膨胀,指甲变得锋利如刀。
“沈惊鸿!别被它控制了!你是个人,不是怪物!”
元宝焦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。
沈惊鸿猛地一咬牙,舌尖一甜,一口精血喷在刀身上。
“啊——!”
他发出一声长啸,并非人音,而是类似野兽的咆哮。
他并没有去攻击那些女鬼脸,而是转身,一刀狠狠劈在了地上的青砖之上。
轰!
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。那些脆弱的女鬼脸瞬间被震碎,化作飞灰。
而那个身穿长裙的画皮鬼,身形从虚空中跌落出来,踉跄着后退了几步,脸上的人皮因为能量枯竭而开始龟裂,露出了下面森森的白骨。
“你……你竟然压制住了体内的魔气?”画皮鬼惊恐地看着沈惊鸿。
沈惊鸿喘着粗气,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。他的银质面具上,有一道裂痕,黑色的纹路正顺着裂痕向外蔓延。
他冷冷地看着画皮鬼,声音沙哑得可怕:“滚。”
画皮鬼知道今天遇到了硬茬。虽然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,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怖威压,让她本能地感到战栗。
“咯咯咯……血月教的大人不会放过你的。长安……长安马上就要变成鬼城了……”
画皮鬼留下一句怨毒的诅咒,身体化作一滩黑水,顺着门缝流了出去,瞬间消失不见。
沈惊鸿没有去追。他知道,以自己现在的状态,追出去也是徒劳,甚至可能在大街上失控伤人。
他靠在墙上,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试图平复体内翻涌的气血。
过了许久,他眼中的红光才渐渐褪去,恢复了原本的幽绿。
“呼……”
沈惊鸿摘下那张破损的银质面具,露出了左半边脸。
那是一张被黑色咒纹覆盖的脸,狰狞、恐怖,仿佛地狱的恶鬼。只有右半边脸,依旧保留着人类的俊美与苍白。
“啧啧,越来越严重了啊。”元宝跳上桌子,用尾巴扫了扫沈惊鸿的手背,“再这样下去,不用妖怪杀你,你自己就先变成那玩意儿了。”
沈惊鸿重新戴上面具,遮住了那恐怖的半边脸,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。
“死不了。”他淡淡地说道,目光落在了地上。
那里,除了王胖子的尸体,还留下了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朵红色的花。
不是普通的花,而是用干枯的人皮层层叠加,缝合而成的一朵“人皮花”。花瓣的纹路,正是刚才画皮鬼脸上的缝线。
“这是……”沈惊鸿捡起那朵花,眉头紧锁。
“血月教的标记。”元宝凑过来闻了闻,脸色变得凝重,“看来这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采花贼(画皮鬼通常以美貌诱人,也被称为采花贼)杀人案。那个女鬼提到了‘血月教’,还说长安要变成鬼城…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
沈惊鸿站起身,看了一眼窗外。
夜色更深了。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早已熄灭,只有巡夜的火把在远处摇曳。
“走吧。”沈惊鸿将人皮花收入怀中,重新握紧了锈刀,“回去交差。”
“交差?你要把这死人脸花拿给不良帅看?他不吓尿才怪。”元宝吐槽道。
“不是给不良帅。”沈惊鸿的脚步顿了顿,目光投向了长安城的最深处——皇城的方向,“是给……那位故人。”
说完,他推开门,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。
元宝叹了口气,摇了摇尾巴,也跟了上去。
一人一猫的身影,在空荡荡的长安街头拉得很长。他们的背后,是锦绣阁内凄惨的尸体和诡异的人皮花;而他们的前方,是这座看似繁华,实则暗流涌动的大唐帝都。
长安的夜,还很长。
而属于沈惊鸿的猎杀游戏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