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五的夜晚,君悦酒店灯火通明。
温清站在套房巨大的落地镜前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。银灰色的礼服妥帖地包裹着他清瘦的身体,丝绸衬衫的领口贴合着脖颈,刚好遮住后颈腺体上还未完全消退的齿痕。
镜子里的人很陌生。
礼服的面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像月光倾泻在深秋的湖面。剪裁利落的西装外套修饰出他单薄的肩线,腰身收得恰到好处,衬得整个人挺拔修长。埃琳娜甚至给他做了简单的发型,柔软的黑发被梳到额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干净的眉眼。
“很合适。”
洛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温清转过身,看见他正从里间走出来。
洛渊今天穿的是深黑色的三件套西装,同色系的丝绸领带上别着一枚简洁的白金领带夹。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起,露出轮廓分明的脸。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,此刻在酒店的灯光下,显出一点深沉的墨色。
温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
洛渊走过来,停在他面前。两人的距离很近,温清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青柠气息——今天似乎更清冽了些,混合着一点淡淡的雪松古龙水。
“领结有点歪。”洛渊说着,伸出手。
微凉的手指碰到温清的脖颈,温清浑身一颤。洛渊的动作顿了顿,然后继续,灵巧地调整着那枚银灰色的领结。
“紧张?”他问,声音很平静。
温清点点头,又摇摇头,最后小声说:“有、有一点。”
“正常。”洛渊收回手,后退半步,端详着他,“跟着我就行。不用说话,不用敬酒,有人问你就微笑。如果累了,告诉我,我们提前走。”
温清攥紧了手指:“会不会……给您添麻烦?”
“不会。”洛渊的语气很笃定,“今晚来的人,大多是有求于我。他们不敢找麻烦。”
他说得很平淡,但温清听出了那平淡下的分量。这就是洛渊——二十二岁,回国一年,已经能让这座城市的商界人物“有求于他”。
“走吧。”洛渊看了眼手表,“该下去了。”
他伸出手臂。温清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这是让他挽着的意思。他迟疑地伸出手,轻轻挽住洛渊的手臂。
隔着西装的布料,能感觉到Alpha手臂坚实的肌肉线条。温清的手指微微发抖,洛渊似乎感觉到了,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。
“没事。”他说。
电梯从顶层的套房缓缓下降。镜面的轿厢里映出两个人的身影——一个挺拔冷峻,一个纤细安静,站在一起,竟有种奇异的和谐。
电梯门打开,宴会厅的喧嚣扑面而来。
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夺目,空气里弥漫着香槟、香水和高档雪茄混杂的气息。穿着华丽礼服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,在柔和的钢琴曲中低声交谈,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社交笑容。
温清下意识地往洛渊身边靠了靠。
“洛总!您可算来了!”
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端着香槟迎上来,笑容满面:“这位就是温先生吧?久仰久仰!”
洛渊微微颔首:“王总。介绍一下,这是我先生,温清。”
“先生”两个字他说得很自然,温清的心跳却漏了一拍。
“温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!”王总热情地伸出手,“听说还在S大读书?了不起了不起!”
温清僵硬地和他握手,努力扯出一个微笑:“您、您好……”
“王总最近在城西的项目,进展还顺利?”洛渊适时地接过话头,不着痕迹地把温清往身后挡了挡。
“顺利顺利!多亏洛总关照……”
洛渊开始和对方聊起工作。温清站在他身侧,挽着他的手臂,低着头,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。他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——好奇的,探究的,评估的,各种各样的目光。
“那就是洛渊娶的Omega?”
“听说是温家的私生子……”
“长得倒是不错,就是太瘦了。”
“啧,温家这次可是攀上高枝了……”
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,像细小的针,扎在温清身上。他攥紧了洛渊的手臂,指节泛白。
“不舒服?”洛渊侧过头,低声问。
温清摇摇头,咬着嘴唇。
“再坚持一下。”洛渊说,声音很轻,“很快就结束了。”
他们继续在宴会厅里移动。不断有人上来打招呼,洛渊游刃有余地应对着,每次都会简单地介绍一句“这是我先生温清”,然后巧妙地把话题引开,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和温清多说。
温清像个精致的挂件,安静地挂在洛渊手臂上。他努力微笑,点头,说“您好”和“谢谢”,但每一分钟都像在受刑。
直到那个声音响起。
“哟,这不是我们温大少爷吗?”
温清的身体瞬间僵住了。
傅兰川端着酒杯走过来,身边还跟着几个眼熟的跟班。他今天穿了身酒红色的丝绒西装,头发依旧染成夸张的银灰色,脸上挂着那种温清熟悉的、恶意的笑容。
烟草味的信息素毫不掩饰地弥散开来,带着明显的攻击性。
洛渊的脚步停下了。他转过身,把温清完全挡在身后,看向傅兰川的眼神很淡,但空气里的青柠气息骤然增强,清冽而强势地压了过去。
“傅公子。”洛渊的声音平静无波,“有事?”
傅兰川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凛,但酒精让他胆子大了不少:“没什么,就是看见熟人,过来打个招呼。温清,嫁进洛家就不认人了?连声哥都不叫了?”
温清的手指冰凉,他躲在洛渊身后,低着头,不说话。
“温清现在是我的配偶。”洛渊的语气依旧平静,但每个字都像裹着冰,“他的家人是我。至于傅家——”
他顿了顿,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:“我记得傅总最近在忙税务的事,傅公子还有闲心来这里喝酒?”
傅兰川的脸色瞬间变了。傅家偷税漏税的事,洛渊怎么知道?
“你——”他正要说什么,一个焦急的声音插了进来。
“兰川!你在这儿干什么!”
傅国华快步走过来,脸上堆着笑,额头上却沁出了汗珠。他先是对洛渊点头哈腰:“洛总,不好意思,犬子不懂事,您别跟他一般见识……”
然后狠狠瞪了傅兰川一眼:“还不给洛总和温先生道歉!”
傅兰川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但被傅国华死死按着,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对、对不起……”
“傅总客气了。”洛渊的语气听不出情绪,“不过傅公子似乎对我的配偶有些误会。我不希望再有下次。”
“是是是,一定一定!”傅国华连连点头,拽着傅兰川就要走。
傅兰川被拖着离开,临走前还回头瞪了温清一眼,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。
温清的身体还在发抖。
“没事了。”洛渊转过身,看着他苍白的脸,“要休息一下吗?”
温清点点头,声音有些哑:“可、可以吗?”
“嗯。”洛渊带着他往宴会厅侧面的露台走去。
露台上人很少,夜风吹散了室内的喧嚣和混杂的气味。温清扶着栏杆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,稍微缓解了胸口那股窒闷感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他小声说,“又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洛渊站在他身边,看着脚下的城市灯火,“傅家的事,我会处理干净。”
温清转过头,看着洛渊的侧脸。男人站在夜色里,轮廓被远处的灯火勾勒得清晰而冷硬。但就是这样一个人,刚才把他护在身后,用一句话就让傅国华吓得冷汗直流。
“您……”温清迟疑着,“您刚才说,傅家税务的事……”
“嗯。”洛渊承认得很干脆,“我让人查的。傅国华偷税漏税不是一天两天了,证据很充足。”
温清愣住了:“为、为什么……”
“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人。”洛渊转过头,看向他,“在抑制剂上动手脚,在校门口堵你。傅家以为,嫁出去的儿子就是泼出去的水,可以随便欺负?”
他的声音很平静,但温清听出了那平静下的冷意。
“温清,你现在是我的配偶。”洛渊说,每个字都说得很慢,很清晰,“动你,就是在动我。傅家既然不懂这个道理,我就教教他们。”
夜风吹过,扬起温清额前的碎发。他盯着洛渊,眼睛里有水光闪动。
很久,他才发出声音:“谢、谢谢您……”
“不用谢。”洛渊移开视线,看向远处,“我说过,在协议期间,你的安全是我的责任。”
又是协议。
但这次,温清心里那点苦涩,似乎淡了一些。
至少,洛渊愿意为他做这些。哪怕只是因为“责任”。
“还想进去吗?”洛渊问,“不想的话,我们可以现在走。”
温清摇摇头:“不、不用。我可以的。”
他不想让洛渊难做。今晚的酒会很重要,他能看出来。
洛渊看着他,沉默了几秒,然后说:“好。再待半小时,我们就走。”
回到宴会厅,温清的状态好了一些。他依旧挽着洛渊的手臂,依旧不怎么说话,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。
偶尔有人过来搭话,他也能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。
“洛总,温先生,真是郎才女貌啊!”一个贵妇人端着香槟过来,笑容满面,“什么时候办婚礼?一定要请我!”
洛渊微微颔首:“还在计划中。到时候一定通知李夫人。”
“哎呀,温先生这身礼服真好看,是Céleste的吧?”李夫人的目光在温清身上转了一圈,“埃琳娜的手笔就是不一样。这银色衬得你皮肤真白!”
温清的脸有点红,小声说:“谢谢……”
“温先生今年多大啦?还在读书吧?”
“二、二十了,在S大读金融。”
“金融好啊!以后可以帮洛总分担工作!”李夫人笑眯眯地说,“不过你太瘦了,要多吃点。Omega还是要有点肉才好看,也健康。”
温清的头更低了。洛渊适时地接过话头:“李夫人说的是。我正打算请个营养师,给他调理一下。”
“那就对了!洛总真是体贴……”
又寒暄了几句,李夫人终于走了。温清松了口气,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“累了吗?”洛渊问。
“还、还好。”温清说,但其实腿已经开始发软了。
洛渊看了眼手表:“差不多了,我们走。”
他们往宴会厅门口走去。一路上还是不断有人上来道别,洛渊一一应对,脚步却没停。
走出宴会厅,温清才真正松了口气。电梯上行,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“还好吗?”洛渊问。
温清点点头,又摇摇头,最后小声说:“有、有点累。”
“正常。”洛渊说,“第一次都这样。”
电梯到达顶层。洛渊刷开套房的门,温清走进去,几乎是立刻就想把身上的礼服脱掉。
但他停住了。这身衣服很贵,他不能随便乱扔。
“去换了吧。”洛渊看出了他的不自在,“衣服放在床上就行,明天会有人来收。”
温清点点头,走进里间。他小心翼翼地脱下礼服,叠好放在床上,然后换上自己带来的睡衣——还是那套洗得发白的旧睡衣,和这间奢华的套房格格不入。
走出房间时,洛渊也换好了家居服。他站在落地窗前,手里拿着一杯水。
“喝点水。”他把另一杯水递给温清。
温清接过来,小口喝着。水温正好,不烫不凉。
“今天……”洛渊忽然开口,“傅兰川说的那些话,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温清握着水杯,手指收紧:“他说的……也没错。我确实是温家不要的人。”
“那是他们眼瞎。”洛渊的语气很淡,但很坚定,“温清,你不比任何人差。你能考上S大,能在那种环境里活下来,已经比很多人强了。”
温清愣住了。他抬起头,看向洛渊。
男人背对着窗外的夜色,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真切。但温清能感觉到,他说的是真话。
他不是在安慰,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“谢、谢谢……”温清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洛渊没说话,只是走过来,拿走了他手里的空杯子:“去洗澡吧。早点休息。”
温清点点头,走进浴室。温热的水流冲下来,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和不适。他站在花洒下,闭上眼睛,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今晚的画面——
洛渊把他护在身后的背影。
洛渊对傅国华说的那句话。
洛渊在露台上说的,“动你,就是在动我”。
还有刚才,他说“你不比任何人差”。
水流声哗哗的,温清把脸埋进掌心,肩膀微微颤抖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才关掉水,擦干身体,换上睡衣走出浴室。
洛渊已经不在客厅了。主卧的门关着,门缝下透出一点灯光。
温清回到自己的房间,躺在床上。床很软,被子很暖和,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最后,他坐起身,拿起手机。屏幕的光在黑暗里有些刺眼。
他打开通讯录,找到那个存了很久的号码——母亲去世前用的号码。
手指悬在拨号键上,很久,还是没有按下去。
最后,他打开短信,新建了一条。
“妈,我今天去参加酒会了。穿了一套银灰色的礼服,很好看。洛先生……他对我很好。虽然只是协议,但他真的对我很好。”
“我会好好长大的。您放心。”
发送。尽管知道那头永远不会有人收到。
温清放下手机,躺回床上。窗外的城市灯火彻夜不灭,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星河。
他闭上眼睛,脑海里又浮现出洛渊的脸。
还有那股清冽的、微涩的青柠气息。
像某种安心的承诺。
主卧里,洛渊坐在沙发上,手里拿着平板电脑,却没有在看。
他能闻到空气里很淡的白桃气息——是温清洗完澡后,信息素变得更加清晰。清清甜甜的,混着水汽,像雨后初熟的水蜜桃。
临时标记的效果还在,那气息里还缠绕着他自己的青柠味。
一种亲密的、交融的味道。
洛渊放下平板,走到窗前。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,但那些光都离得很远,很远。
他想起很多年前,安浅带他离开洛家时说的话。
“小渊,以后我们母子俩,要好好过日子。”
后来安浅病了,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握着他的手说:“小渊,妈妈最放不下的就是你。你太独了,以后要是有个人能陪着你,妈妈就放心了。”
当时他说:“我不需要。”
现在呢?
洛渊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。一个挺拔的、冷硬的轮廓,像一座孤岛。
但这座孤岛上,现在有了另一个人。
一个瘦弱的、安静的、会因为他一句“很好吃”就偷偷笑,会因为害怕而抓住他衣角,会因为他一句肯定就眼睛发亮的Omega。
洛渊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空气里的白桃气息清清甜甜的,像某种温柔的入侵。
他没有推开。
甚至,有点习惯了。
窗外夜色深沉。
但至少此刻,这座孤岛不再完全孤独。
有另一盏灯,在隔壁房间亮着。
有一个人的呼吸,在这座房子里轻轻起伏。
有一种陌生的、柔软的温度,在无声中悄然生长。
像青柠树上,悄悄结出的第一颗果实。
微涩,但回味是清甜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