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早晨八点半,民政局门口。
温清提前到了半小时。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,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边沿已经有些开胶。九月的晨风带着凉意,他抱着一只破旧的帆布书包,站在门口的梧桐树下,低着头,像一株安静等待被领走的植物。
书包里装着户口本、身份证,还有那份签好字的婚前协议。昨晚他几乎没睡,反复确认每一样东西都带齐了,然后坐在床边看着窗外,直到天光微亮。
离开温家时,米楠破天荒地对他笑了。
“清清啊,以后就是洛家的人了,要懂事,知道吗?”
傅兰玉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,头也不抬:“麻雀飞上枝头了,可别给温家丢人。”
傅兰川靠在门边,信息素带着明显的攻击性——烟草味的Alpha,看温清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。
温清没说话,只是拎着自己那个小小的行李箱,里面装着几件衣服、几本书,还有母亲留下的布娃娃。走出那栋别墅时,他没回头。
他知道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“等了多久?”
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温清转过身,看见洛渊从车上下来。男人今天也穿了白衬衫和黑西装裤,最简单的搭配,却因为挺拔的身形和冷峻的气质,显得格外引人注目。
他手里拿着一束花。
不是玫瑰,不是百合,而是一束白色的洋桔梗,用浅绿色的纸包着,系着简单的麻绳。
“刚到。”温清小声说,视线落在那束花上。
“拿着。”洛渊把花递给他,“拍照要用。”
温清愣愣地接过来。洋桔梗的花瓣柔软微凉,散发着极淡的清香。他忽然意识到,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收到花。
“进去吧。”洛渊看了眼手表,“预约的九点。”
民政局大厅里人不多。几对新人坐在等候区,有的依偎着说笑,有的紧张地整理衣服。温清和洛渊坐在最角落的位置,中间隔着一个空位。
没人说话。
温清抱着那束花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瓣。洛渊则拿着手机处理工作邮件,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。
“37号,洛渊、温清。”
工作人员叫到他们的号码。洛渊收起手机,起身,看了眼还坐着的温清:“走了。”
温清这才反应过来,慌忙站起来,差点被书包带子绊倒。洛渊伸手扶了他一把,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。
“谢谢。”温清耳尖微红。
拍照的房间很简单,红色背景布,两把椅子。摄影师是个中年阿姨,看到他们时眼睛亮了亮:“哎哟,两个小伙子都这么俊!来,靠近点,笑一笑!”
温清僵硬地坐到椅子上。洛渊在他身边坐下,两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一起。洋桔梗的花香混合着洛渊身上清冽的信息素——是青柠的味道,干净、微涩,带着初秋晨露般的气息。温清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。
“新郎看镜头!笑一下嘛!”摄影师指挥着。
温清努力扯出一个笑容。他很久没笑了,嘴角的肌肉有些僵硬。
洛渊侧头看了他一眼,忽然伸出手,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。
温清身体一僵。
“放松。”洛渊的声音很低,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,“只是拍照。”
温清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。肩上的手掌很稳,温度透过衣料传来,奇异地让他慌乱的心跳平复了一些。
“好!就这样!一、二、三——”
快门按下。
照片里的两个人,穿着白衬衫,靠在一起。洛渊的表情很淡,但眼神是温和的。温清微微笑着,眼里有紧张,有茫然,还有一点点藏不住的、小心翼翼的期待。
红底白字。两个并排的名字。
拿到结婚证时,温清盯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看了很久。原来这就是结婚。没有婚礼,没有誓言,没有亲友的祝福。只有两个几乎陌生的人,和一个为期三年的契约。
但就是这样简单的两张纸,让他自由了。
“收好。”洛渊把自己的那份递给他,“放一起。”
温清接过,小心地把两张结婚证叠在一起,放进书包最里面的夹层。那里还放着母亲的照片,和那个破旧的布娃娃。
走出民政局时,阳光正好。温清抱着那束已经开始有些蔫的洋桔梗,忽然轻声说:“谢谢您,洛先生。”
洛渊脚步顿了顿,侧头看他:“谢什么?”
“谢谢您……”温清斟酌着用词,“给我这个机会。”
洛渊看着他。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,在温清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抱着花的样子很认真,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“各取所需。”洛渊移开视线,“不用谢。”
车开往市中心的高档公寓区。温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。他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——洛渊的家,也是未来三年他要住的地方。
“房子有两层,主卧在二楼,客房在一楼。”洛渊一边开车一边说,“你住客房。公共区域随便用,书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。家务有钟点工,每周三次。生活费每月一号打到你的卡上,协议里有写金额。”
他的语气很平静,像是在交代工作事项。
“好的。”温清点头。
“还有,”洛渊顿了顿,“我工作很忙,经常出差。在家的时候,尽量互不打扰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对话到此为止。车厢里又陷入沉默,只有导航偶尔发出的提示音。密闭的空间里,青柠味的信息素若有若无地萦绕着,清冷又提神。
温清看着窗外,忽然想起母亲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。那时他才六岁,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她拉着他的手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“清清……以后要好好长大。”
他当时不懂什么叫“好好长大”。后来在温家的十二年,他以为好好长大就是不惹麻烦、不哭不闹、不奢求任何东西。
但现在,握着口袋里那张崭新的结婚证,他想,也许“好好长大”还有另一种可能。
哪怕只有三年。
哪怕只是一场交易。
车驶入地下车库。洛渊的公寓在顶层,一整层都是他的。电梯直达入户门厅,门打开的瞬间,温清愣住了。
和他想象中冷硬的装修风格不同,公寓的色调是温暖的米白和原木色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,阳光洒进来,整个客厅明亮通透。
只是……太干净了。干净得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。空气里飘着很淡的青柠香氛味,和洛渊身上的信息素如出一辙。
“你的房间在那边。”洛渊指了指走廊尽头,“行李已经送过来了。”
温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,自己的小行李箱就放在客房门口,孤零零的。
“谢谢。”他小声说,走过去拎起箱子。
客房很大,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阳台。床单被套都是崭新的,浅灰色的棉质面料,摸上去很柔软。书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,还有几本崭新的专业书。
温清打开衣柜,里面挂着几件衣服——简单的T恤、衬衫、长裤,都是他的尺码,连标签都还没拆。
他站在房间中央,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衣服是助理准备的,”洛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“不喜欢可以自己换。”
温清转过身,看见洛渊靠在门框上,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。
“还有这个,”洛渊把文件夹递过来,“你的课程表。S大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,你可以继续上学,学费和生活费会直接打到你的卡上。”
温清接过文件夹,翻开。里面不仅有他这学期的课程安排,还有教授的联系方式、图书馆的开放时间,甚至还有几张校园餐厅的充值卡。
每一页都整理得整整齐齐。
“洛先生……”温清抬起头,眼睛有些发酸,“这些,都是您准备的吗?”
洛渊移开视线,语气依旧平淡:“协议里有写,我会保障你正常的学习和生活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洛渊打断他,“温清,我们之间是交易,但交易也需要双方都遵守规则。你的规则就是完成学业,在必要的时候扮演好配偶的角色。我的规则是提供你需要的资源。仅此而已。”
温清垂下眼,手指收紧。
仅此而已。
他知道。他一直都知道。只是刚才那一瞬间,看着那些细致入微的安排,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——好像有人在关心他。
真傻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温清轻声说,“我会遵守规则。”
洛渊看了他两秒,没再说什么,转身离开了。
房门轻轻关上。温清走到床边坐下,抱着膝盖,把脸埋进臂弯里。
窗外阳光正好,城市在脚下延伸。这个房间很大,很干净,有柔软的床和崭新的衣服。空气里有淡淡的青柠香气,是洛渊信息素的味道,此刻却莫名让他感到一丝安心。
但他还是觉得冷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手机震了一下。温清拿起来看,是银行发来的短信——一笔数额不小的钱已经到账,备注是“生活费”。
他看着那一串数字,想起洛渊刚才说的话。
“各取所需。”
是啊,各取所需。他需要钱,需要自由,需要逃离温家。洛渊需要一个合法的Omega配偶,来应对某些场合,或是家族的压力。
很公平的交易。
温清深吸一口气,站起来,开始收拾行李。他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,布娃娃放在枕头边。几件旧衣服挂进衣柜,和新衣服挂在一起,对比鲜明。
收拾到一半,手机又震了。这次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。
“温清,你以为嫁进洛家就飞上枝头了?傅家的项目黄了,我爸很生气。你给我等着。”
是傅兰川。
温清盯着那条短信,手指微微发抖。这么多年了,哪怕他已经离开温家,傅兰川还是不肯放过他。
他正要删除短信,房门忽然被敲响。
“温清。”是洛渊的声音。
温清慌忙擦了擦眼睛,去开门。洛渊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杯水,还有一个小药盒。
“你的抑制剂。”洛渊把东西递给他,“下次发情期是什么时候?”
温清的脸瞬间涨红。Omega的发情期是很私密的事,他没想到洛渊会这么直接地问。
“还、还有两周……”他小声说。
“药按时吃。”洛渊说,“如果需要临时标记,提前告诉我。”
温清的头更低了:“好……”
洛渊看着他通红的耳尖,顿了顿,语气缓和了一些:“不用紧张。协议里有写,信息素需求是相互的。我是Alpha,你是Omega,这是生理需求,没什么不好意思的。”
他说得如此平静,像是在讨论天气。
温清接过药盒和水杯,指尖碰到洛渊的手指,冰凉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洛渊没再说什么,转身离开。走到楼梯口时,他忽然停住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。
温清还站在门口,抱着水杯和药盒,低着头,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洛渊想起刚才在书房,助理发来的消息。
“洛总,傅家那边有动作。傅兰川今天在几个酒吧都放了话,说要给温清少爷一点教训。”
他垂下眼,手指在楼梯扶手上轻轻敲了敲。
傅兰川。
很好。
夜深了。
温清躺在陌生的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爬起来,走到阳台上。夜风很凉,城市的灯火在脚下蔓延,像一片倒置的星空。
他拿出手机,看着那条来自傅兰川的短信,最后还是点了删除。
然后打开通讯录,找到那个存了很久但从未拨出的号码。
母亲去世前用的号码。
这么多年,他一直没删,却也从没敢打。他知道那头不会再有人接听,但光是看着那串数字,就好像母亲还在。
“妈……”他对着夜色轻声说,“我结婚了。”
“对方是个很好的人。他给了我一个家,让我继续上学。”
“虽然……只是暂时的。”
风把他的话吹散在夜色里。温清抱着胳膊,在阳台上站了很久,直到手脚都冻得冰凉,才回到房间。
床头柜上,结婚证静静躺着。红底的照片里,他和洛渊靠在一起,像是真的一对恋人。
温清伸出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上洛渊的脸。
“洛先生,”他小声说,“谢谢您。”
哪怕只是一场交易。
哪怕只有三年。
谢谢您,给我这三年的自由。
同一时刻,二楼书房。
洛渊站在落地窗前,手里拿着酒杯,看着脚下的城市灯火。
手机屏幕亮着,是安浅发来的信息。
“见到温清那孩子了吗?他怎么样?”
洛渊想起下午温清站在客房门口的样子——抱着水杯和药盒,低着头,耳尖通红。
脆弱得像一碰就会碎的瓷器。
却又在看向结婚证时,眼里闪着微弱却固执的光。
他回复:“见到了。很乖。”
想了想,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就是太乖了。”
乖得让人心疼。
窗外夜色深沉。这座城市永远不会真正入睡,就像有些伤口永远不会真正愈合。
但至少今晚,那孩子可以睡在一个安全的地方。
青柠味的信息素在书房里无声浮动,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。
洛渊仰头喝掉杯里的酒,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某处,像是在看什么,又像是什么都没看。
只是空气里的青柠香,似乎比往常温和了些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