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最初之谎

光。

不是温暖的那种。

是从屏障里涌出的、信息洪流化成的冰冷光束，刺入每个人的眼睛，或者说，意识。

没有声音，却仿佛有亿万人在同时低语、呐喊、哭泣、狂笑。那不是语言，是认知本身，被粗暴地塞进你的脑子。

【世界初始设定载入中……】

我的视野被淹没。

先是破碎的画面：

——一间纯白色的巨大实验室，无数屏幕闪烁，穿白袍的人影奔跑，中央一个庞大的、由光缆和不明材质构成的“茧”正在脉动。警报红光刺眼。

——“茧”的表面裂开一道缝隙，不是物理的缝隙，是像电视雪花般的、不断扭曲的虚无。从那缝隙里，涌出的不是物质，是色彩、形状、模糊的故事轮廓、未完成的角色碎片。

——一个研究员扑向控制台，绝望地敲击键盘，屏幕上滚动的最后指令：「逻辑锁失效，叙事层突破……它开始阅读现实。启动最终协议：将‘作者’概念写入底层，尝试锚定……」

——但指令未完成。控制台爆炸，研究员被抛飞。那个“茧”彻底炸开。

然后，是更抽象的“信息”：

『本宇宙叙事层稳定性：原97.3%。实验体‘潘多拉之茧’接触未知高维叙事集合，导致共鸣污染。当前稳定性：41.8%，并持续下降。』

『污染本质：现实与虚构的边界模糊化。高维叙事集合（代号：‘图书馆’）的规则与故事碎片，通过共鸣点渗入本宇宙叙事层，并依据本宇宙已有文化模因进行具象化，形成‘叙事体’。』

『叙事体生成法则：

1. 完整性优先：结构完整、逻辑自洽的故事更易实体化。

2. 情感共鸣驱动：承载强烈集体情感（恐惧、渴望、愤怒、悲伤）的故事碎片更具活性与侵略性。

3. 观察者效应：智慧生命的集体意识（观察）会进一步固化叙事体的规则与形态。』

『初始污染点（实验室）已扩散。污染无法用常规物理方式消除。唯一观测到的抑制案例：以‘更高优先级叙事逻辑’覆盖或干扰。』

『最终协议片段（受损）：尝试植入‘作者’协议……赋予特定个体以‘叙事编辑’权限……意图：创造可控叙事节点，对抗无序污染……状态：未知……错误……冲突……』

海量的信息，夹杂着实验室的混乱、绝望的呼喊、冰冷的实验日志、抽象的规则描述……一股脑地砸进来。

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要炸开。那不是阅读文字，是直接体验一个世界根基的崩塌过程。

“呃啊——！”旁边传来压抑的痛呼。是清理者小队的一名队员，他跪倒在地，双手抱头，战术目镜上出现了裂纹，鲜血从鼻腔和耳孔渗出。他承受不住这种直接的信息灌注。

队长情况稍好，但也是脸色惨白如纸，牙关紧咬，额头青筋暴起。他接收到的信息里，显然包含更多他们“清理者”部队的起源和那次灾难的细节，那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创伤。

“旧日片场”那边更诡异。旗袍女人不再惨叫，而是身体剧烈颤抖，脸上表情像走马灯一样变换：惊恐、痴迷、狂喜、悲伤……她和她那些角色团员，正在被动地“扮演”信息流中闪过的无数角色片段，他们的外形都在轻微扭曲、闪烁，仿佛要溶解在这庞杂的叙事尘埃里。

眼镜男——数据架构师，是表面最平静的。他盘腿坐着，笔记本放在膝上，手指没有敲击，而是僵直地悬着。他的眼睛瞪得极大，瞳孔深处倒映着疯狂滚动的数据流，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狂热而扭曲的笑意。他在享受这个解析过程，哪怕他的鼻孔也在流血。

陈薇紧抓着我，她的手冰凉，抖得厉害。“林墨……好多……好多人在脑子里说话……实验室……他们想造神……他们放出了怪物……”

我比她好不到哪去。信息洪流中，关于“作者协议”和“叙事编辑”的碎片格外清晰，像针一样扎着我的意识。我看到那个未完成的指令，看到“潘多拉之茧”炸开时，有一缕极其微弱的、不同于污染色彩的光芒，射向了实验室之外，消失在废墟里。

那可能就是我这支笔……和我这份“主角合约”的源头。

但更让我浑身发冷的，是另一段模糊的、像是被刻意涂抹过的“背景信息”：

『高维叙事集合‘图书馆’……并非自然存在。检测到其内部存在‘管理员’级意志痕迹。』

『污染事件……疑似非完全意外。存在极低概率的‘主动投射’或‘召唤’可能。』

『警告：警惕任何试图合理化、美化或利用‘污染’的叙事倾向。此倾向本身可能受高位格存在影响。』

主动投射？召唤？

难道这场毁灭世界的“叙事污染”，可能是……被“人”故意扔过来的？

而这个“剧情引导员”K，他那种超然的、推动“精彩剧情”的态度……

就在这时，共享的信息洪流达到了一个峰值，然后骤然减弱。

屏障上投射的光束变得柔和，那些具象化的画面和信息文字开始模糊、消散。

“理解本质”环节，结束了。

我们都像是从深海里被捞出来，浑身湿透（冷汗），大口喘着粗气，脑子还在嗡嗡作响，残留的信息碎片像耳鸣一样挥之不去。

“代价……”清理者队长抹了把脸上的血，嘶哑开口，“‘共享污染’……算是付了。”

他说的没错。我们所有人都被迫吸收了海量的、带有污染性的初始信息。我感觉自己的思维底层，多了许多关于“叙事层”、“污染规则”的冰冷知识，它们像一层油腻的灰尘，附着在我的意识上。同时，一些实验室的绝望情绪碎片，也残留下来，带来阵阵心悸。

这，就是第一层锁的代价：认知污染。

但现在没时间细想。

因为肥皂泡般的第二层屏障，颜色开始变淡，近乎透明。后面那团变幻的“碎片”光团，清晰可见，触手可及。

“第二层，‘付出相应代价’。”眼镜男突然开口，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有些变调，“根据信息流里的隐性逻辑……这个代价，很可能是指向自身叙事存在的。”

他猛地转头，看向我们所有人，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，却亮得吓人：“要接触碎片，需要证明你‘值得’，或者你‘愿意牺牲’。可能是你的一部分记忆，一部分情感，一部分‘角色设定’，甚至可能是……你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‘可能性’。”

“什么意思？”旗袍女人虚弱地问，她脸上的浓妆被汗和血弄花了，显得有些滑稽又可怜。

“意思是，”眼镜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“可能需要我们，主动向这个‘初始设定’献祭一部分自我，来换取它的‘认可’。”

话音未落。

第二层屏障，如同水幕般，缓缓分开了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。

缝隙之后，碎片光团静静地悬浮，距离我们不过十几米。它散发出的光芒，不再只是视觉上的，而是一种存在层面的吸引力，仿佛在呼唤我们去触碰，去占有，去理解一切的起源。

几乎同时，我们所有人脑子里（或者说，是主角界面/各自的信息终端）都响起了一个提示音，以及一段冰冷的说明：

【第二层锁：代价之路已开启。】

【请竞争者依次上前，于屏障前展示并剥离一份‘自身叙事要素’，作为献祭。】

【献祭需真诚，需具备一定‘分量’。欺诈或敷衍将导致献祭无效，并可能触发编辑干预。】

【献祭被接受者，可获得穿过屏障、接触碎片的临时许可。】

【许可仅对献祭者本人有效。】

果然。

要用自己的“故事”，去换一个触摸“世界起源”的机会。

谁先来？

这次，僵局没有持续太久。

“旧日片场”的那个小女孩，抱着她那个被撕碎又勉强拼起来的泰迪熊，怯生生地，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坚定，向前走了一步。

“小玲！”旗袍女人想拉住她。

小女孩摇摇头，看向碎片光团，大眼睛里倒映着光芒：“妈妈……我们的故事，总是演一半……没人记得我们是谁……”

她走到屏障缝隙前，举起手里破破烂烂的泰迪熊。

“我献祭……”她声音稚嫩，却清晰，“我献祭‘被完整爱着的记忆’。”

“在我‘出生’的那个故事里……我是一个有爸爸妈妈疼爱的小孩。虽然那个故事被废弃了，但这个设定还在我这里。”

她闭上眼睛。一缕淡淡的、粉色的、温暖的光晕，从她小小的身体里被抽离出来，缠绕上那只泰迪熊，然后泰迪熊化作光点，连同那缕粉色光晕一起，飘向屏障。屏障微微波动，像在品尝。

几秒后。

【献祭接受。】

【叙事要素：‘纯真之爱’（残缺）已回收。】

【许可授予。】

屏障缝隙扩大，足以让小女孩通过。

她回头看了一眼旗袍女人他们，然后毫不犹豫地，走进了屏障，走向碎片光团。她的身影在碎片的光芒中显得格外渺小。

角色团其他人，表情复杂。

清理者队长眼神一凝，对身旁一名队员点了点头。那名之前承受信息流时受伤较轻的队员，深吸一口气，大步上前。

他摘下头盔，露出一张年轻但坚毅的脸。他面对屏障，沉声道：“我献祭……‘对家园的清晰记忆’。”

“灾难发生后，我的家没了，亲人失散。但我一直清晰地记得家的样子，门前的树，母亲做的饭菜味道。这份记忆支撑我活到现在，也让我痛苦。”他眼神痛苦，但坚定，“现在，我把它交出来。换取前进的资格。”

一股带着生活气息的、暖黄色但边缘泛着苦涩灰光的记忆流，从他额头被抽出，没入屏障。

【献祭接受。】

【叙事要素：‘乡愁与支柱’已回收。】

【许可授予。】

他也走了进去。

接着是武士，献祭了“必胜的信念”。医生献祭了“救赎所有病人的执念”。旗袍女人在同伴的注视下，咬牙献祭了“作为女主角被万众瞩目的渴望”。

屏障一次次波动，许可一次次授予。

清理者队长献祭的是“最后一次与队员轻松聚餐的欢笑时刻”。他走进屏障时，背影显得更加冷硬孤独。

眼镜男献祭的过程最奇特。他没有说任何话，只是将笔记本中的某一页撕下（那页在现实中变成一道由复杂公式构成的光），投入屏障。他献祭的似乎是“对某一道未解谜题最终答案的好奇心”。

现在，屏障外，只剩下我，和陈薇。

还有那个受伤较重、瘫倒在地的清理者队员，他已无力献祭。

“林墨……”陈薇看着我，眼神里有恐惧，也有决然，“我们……献祭什么？”

我脑子飞速转动。献祭需要“分量”，需要真诚。什么是我的“分量”？

扑街写手的过去？对编辑的怨念？苟活三个月的恐惧？

不，不够。

我想起了信息流里关于“作者协议”的碎片。想起了那支笔。想起了K那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
或许……

“我先来。”我对陈薇说，走上前。

面对那贪婪的、等待着吞噬“故事”的屏障，我举起了右手，亮出掌心那道银色的疤痕。

“我献祭，”我清晰地说，“‘作为纯粹受害者的无辜感’。”

陈薇愣住了。

屏障也似乎波动了一下。

“从灾难发生到现在，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倒霉的、被卷进来的无辜者。”我继续说，声音平静，“我怨恨实验室，怨恨这个疯狂的世界，觉得自己的一切苦难都是外界强加的。这份‘无辜感’，让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恐惧、愤怒、逃避。”

“但现在我知道，或许没那么简单。‘作者协议’选择了我，这支笔到了我手里。我可能从一开始，就不完全‘无辜’。也许我身上有什么特质，被它选中了。”

“所以，我献祭这份‘无辜感’。我不再认为自己仅仅是受害者。”

我话音落下。一种微妙的感觉从心头被剥离，像褪去了一层自我保护的壳，露出里面更坚硬、也更脆弱的东西。一丝银色的光，从我掌心疤痕中渗出，混合着一点灰暗的情绪杂质，飘向屏障。

屏障剧烈波动起来，仿佛在分析这个有些特殊的“祭品”。

良久。

【献祭接受。】

【叙事要素：‘自我定位的剥离’已回收。】

【许可授予。】

屏障敞开。

我松了口气，回头看向陈薇：“该你了。想好献祭什么了吗？一定要是真实的，对你重要的。”

陈薇脸色苍白，她看着屏障，又看看我，嘴唇颤抖着。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，走上前。

“我献祭……”她闭上眼睛，泪水滑落，“‘对逻辑与秩序最终能解释一切的信任’。”

“我是学逻辑的……我相信世界有规律，混乱只是暂时的。哪怕叙事污染发生，我也相信背后一定有可以被理解、被纠正的规则……这份信任，是我的基石。”

“但现在……看了那些初始信息……我不确定了。或许有些东西，就是混沌的，就是无理的，就是……恶意的。”

“我放弃这份信任。”

一股清澈的、如同水晶般剔透但此刻布满裂纹的“信念”之光，从她身上浮现，带着知识分子的固执与脆弱，投入屏障。

屏障接受的很快。

【献祭接受。】

【叙事要素：‘理性信仰’已回收。】

【许可授予。】

我们两人，前一后，穿过了第二层屏障。

现在，我们和之前进入的其他人，一起站在了最后一层空间里。这里很小，中央就是那团不断变幻的“初始世界设定碎片”光团，距离我们不到五米。光团外，只剩下最后一层几乎看不见的、水波般的薄膜——第三层锁：“承载信息”。

而进入这里的人，状态明显不同了。

献祭了“纯真之爱”的小女孩，眼神变得有些空洞，抱着不再存在的泰迪熊的位置，安静地站着。

献祭了“家园记忆”的清理者队员，表情有些茫然，仿佛失去了锚点。

献祭了“女主角渴望”的旗袍女人，气场黯淡了许多，不再那么张扬。

每个人都付出了代价，变得……不那么完整了。

我们互相警惕地看着，又都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碎片光团。气氛紧绷到了极点。

现在，只要突破最后一层薄膜，就能触碰碎片。

但怎么突破“承载信息”？难道要把刚才接收的信息流再全部“消化”掉？

就在我们各自尝试用不同方式感知那层薄膜时——

空间，突然毫无征兆地，剧烈震动起来！

“怎么回事？！”

“是K说的‘外部变量’？”

“不对！时间还没到！屏障还没破！”

剧烈的震动中，这个“设定之间”的混沌空间边缘，开始大面积崩塌！不是物理崩塌，而是像被擦除的画布，露出后面一片深不见底的、翻涌着混乱色彩和尖啸的虚无！

“是叙事排异！”眼镜男猛地看向四周，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怒，“K那个加速包……让这里的结构变脆弱了！有什么东西……在从外面‘挤压’这个空间！是其他未被收纳的、强大的叙事体？！还是……”

他的分析被打断。

因为在那崩塌的边缘，在那翻涌的虚无之中，缓缓地、优雅地，升起了一座桥。

一座由无数苍白手臂交织、托举而成的拱桥。

桥的尽头，连接着崩塌的边缘。桥的那一头，深入虚无，看不清来处。

而桥的中央，站着一个“人”。

一个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，戴着白手套，脸上覆盖着一张光滑的、反射着我们所有人惊愕面容的银色面具的男人。

他右手拄着一根文明杖，左手背在身后，身姿挺拔，如同来参加一场盛大的晚宴。

他的出现，没有引发任何“检测到叙事体”的提示。我的主角界面，眼镜男的解析，清理者的扫描，全都一片死寂。

仿佛他不存在。

又仿佛，他的存在层级，高于这里的“检测规则”。

面具人的“目光”（我们看不到他的眼睛，但能感觉到被注视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，扫过中央的碎片光团，最后，停在了我的身上。

一个温和、醇厚、极具磁性，却让人从灵魂深处感到寒冷的声音，在这个濒临崩溃的空间里响起：

“晚上好，各位演员。”

“以及……”

他的面具似乎对我“微笑”了一下。

“我亲爱的，‘同行’。”

他的文明杖，轻轻点在了苍白手臂构成的桥面上。

霎时间，整个“设定之间”的崩塌速度，加快了十倍。

而我们与碎片光团之间，那最后一层看似脆弱的薄膜，陡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，将我们所有人狠狠震开！

最终争夺，还未开始。

真正的“外部变量”，已然入场。

第六章 最初之谎

第六章最初之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