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角色删除
那座由苍白手臂构成的桥，在剧烈崩塌的空间里纹丝不动，稳得让人心头发毛。
面具人站在桥中央，银色的面具映出我们每个人惊骇扭曲的脸。他微微歪了歪头，那个动作优雅得令人不适，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布置的舞台剧终于迎来了重磅嘉宾。
“K先生，”面具人的声音依旧温和醇厚，却直接穿透了空间的震颤和崩塌的轰鸣，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，“您的‘剧情加速包’效果拔群，连我家的后花园围墙都震松了呢。下次搞装修，记得通知一声邻居。”
他话音落下的瞬间，整个“设定之间”崩塌的趋势……骤然停止了。
不是修复，是凝固。就像视频被按了暂停键，崩落的色块、翻涌的虚无、震颤的空间，全部僵在原地。只有我们这些人，还有中央的碎片光团，还能活动。
K的身影从凝固的混沌色块中浮现出来，他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第一次有些挂不住，平板电脑上的数据流乱成一团。“……未登记的高位叙事实体。权限层级……无法解析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子颤音，“阁下是？”
“一个路过的热心观众。”面具人轻轻点了点文明杖，桥身那些苍白的手指整齐地弯曲了一下，像是在行礼，“兼……同行评审。看你们这场‘初始碎片争夺战’编排得挺热闹，就是主角的成长曲线有点平，反派……哦，你们好像还没决定谁当反派？那矛盾冲突就不够尖锐嘛。”
他一边用聊天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，一边沿着手臂之桥，不紧不慢地朝我们走来。皮鞋踏在那些毫无血色的手指上，发出轻微的、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。
每走一步，他身上那股无形的“压力”就重一分。不是物理上的，是存在感上的碾压。我脑子里的主角界面已经彻底死机，只反复刷着一行血红色的错误代码：【警告：不可识别存在！威胁等级：∞】。
清理者小队第一时间举枪，但手指扣在扳机上，却像被冻住，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。角色团的人瑟瑟发抖，挤成一团。眼镜男——数据架构师，死死盯着面具人，手指在虚空中疯狂敲击，但脸色越来越苍白，嘴角溢出一缕血丝，他的解析系统显然在超负荷运转并崩溃。
面具人终于走下了桥，踏上了我们所在的这片“安全区”。他环顾四周，目光扫过严阵以待却无法动弹的清理者，扫过惊恐万状的角色团，扫过咬牙试图驱动笔记本的眼镜男，最后，落在了我和陈薇身上。
确切说，是落在了我脸上。
“尤其是你，‘作者’小朋友。”他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，“手握‘编辑’权限，却还在玩过家家一样的‘规则修改’和‘故事终结’。格局小了。”
他摇了摇头，一副很失望的样子。
“你知道，真正的‘作者’应该怎么做吗？”
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，食指在空中，轻轻一划。
没有任何光芒，没有任何特效。
但就在他指尖划过的轨迹上，空间……被剪开了。
不是撕裂，是像用最锋利的裁纸刀划过一张纸，留下一条边缘光滑、后面是更深邃虚无的黑色细线。那条细线无声地延伸，划过凝固的混沌色块，划过我们脚下，然后……停在了陈薇面前。
陈薇僵住了。她低头，看着自己脚前那道凭空出现的、深不见底的“划痕”。
“比如，”面具人好整以暇地说，声音轻柔得像在教授一门艺术课，“当某个角色……阻碍了剧情发展，或者让主角显得过于依赖、过于优柔寡断时。一个成熟的作者，应该懂得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然后吐出两个冰冷的字：
“删改。”
“不——！！！”我瞳孔骤缩，嘶吼出声，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冻结成冰。我疯了一样想扑过去，想用那支该死的笔做点什么，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，被那股无形的存在感死死压在原地，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。
我只能眼睁睁看着。
看着面具人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指，对着陈薇的方向，轻轻一勾。
像是勾掉稿纸上一个多余的字。
陈薇脸上惊恐的表情凝固了。
然后，她开始……变淡。
不是消失，是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彩画，颜色开始晕开、剥离。她的轮廓变得模糊，她眼镜下的眼睛睁得很大，里面映出我的脸，映出恐慌，映出茫然，最后……映出一片空无。
“林……”她似乎想说什么，但名字只吐出一半，声音就像被掐断了信号的收音机，戛然而止。
她的身体化作无数细微的、闪着微光的像素点，又像是被风吹散的沙画，从头到脚，迅速瓦解、飘散。
没有痛苦，没有挣扎。
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……整洁。
就像文档里一个多余的字符，被光标选中，轻轻按下了删除键。
啪。
无声无息。
陈薇站立的地方，空了。
只留下她鼻梁上那副用胶带粘着的、断了一条腿的眼镜，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掉在了凝固的色块地面上。镜片反射着碎片光团变幻的光芒，空空荡荡。
时间，仿佛停滞了。
我耳朵里嗡嗡作响，血液冲撞着太阳穴，视野边缘发黑。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、空洞的剧痛，不是物理的痛，是存在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痛。
她……没了？
那个会在图书馆里跟我分析逻辑、会害怕得发抖却依然紧跟在我身边、会献祭自己理性信仰的女孩……就这么……被“勾”掉了？
像个错别字？
“你看，”面具人的声音打破死寂，带着一丝满意的叹息，“矛盾这就来了。失去重要之人，主角的愤怒、悲伤、觉悟……多么经典又高效的成长催化剂。比你们之前那种温吞水的互动，戏剧张力强了不止一个档次。”
他甚至还优雅地摊了摊手，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杰作。
“哦，对了，不用担心剧情合理性问题。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，补充道，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，“我稍微‘调整’了一下这位小姐的底层设定。她现在不是‘被删除’，而是‘在最初的实验室泄露事故中，为保护重要数据而牺牲的核心研究员之一’。看，逻辑闭环了，人物弧光也完整了——虽然短了点。牺牲总是动人的，不是吗？”
他甚至还轻笑了一声。
幽默？
这他妈就是他说的“同行评审”？这他妈就是“一点幽默”？
我看着他，看着那张光滑的银色面具，看着面具上映出的、我此刻扭曲如恶鬼的脸。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，在咆哮，在崩碎，然后又被冰冷的、绝对的杀意重新浇筑成型。
动不了的身体，突然能动了。
不是因为压制消失，而是因为那股从灵魂深处炸开的、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暴怒。
“我……操……你……妈！！！”
嘶哑的、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从我喉咙里挤出来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动的，右手已经掏出了那支锈迹斑斑的笔，笔尖对准面具人，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带着我所有的恐惧、愤怒、绝望和刚刚诞生的、纯粹的恨意，狠狠刺了过去！
没有章法，没有技巧，就是最原始的、想要把对方撕碎的冲动。
笔尖在空中划过惨绿的光芒，那光芒前所未有的刺眼，甚至带上了从我掌心银疤里涌出的、一丝血色。
面具人似乎“咦”了一声，带着一点小小的意外。
他没有躲。
他只是抬起了那根文明杖，轻轻一格。
“铛——！”
一声清脆得不像金属碰撞的响声。
笔尖刺在了文明杖乌木的杖身上。
时间，再次停滞了一瞬。
然后。
“咔嚓。”
细微的碎裂声。
我低头，瞳孔紧缩。
那支跟了我这么久、烫过我、喝过我的血、修改过童谣、定义过纠察队的锈笔……笔尖上，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。
紧接着，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至整个笔身。
“砰！”
轻响声中，锈笔在我手中……化作了无数暗绿色的、带着铁锈味的碎屑，簌簌落下。
与此同时，一股无法形容的、仿佛来自世界根源的反噬之力，顺着残留的笔杆轰入我的右手，再冲进我的身体！
“呃啊——！”
我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，向后猛地抛飞出去，狠狠撞在后方凝固的混沌色块上，又弹落在地。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，内脏翻江倒海，一口鲜血狂喷而出，眼前金星乱冒。
右手的掌心，那道银色的疤痕变得滚烫无比，颜色变成了不祥的暗红，并且开始向四周蔓延出细密的、如同瓷器破裂般的血色纹路。
主角界面疯狂闪烁报警：
【警告！叙事编辑权限载体严重受损！】
【警告！遭受高位格叙事规则反噬！】
【‘修改’次数清零！‘阅读’功能严重破损！】
【‘主角光环’亮度：濒灭！】
【生存率急剧下降！】
面具人收回文明杖，轻轻吹了吹杖身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“勇气可嘉，但技术粗糙。”他点评道，语气就像在说一道火候过了的菜，“用我‘分发’下去的玩具，来攻击我本人？小朋友，你的底层逻辑课需要重修。权限是我的，规则是我写的，你怎么赢？”
他朝我走近两步，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挣扎、咳血的我。
“不过，这份愤怒倒是不错。记住它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一些，仿佛带着一丝真实的、微不可查的期待，“这才是驱动一个好故事的……核心燃料。”
他不再看我，转身，面向中央那团“初始世界设定碎片”。
直到这时，其他人才仿佛从刚才那电光石石、残酷到荒诞的一幕中惊醒。
清理者队长的眼睛红了，不是悲伤，是兔死狐悲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。他喉咙里发出低吼，终于能动的枪口瞬间抬起，对准面具人的后背。
“你，到底是什么东西？！”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颤抖。
面具人头也没回。
“嘘——”
他只是竖起一根手指，放在面具嘴部的位置。
下一秒，清理者队长，连同他的两名队员，还有他们手中的枪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和定格键，彻底僵住，连眼珠都无法转动。
“处理杂音。”面具人轻描淡写地说，然后看向了试图悄悄后退的“旧日片场”角色团，以及还在拼命敲击虚无、试图突破某种封锁的数据架构师。
“你们……”他的目光扫过他们，“戏份差不多了。结局嘛……”
他似乎在思考。
然后打了个响指。
“赐你们一个‘开放式结局’吧。”
手臂之桥忽然延伸出几条苍白的光带，轻柔但不容抗拒地卷住了角色团和数据架构师，将他们拖向那座桥，拖向桥尽头翻涌的、被凝固的虚无。
“不！我们的戏！我们的故事！”旗袍女人发出最后的尖叫。
“数据……还没解析完……”眼镜男徒劳地挣扎。
但他们毫无反抗之力，瞬间被光带拽入虚无，消失不见。
现在，这片凝固的空间里，只剩下我（半死不活），被定格的清理者小队，脸色难看的K，以及……面具人。
哦，还有地上那副孤零零的、断腿的眼镜。
面具人终于走到了碎片光团前。那层最后的薄膜，在他面前形同虚设。他伸出手，白手套轻易地穿透了薄膜，直接握住了那团不断变幻形态的“初始世界设定碎片”。
光芒，在他手中稳定下来，变成了一本看起来极其古老、封面空白的厚重大书。
他随手翻了几页，点了点头。
“嗯，基础设定备份。品相还行。”他合上书，书在他手中消失。
然后，他回头，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K。
“K，回去告诉你的‘上级’。”面具人的语气随意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，“这个试验场，我接手了。他们的‘观测实验’太温和，养不出我想要的故事。”
K的嘴角抽动了一下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深深看了面具人一眼，身影如同信号不良般闪烁几下，连同他的平板电脑一起，消失了。
面具人这才最后看向我。
我挣扎着，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，死死瞪着他，嘴里全是血腥味。
“为……什么……”我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，“陈薇……她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
“为什么？”面具人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，“我不是说了吗？为了更好的故事。”
他走近几步，蹲下身，银色的面具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。我甚至能闻到一股冰冷的、像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。
“你知道‘图书馆’是什么吗？”他低声问，不像在问我，更像在自言自语，“那是一个存放着无数‘可能性的世界’、‘未完成的故事’、‘被废弃的设定’的地方。但它太死气沉沉了。需要一点……活力。”
“所以你们就……把‘污染’扔过来？”我嘶声道，“把我们的世界……当培养皿？！”
“培养皿？不，不。”面具人轻轻摇头，“是稿纸。一张已经涂满了平庸设定的稿纸。而我，是来把它擦掉一部分，重新写下有趣情节的……作者。”
他伸出手指，点了点我布满血丝、充满恨意的眼睛。
“你很幸运，也很不幸，被那张稿纸上原本的‘自动纠错程序’（他指了指我报废的笔和掌心的疤）选中，成了原定剧情的主角。但现在，我来了。”
“我是新的作者。”
他站起身。
“你的笔坏了，合约估计也快失效了。按照常规剧情，你现在应该陷入绝望，然后要么黑化，要么在废墟里腐烂。”
他顿了顿。
“但我给你一个选择。”
他弯下腰，从地上……捡起了陈薇那副断腿的眼镜。
然后用两根手指，轻轻捏着，递到我面前。
“继续演下去。用你的愤怒，用你的痛苦，用你失去的一切。”
“试着……来推翻我这个‘作者’。”
“或者，”他的声音带着恶魔般的诱惑，“接受现实，成为我这个新故事里，一个比较重要的……悲剧背景板。”
他把眼镜放在我面前的地上。
“期待你的‘续写’。”
“当然，如果还有下次的话。”
他直起身，整理了一下根本不存在褶皱的礼服下摆，然后转身，拄着文明杖，踏上了那座苍白的手臂之桥。
桥身收缩，带着他缓缓沉入那片凝固的虚无。
在他身影即将完全消失时，他背对着我，挥了挥手。
凝固的空间，开始重新崩塌，而且速度比之前更快。
对清理者小队的定格也解除了，他们踉跄了一下，惊魂未定地看着四周急速瓦解的一切。
“走！离开这里！”队长嘶吼着，看向我，“你还能动吗？！”
我没有回答。
我只是看着地上那副眼镜。
然后，用颤抖的、满是血迹和裂痕的右手，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，将它捡了起来。
冰凉的塑料镜框，残留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、属于她的温度。
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，攥得指节发白，塑料几乎要嵌入肉里。
崩塌的空间碎片开始砸落。
队长冲过来，想拉我。
我躲开了他的手。
自己，摇摇晃晃地，站了起来。
掌心的银疤（现在是暗红色）灼痛着，右手的裂痕蔓延到了小臂。
笔没了。
陈薇没了。
世界是个笑话，而讲笑话的人刚刚告诉我，他可以随时删掉任何他觉得不好笑的角色。
我抬起头，看着彻底被虚无吞噬的、面具人消失的方向，看着这片象征着世界起源、如今却支离破碎的“设定之间”。
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，但我把它咽了回去。
嘴角，扯动了一下。
一个比哭还难看的，扭曲的，浸透了血和恨的……
笑。
“作者……是吧？”
我低声说，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。
“行。”
“这稿子……”
“老子重写。”
轰隆——
最后的立足之地崩碎。
我们被抛入了虚无的洪流。
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，我死死攥着的，不是求生欲。
是那副断腿的眼镜。
和一个刚刚发芽的、名为“弑神”的念头。
（第一卷·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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