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客服与合同
敲门声停了。
那个温和的电子混响男声，还在楼下飘着，像坏掉的语音助手：“林墨先生？您在吗？我们检测到您的心率升高了哦。放轻松，这只是初步接触。”
我趴在地板上，从二楼裂缝往下看。
图书馆一楼大门外，站着个人形的东西。
之所以说“东西”，是因为它虽然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，打着暗红色领带，手里甚至还拎着个复古公文包，但它的“脸”——是一块光滑的、微微发光的乳白色平面。没有五官，没有起伏，只有偶尔流淌过的、水波般的淡蓝色数据流。
它的站姿标准得像礼仪教材插图，左脚微微前伸，右手按在门板上，保持着敲门的姿势。
陈薇在我旁边，大气不敢出，用口型说：“叙事体？”
我摇头，用气声回：“不知道。但肯定不是人。”
脑子里，那个惨绿色的试用版界面自动弹了出来，对准楼下那位“访客”。界面闪烁几下，跳出分析结果：
【检测到：叙事关联实体·客服型】
【隶属：叙事框架《开局叙事污染，我改写世界线》】
【功能：引导、解释、签约、数据收集】
【威胁等级：低（在未违反‘咨询礼仪’前提下）】
【备注：它很礼貌，但别信它的‘建议’。】
客服？签约？
这时，楼下那位无脸客服又开口了，声音依旧平稳得体：“林墨先生，陈薇女士。我们理解二位此刻的警惕。为表诚意，我将先回答三个问题。任何问题。这是‘优质候选人’的专属权益。”
我和陈薇对视一眼。
“问什么？”她低声说。
我脑子飞快转。三个问题。必须切中要害。
我清了清嗓子，对着楼下喊：“第一个问题：你们——或者说‘叙事层’——到底想要什么？”
这是个笼统但核心的问题。我想知道这整个灾难的目的。
无脸客服的数据流脸波动了一下，似乎在微笑（尽管它没有嘴）：“出色的问题。答案：我们想要‘好故事’。”
“具体而言，是逻辑自洽、情感充沛、冲突激烈、结局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。此前人类文明产出的叙事大多粗糙、重复、虎头蛇尾。而‘现实’作为舞台，角色作为真人，能产生最纯粹、最不可预测的叙事张力。我们，是创作者，也是观众。”
它的用词让人毛骨悚然。把现实当舞台，把活人当角色。
陈薇忍不住开口，声音发颤：“第二个问题：那些被叙事体吞噬的人，真的……死了吗？”
无脸客服转向她声音传来的方向（尽管它没有眼睛），微微欠身：“陈薇女士。从生理意义上，他们停止了代谢。但从叙事意义上，他们成为了‘故事要素’，获得了另一种形态的永恒。比如《外婆的童谣》中的积木单元，它们承载着‘被安抚的孩童’这一角色设定，在故事里享有固定的位置与功能。这难道不比在混乱现实中无意义地消亡，更有秩序美感吗？”
秩序美感？我握紧了拳。
“第三个问题。”我盯着它，“我这支笔，‘叙事编辑’权限，到底是谁给的？你们吗？”
这是我最想知道的。这突如其来的“能力”，究竟是陷阱，还是生机？
无脸客服的数据流脸突然剧烈波动起来，蓝色光纹乱窜，像受到干扰的屏幕。它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卡顿和杂音：
“抱……歉。该问题涉及■■■（权限不足）。检索中……检索失败。”
“替代答案：您的权限来自‘底层协议冲突’，是系统紊乱期的意外产物。目前隶属于《开局叙事污染，我改写世界线》项目‘待定要素’库。这正是我们前来接洽的原因——您需要被妥善‘归档’。”
它恢复了平静，补充道：“三个问题已回答完毕。现在，请允许我说明来意。”
它抬起右手，那只手的手指突然拉长、变形，变成一根细长的乳白色数据线，“插”进了图书馆大门的锁孔。门锁发出咔哒轻响，自动打开。
它走了进来，站在布满灰尘的一楼大厅中央，抬头“看”向我们二楼的方向。没有瞳孔，但我能感觉到被注视。
“基于您刚才对《外婆的童谣》的成功干预，您的‘叙事敏感度’与‘规则利用能力’已得到初步验证。您已被列为‘主角位’第一顺位候选人。”它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……散发着柔和白光的、由光影构成的“卷轴”，轻轻展开。
卷轴上浮现出发光的文字，标题是：
【《开局叙事污染，我改写世界线》主角签约合同（临时试用版）】
“签订本合同，您将正式获得‘主角’身份标识，享有以下权益：”无脸客服用播音腔念道，“一、叙事存在感增强，在所属作品框架内获得一定‘剧情权重’与‘巧合偏向’。二、解锁更多作品内信息查询权限。三、获得‘主角成长性保障’——即您的核心能力（叙事编辑）将有机会随剧情推进而升级。”
听起来不错。但我知道一定有代价。
“义务呢？”我问。
“义务如下，”客服继续，“一、您需积极参与主线剧情推进，完成阶段性‘篇章目标’。二、您的行为需基本符合‘主角’人设（坚韧、成长、有底线）。三、您需接受作品本身的‘叙事逻辑’约束，即重大行动需符合故事合理性与戏剧张力需求。”
它顿了顿：“当然，作为试用版，您享有一次‘无条件退订’机会。在签署后第一个剧情篇章结束时，您可选择是否续约。”
陈薇拉了我一下，急声低语：“别签！它说的‘剧情权重’‘巧合偏向’，听起来就像把你丢进一个写好大纲的故事里，让你按它的节奏走！还有‘叙事逻辑约束’——万一它认为‘主角重伤’或‘牺牲重要之人’能增加戏剧性呢？”
我懂。但楼下，无脸客服又开口了，这次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催促？
“林墨先生，请尽快决定。您的‘副作用’倒计时，还剩11分34秒。”
副作用？我猛地看向自己的右手。手腕处，那些从伤口蔓延出来的惨绿色电路纹路，已经向上延伸到了小臂中部，并且颜色更深了。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越来越强，脑子里《外婆的童谣》调子时不时自动回响。
“什么副作用倒计时？”我追问。
“您承载的‘安抚’规则，正在与您的意识缓慢同化。”客服平静地解释，“倒计时归零时，您将永久获得‘外婆的安抚’特质：您会发自内心地认为，让躁动的事物‘安静沉睡’是最佳解决方案，并会不自觉地对周围实施该规则。届时，您将成为《外婆的童谣》叙事体的一个……温和变种，一个行走的睡眠诱导源。”
“你之前没说！”我咬牙。
“您未询问相关细节。”客服的数据流脸毫无波澜，“签约后，作为主角，您可申请动用项目资源，为您清除此副作用。这是福利之一。”
逼我签。
用变成温和版“睡眠魔”的威胁，逼我接受他们的合同。
童谣的哼唱在我脑子里又响起来，格外清晰。我甩甩头，看向陈薇。她眼里全是焦急和恐惧。
“如果我签约，”我盯着客服，“能带她一起吗？给她什么身份？”
客服：“陈薇女士可作为‘重要同伴’纳入角色体系，享受基础保护，避免被其他无序叙事体随意吞噬。但她不享有主角权益，也无需承担主角义务。”
听起来像是绑定了“安全区”，但也是绑定了这个“作品”。
“签多久？最终目标是什么？”
“合约直至本叙事框架达成‘令人满意的结局’。”客服说，“可能是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篇章，也可能是一个悲剧性的深刻反思。这取决于故事走向。最终，当故事完结，所有存活角色将接受‘结局归档’。”
归档。又是这个词。
我闭上眼睛。手臂上的绿纹又往上爬了一点点，指尖开始发麻。
还有九分钟。
“林墨，别……”陈薇声音带了哭腔。
我知道她在怕什么。签了，就可能再也无法自主。但我们还有别的路吗？外面是无数虎视眈眈的叙事体，里面是即将把我同化的规则。这支笔，是唯一的机会，但它本身也绑着未知的陷阱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，”我睁开眼，看向无脸客服，“如果我签了，我现在能用‘主角权限’，查看《开局叙事污染，我改写世界线》的……已拟定‘剧情大纲’吗？哪怕只是前几章。”
我想知道，他们到底给我安排了什么“故事”。
客服的数据流脸停顿了两秒。
“可以。作为签约前诚意展示，可开放‘第一卷预告’。”
它手中的光影卷轴文字变化，变成了类似电影预告片的滚动摘要：
【第一卷：笔尖觉醒】
· 主角意外获得能力，在危机中初步理解世界真相。
· 结识关键同伴（逻辑学家陈薇）。
· 首次对抗经典叙事体（已完成）。
· 接触‘作者框架’，做出关键选择（进行中）。
· 签署契约，正式踏入故事。
· 首个任务：前往‘电视台大楼’叙事体核心，获取‘初始世界设定碎片’。
· 预计冲突：与早期竞争者/其他候选人遭遇。
· 篇章结局：主角确立在项目中的初始地位，并窥见更深层阴谋的冰山一角。
很标准的“开局”模板。但“前往电视台大楼核心”——那不就是自投罗网，进入那个最庞大叙事体的内部？
“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？”我问。
“是的。这是主角的‘新手引导剧情’，也是验证您价值的关键。完成任务，您的权限才有可能升级。”客服的声音带着诱哄，“想想看，您将不再被动逃亡。您将拥有‘作者’的部分视角，甚至影响故事。您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切为何发生？不想拥有真正改变结局的力量？”
手臂上的绿纹蔓延到了手肘。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，我差点直接瘫倒。陈薇赶紧扶住我。
还有六分钟。
脑子里的童谣声越来越响，几乎要盖过我的思考。一种诡异的“安宁感”在滋生：睡吧，签了吧，成为故事的一部分，就不用挣扎了，多好……
“滚！”我对自己脑子里那个声音吼道，用锈笔的尖刺了一下大腿。疼痛让我清醒片刻。
签，可能是慢性死亡，但能活过现在，能清除副作用，能暂时保护陈薇。
不签，几分钟后我就会变成另一个“叙事体”，而陈薇单独面对这一切，绝无生路。
这不是选择。
这是通牒。
“笔。”我嘶哑地说。
“林墨！”陈薇抓紧我。
我推开她，摇摇晃晃站起来，对着楼下的无脸客服：“合同，怎么签？”
客服抬起手，那光影卷轴飘了起来，穿过二楼地板，悬浮在我面前。卷轴右下角，有一个空白的光签名栏。
“请用您的‘笔’，签下真名，或您认可的‘角色名’。”客服说，“签名即生效。”
我握住那支越来越烫的锈笔。笔尖接触到光影签名栏的瞬间，惨绿色的光芒与卷轴的柔和白光交织。
我该签什么？林墨？还是某个更符合“故事”的代号？
手臂上的绿纹已经蔓延到肩膀。困意如潮水，童谣在颅内循环播放。视线开始模糊。
我咬了舌尖，剧痛。
然后，我在光影上，用力写下两个字——
“作者”。
不是林墨。是作者。
去他妈的角色。如果非要进这个故事，我要尽可能高的“权重”。我要叫这个名。
笔尖划过，签名处光芒大盛。
卷轴上的所有文字流水般涌入我的右手，顺着那些绿色纹路逆向流动！剧烈的灼烧感传来，我惨叫一声，单膝跪地。
“林墨！”陈薇扑过来。
但几秒后，灼烧感消退。我手臂上、肩膀上那些惨绿色的“外婆”规则纹路，如同退潮般迅速缩回，最终全部汇聚回掌心那道伤口。伤口发出一阵微光，愈合了，只留下一道淡淡的、类似钢笔笔尖形状的银色疤痕。
脑子里的童谣哼唱声，消失了。
副作用，清除了。
同时，我感到自己与远处那座电视台大楼之间，建立起一种模糊的“连接”。我能隐约感觉到它的“存在”，像一个巨大的、等待互动的副本入口。
无脸客服的数据流脸上，蓝色波纹愉快地荡漾：“签约完成。欢迎您，‘作者’先生。您已成为叙事框架《开局叙事污染，我改写世界线》的正式主角。”
它再次欠身。
“您的首个任务已激活。目标地点已标记。”
我抬起右手，看向掌心。那道银色疤痕微微发热。集中精神，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、比之前试用版精致一些的淡蓝色界面展开：
【主角：作者（林墨）】
【当前篇章：第一卷第一章·笔尖觉醒】
【主要任务：进入‘电视台大楼’叙事体核心，获取‘初始世界设定碎片’（0/1）】
【任务奖励：权限经验、‘阅读’功能补全、世界真相碎片×1】
【失败惩罚：主角身份降级，叙事排斥力增强】
【任务提示：竞争者已入场。】
竞争者？
客服的声音适时响起：“啊，忘了说明。主角位虽然首选您，但其他‘候选人’并未放弃。他们也在尝试用自己的方式，获取‘初始碎片’，争夺故事的主导权。毕竟，一个好的故事，需要悬念和竞争，不是吗？”
它转过身，走向门口。
“祝您任务顺利。期待您的‘精彩演出’。”
它拉开门，走入外面昏暗的废墟街道。身影如同信号不良般闪烁几下，消失了。
图书馆重归寂静。
只有远处，电视台大楼表面，那行“最新章节：第一章（撰写中…）”后面，缓缓打出了一行新的小字：
【主角已确认。】
【剧情线收束中……】
【竞争模式：开启。】
陈薇扶着我的胳膊，声音发抖：“我们现在……怎么办？”
我看着掌心银色的疤，感受着脑中那个指向电视台大楼的、无法忽视的“任务光标”。
“怎么办？”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。
“按‘剧本’走。”
“去那个鬼大楼，会一会所谓的‘竞争者’。”
“然后，”我握紧锈笔，笔尖在昏暗光线下划过一丝惨绿，“看看我这个‘作者’，能不能把他们的戏份……”
“全给改了。”
窗外，远处大楼的像素血字，幽幽闪烁。
第一章的“待展开”，终于变成了“进行中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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