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停的第三天,训练基地的电子屏就换上了新的倒计时。
红色的数字刺目地跳动着,距KSC战队友谊对抗赛还有45天。
那行字下面,附着一张小小的战队海报。KSC的队标是凌厉的黑色猎鹰,翅膀掠过高耸的电竞奖杯,海报角落印着一行烫金小字——蝉联两届全球总决赛冠军。
消息是杨博文最先带进来的。他推开训练室的门时,手里还捏着一份皱巴巴的赛程表,羽绒服的帽子上沾着没化的雪粒,眉眼间带着点少见的严肃,却又努力扯着笑,想缓和室内凝滞的空气:“放假结束,各位小祖宗,该收收心了。”
训练室里的暖气烧得很足,窗户玻璃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。张桂源正低头擦着键盘,听见声音,指尖顿了顿,抬头看向门口。
然后,他就看见了跟在杨博文身后的陈奕恒。
和放假前那个会笑着递热可可、会蹲在雪地里分烤红薯的人,判若两人。
陈奕恒没穿羽绒服,只套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,帽子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他手里拎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,脚步很轻,踩在防滑地板上,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。往日里总是弯着的眉眼,此刻垂着,看不出什么情绪,连走路的姿态都带着一股冷硬的劲儿,像是淬了冰的刀锋,刚出鞘就带着凛冽的寒气。
“人齐了?”杨博文拍了拍手,把赛程表钉在公告板上,转身看向众人,“这次的对手不用我多说了吧?KSC,圈内公认的‘战术天花板’,拿过两届世冠,打野位的操作至今是联赛教科书级别的。叫你们回来提前集训,就是想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就被陈奕恒打断了。
陈奕恒走到训练室正中央,抬手掀开了卫衣的帽子。灯光落在他脸上,衬得肤色愈发苍白,唇线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,往日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,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,平静,却又藏着翻涌的寒意。他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放,“啪”的一声,在安静的训练室里格外刺耳。
“先测基础操作。”他的声音也比平时冷了几度,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,“十分钟后,所有人上线,单挑模式,对手随机匹配,我要实时看数据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。
放假前的训练,陈奕恒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。谁的连招卡壳了,他会蹲在旁边,手把手地教,连语气都带着耐心;谁打输了沮丧,他会笑着递瓶饮料,说“没事,下次打回来”。可现在的他,眉眼间没半点温度,连眼神扫过来的时候,都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。
杨博文在旁边叹了口气,拍了拍陈奕恒的肩膀,放柔了声音打圆场:“别这么严肃嘛,孩子们刚放假回来,还没缓过神呢。这样,测完基础操作,我们先复盘KSC的比赛录像,慢慢……”
“没时间慢慢来了。”陈奕恒打断他,目光落在公告板上的海报上,眼神沉得厉害,“KSC的打野,平均反应速度0.32秒,我们队最快的,是张桂源,0.41秒。差0.09秒,在职业赛场上,足够死三次了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像冰碴子似的,砸在每个人心上。
张桂源握着键盘的手指,猛地收紧了。
他知道陈奕恒说的是实话。放假前的最后一次队内测试,他的反应速度确实是全队第一,可那0.41秒,在KSC的打野面前,根本不够看。
十分钟很快就到了。
训练室里响起一片鼠标和键盘的敲击声,噼里啪啦的,像密集的雨点。陈奕恒坐在最前面的教练位上,手指飞快地滑动着鼠标,屏幕上跳出一个个实时数据面板——击杀数、死亡数、连招成功率、反应延迟……红色和绿色的数字交织在一起,晃得人眼睛发酸。
杨博文坐在他旁边,手里拿着个笔记本,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队员们的操作,又低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,偶尔侧过头想和陈奕恒说句话,却看见他紧抿着唇,眼神死死地盯着屏幕,连眉头都拧成了川字,到了嘴边的话,又咽了回去。
张桂源的手心渐渐冒出了汗。
他的对手是个随机匹配的路人玩家,操作不算顶尖,可他却打得格外吃力。连招总是慢半拍,走位也频频失误,好几次差点被对方反杀。他能感觉到,陈奕恒的目光,时不时落在他的屏幕上,那道视线太沉,太烫,烫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颤。
三十分钟后,测试结束。
陈奕恒按下回车键,把所有人的数据汇总成一张表格,投在了大屏幕上。
红色的“不合格”占了大半。
连招成功率最高的,是张桂源,72%,离职业赛场的及格线85%,还差一大截。反应速度,全队平均0.45秒,比放假前还慢了0.02秒。
训练室里静得可怕,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陈奕恒靠在椅背上,目光缓缓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那张数据表里,眼神里的寒意,几乎要溢出来。他没说话,只是抬手,按了按眉心,指节因为用力,泛出淡淡的青白。
杨博文赶紧打圆场:“刚放假回来,手感生了很正常,接下来我们……”
“正常?”陈奕恒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,“杨博文,你看看这个数据。”他指着屏幕上的反应延迟,音量陡然拔高,“放假前,全队平均延迟是0.43秒,现在呢?0.45秒!这叫正常?!”
他猛地站起身,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。
“我知道你们放假玩得开心,我知道你们觉得友谊赛而已,没必要那么较真。”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,最后落在张桂源脸上,眼神沉得像浸了水的铅块,“张桂源,你告诉我,刚才的单挑,你为什么第三套连招放反了?”
张桂源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红了,他攥紧了手指,低声道:“我……手感没回来。”
“手感没回来?”陈奕恒冷笑一声,往前走了两步,停在张桂源的座位前,“职业选手,三天不练手生,七天不练废一半。你放假放了十天,是不是觉得,靠着那点天赋,就能打赢世冠战队了?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尖锐的穿透力,刺得张桂源耳膜发疼。
训练室里的其他人,都低着头,不敢吭声。
陈奕恒的目光,从张桂源脸上移开,扫过全场,语气里的寒意,几乎要把人冻僵:“电竞不是儿戏!KSC的队员,每天训练十二个小时,他们的打野,为了练反应速度,能对着墙练走位练到手指抽筋!你们呢?放假这十天,有人摸过键盘吗?有人看过比赛录像吗?”

他越说越激动,胸口微微起伏着,显然是气狠了。往日里温和的模样,荡然无存,只剩下满眼的失望和焦灼。
“我知道,你们觉得我今天很凶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点疲惫,“可我告诉你们,这场比赛,我们输不起。不是因为输赢本身,是因为,我不想让你们输得不明不白,不想让你们连对手的衣角都碰不到,就被淘汰出局!”
他说完,没再看任何人,只是转身,拿起桌上的文件夹,脚步沉重地往门口走。
走到门口时,他顿了顿,背对着众人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。明天早上八点,准时到训练室,迟到一分钟,加练两小时。”
说完,他推开门,走了出去。
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上,隔绝了里面所有的目光。
训练室里,死一般的寂静。
过了好一会儿,才有队员小声地开口,带着点哭腔:“杨教练……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?”
杨博文叹了口气,放下手里的笔记本,站起身,拍了拍那人的肩膀,声音温和:“没事,他就是太着急了。KSC是他以前的老东家,他比谁都清楚这支战队的实力,也比谁都想让你们赢一次。”
他看着大屏幕上刺眼的数据,又看了看低着头,肩膀微微颤抖的张桂源,放柔了语气:“都别灰心,陈教练嘴上凶,心里比谁都疼你们。去洗洗吧,早点休息,明天好好训练,别让他再失望了。”
众人点了点头,站起身,收拾着自己的东西。
张桂源坐在座位上,没动。
他看着屏幕上自己的连招数据,72%的成功率,刺眼得像一根针,扎在他心上。陈奕恒刚才的话,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——“靠着那点天赋,就能打赢世冠战队了?”
他的鼻尖,猛地一酸。

他知道陈奕恒不是故意针对他,他知道,陈奕恒是真的着急。
可他还是觉得难受。
难受自己的不争气,难受让陈奕恒失望了,更难受的是,他看着陈奕恒转身离开时,那背影里的疲惫和落寞,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其他人收拾好东西,陆续往外走。走到门口时,几个队员犹豫了一下,还是折了回来,走到张桂源旁边,小声道:“要不……我们去找找陈教练吧?跟他道个歉?”
张桂源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。
他点了点头。
几个人结伴,走出训练室,沿着走廊往前找。
陈奕恒就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。
窗外的天,又阴了下来,灰蒙蒙的,像是又要下雪。他背对着他们,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,肩膀微微垮着,平日里挺直的背脊,此刻竟显得有些单薄。
听见脚步声,他转过身。
眼眶是红的,显然是刚哭过。
看见他们,他愣了一下,随即别过脸,抬手擦了擦眼角,声音依旧沙哑,却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:“怎么还没走?”
领头的队员咬了咬唇,低下头,声音哽咽:“陈教练……对不起,我们错了,我们不该放假偷懒,不该手感生疏,我们明天一定好好训练,我们……”
后面的话,被哽咽声淹没。
其他队员也跟着点头,七嘴八舌地道歉:“对不起教练!”“我们会努力的!”“你别生气了好不好?”
陈奕恒看着他们,沉默了好一会儿。
然后,他摇了摇头,把手里的烟揣回兜里,声音轻得像一阵风:“没事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:“我没怪你们。是我太着急了,说话重了点。”
“你们回去吧,早点休息。”
他没再看他们,只是转过身,重新看向窗外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“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队员们面面相觑,都不敢再说话。
张桂源站在最后面,看着陈奕恒的背影,看着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,像一尊孤寂的雕塑。他的心里,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酸得厉害。
他想说点什么,想告诉他,自己会努力练到85%的连招成功率,会把反应速度提到0.35秒以内,会陪着他,打赢那场比赛。
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他知道,现在说什么都没用。
只有训练,只有赢。
才能让那个眼里藏着光的陈奕恒,重新回来。
队员们又站了一会儿,才慢慢转过身,轻轻往回走。
走到拐角处,张桂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走廊尽头的窗户边,陈奕恒依旧站在那里,背影单薄,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,很长。
窗外,不知何时,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