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雪

排练室的暖气总比别处晚半拍，老式暖气片滋滋地吐着微弱的热气，抵不过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。窗玻璃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，外头飘起了细碎的雪籽，打在玻璃上沙沙响，像有人在窗外踮着脚，轻轻叩着窗棂。

张桂源蹲在角落的阴影里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，指尖一下下摩挲着那把落了点灰的旧吉他。琴身是浅棕色的，漆面被岁月磨得有些发暗，琴颈处缠着的黑色护弦贴，边缘已经卷了边，露出底下一道浅浅的划痕——那是去年夏天搬乐器时，他慌慌张张地躲着跑过的师弟，不小心磕在楼梯扶手上撞出来的。当时陈奕恒还蹲在地上，拿着一块擦琴布，一点点帮他擦去划痕上的木屑，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，烫得他心尖发颤。

弦有些松了，他随意拨了一下，发出闷闷的声响，像堵在喉咙口没说出来的话，又沉又哑。

陈奕恒端着两杯热可可过来时，鞋跟磕在地板上的声音，在空旷的排练室里格外清晰。他走得很慢，怕惊到什么似的，手里的纸杯壁上凝着水珠，顺着指缝往下滑，凉丝丝地沾在手腕上。他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：少年的侧脸埋在昏黄的灯光里，睫毛很长，垂着眼帘的样子，鼻梁的轮廓被光线勾勒得格外清晰，竟让他想起后院那株落了叶的梧桐，枝桠疏朗，看着单薄，却藏着说不清的韧劲。

“给你。”陈奕恒把杯子递过去，纸杯口腾起的热气，模糊了他的眉眼。递过去的瞬间，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张桂源的手背，两个人都像是被烫到似的，猛地顿了一下，又飞快地移开。张桂源的手很凉，陈奕恒的手因为端着热饮，带着点暖，那一点温差，像电流似的，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。

热可可的温度透过纸杯传过来，暖烘烘的，却驱散不了那一瞬间的局促。张桂源接过杯子，指尖攥得有点紧，纸杯被捏得微微变形，他低头抿了一口，甜腻的热流滑过喉咙，带着点微苦的可可味，这才缓过神来，低声道：“谢了。”声音有点哑，像是刚睡醒。

“弦松了？”陈奕恒瞥了眼那把吉他，目光落在琴头松垮的弦上，顺势蹲在他旁边，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。他的校服裤腿卷着，露出一截脚踝，白生生的，在冷飕飕的空气里，显得格外惹眼。“我带了调音器，要不要帮你调？”

张桂源愣了愣，点了点头。他看着陈奕恒从背包里摸出那个小巧的黑色调音器，指尖灵活地拨开开关，屏幕亮起一点冷蓝色的光。陈奕恒把调音器夹在琴头上，指尖按在琴弦上轻轻拨弄，发出清脆的声响，调音器的屏幕上，指针晃了晃，又稳稳地停在中间。

他的手指很长，骨节分明，按在琴弦上的动作很轻，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。张桂源看着看着，就出了神，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，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，是上次练舞时不小心被地板上的钉子划到的。那天陈奕恒没吭声，还是张桂源看见他袖口沾了血，硬拉着他去医务室，消毒水擦在伤口上时，陈奕恒疼得龇牙咧嘴，却还笑着说“没事，小伤”。

“你盯着我手看什么？”陈奕恒突然抬头，撞进他的目光里。

张桂源像被抓包的小偷，猛地收回视线，耳根瞬间红透了，慌慌张张地移开目光，落在窗外的雪籽上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没、没什么，看你调得挺熟练的。”

陈奕恒挑了挑眉，没戳破他的窘迫，只是低下头，继续拨弄琴弦。他的侧脸离得很近，张桂源能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，是柠檬味的，很清爽，混着热可可的甜香，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。

雪籽越下越密，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越来越响，像是在催促着什么。调音器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轻响，指针稳稳地停在绿色的区域里，弦调好了。陈奕恒抬手，指尖勾了勾最细的那根弦，发出一声清亮的声响，在空旷的排练室里回荡着。

“好了。”他说，侧过头看着张桂源，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
张桂源看着他的笑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软乎乎的，有点痒。他低下头，拨了一下调好的琴弦，清亮的声音在空气里散开，比刚才好听多了。

“谢了。”他又说了一遍，声音比刚才稳了些。

陈奕恒没说话，只是看着他，目光落在他的发顶上，那里沾了一点灰尘，他伸手，想帮他拂掉，指尖抬到一半，又顿住了，转而挠了挠自己的头发，假装不经意地移开了手。

窗外的雪籽，渐渐变成了小雪花，悠悠扬扬地飘着，落在窗台上，积起薄薄的一层白。排练室里的暖气，似乎终于热了起来，暖烘烘的，裹着两个人之间，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