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浸透了墨汁的浓绸，沉沉地压在刚刚被鲜血与火焰洗礼过的皇宫上方。火把的光晕在残破的宫殿间跳跃流淌，将扭曲的影子投在焦黑的断壁和污浊的地面上，如同无数不安的幽魂在舞蹈。太和殿前广场上的尸体已被初步清理，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死亡的气息，仍粘稠地滞留在每一寸空气里，随着夜风打着旋，钻进人的鼻腔，勾起最原始的恐惧与寒意。
袁易修的命令“带过来”三个字尚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，余音未绝。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、铁甲摩擦声、还有被制住之人不甘的挣扎闷哼声，正从西苑方向迅速逼近。所有人的注意力，无论是劫后余生的疲惫，还是对新猎物的期待，都被这动静牵引着。
韩桐瑄站在原地，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，方才与袁易修之间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与无形的裂痕，让她心神仍处在一种紧绷而空茫的状态。她看着袁易修走向临时中军帐的挺拔背影，那背影在火光下显得坚硬而孤独，仿佛已筑起一道无形的墙。她本该跟上去，无论是出于夫妻情分，还是眼下微妙的局势，但脚下却像生了根。
就在这注意力略微涣散、新旧变故交接的短暂间隙——
一声野兽般凄厉绝望的嘶吼，猛地从侧后方一团未被火把完全照亮的阴影中炸响！
“袁易修！拿命来——！！食君之禄，为君分忧！今日某便为陛下除了你这篡逆叛贼！！！”
那声音嘶哑破裂，充满了癫狂的恨意与同归于尽的决绝。伴随着吼声，一道黑影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，从一堆倾倒的仪仗杂物后暴起！那人显然潜伏已久，身上穿着残破的宫廷侍卫服饰，满脸血污尘土，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，死死盯住袁易修的后心，手中一柄雪亮的长剑，在火光照耀下划出一道惨白刺目的死亡弧线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直刺而去！
事发太过突然！距离太近！那刺客显然是袁易辰豢养的死士，隐匿了所有生气，只等这最后的机会。周围的兵士虽众，但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西苑来路上，少数近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慢了半拍。
“小心！”韩桐瑄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，心脏几乎要撞碎胸腔跃出！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扑去，伸手想将背对刺客、正欲转身的袁易修拉开。她的动作不可谓不快，指尖甚至已经触到了他玄甲披风冰冷的边缘。
但，还是慢了！
那柄灌注了全部恨意与力道的长剑，已如毒蛇吐信，刺破了凝滞的空气，剑尖的寒芒，距离袁易修的后心要害，不过尺余！
袁易修在听到吼声的刹那已然警觉，武人的本能让他肌肉绷紧，试图侧身闪避。然而那剑太快，太狠，角度又极其刁钻，兼之他方才心神剧震未平，反应终究慢了致命的一线。他能感觉到背后那砭人肌骨的锋锐杀气，死亡冰冷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。
千钧一发！
就在那剑尖即将吻上玄甲，或许下一刻便是甲破、入肉、贯体的惨烈声响时——
另一道更为苍老、甚至有些佝偻的身影，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、近乎燃烧生命般的速度，从斜刺里猛地撞了出来！
那身影并不高大，甚至有些瘦削，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损官袍，袖口处依稀能辨出深色的纹路，似是高阶文官服制。他鬓发散乱，脸上同样沾染污迹，却有一双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睛，里面写满了决绝、释然，还有一种深沉到极致的、难以言喻的牵挂。
他没有武器，甚至没有呼喝。
他只是用自己的身体，义无反顾地，横亘在了那柄夺命长剑与袁易修之间！
“噗——！”
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，沉闷而清晰地响起，在这骤然死寂下来的夜里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，甚至压过了远处传来的喧哗。
时间，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，凝固成一幅血腥而悲怆的画卷。
刺客手中的长剑，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那突然出现的老者胸膛，从前胸贯入，自后背透出寸许染血的剑尖！巨大的冲力带着老者向前踉跄，他却用尽最后力气，双臂猛地张开，死死抱住了刺客持剑的手臂，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嵌入对方皮肉！
“呃……！”老者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，鲜血瞬间从他口中涌出，染红了花白的胡须，也溅到了近在咫尺、完全僵住的袁易修侧脸上。温热的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。
那刺客显然也没料到这变故，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，随即是更疯狂的挣扎，想要抽剑再刺。但周围的亲卫已如梦初醒，怒吼着蜂拥而上，刀枪并举，瞬间将那刺客砍倒在地，制伏拖开。刺客最后的咒骂被扼断在血泊中。
这一切，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。
韩桐瑄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，指尖冰凉。她看着那突然出现、以身为盾挡下致命一击的老者，看着他那身破损的官袍，看着他缓缓软倒的身影，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——这身影，方才似乎一直沉默地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，看着太上皇的尸体，看着她和袁易修的对峙……
而袁易修，仿佛被施了定身咒。他缓缓地，极其缓慢地转过身。脸上溅到的血点温热未消，黏腻的感觉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。他的目光，先是从地上被迅速拖走的刺客尸体上移开，然后，落在了那个正沿着他的玄甲缓缓滑落、即将倒地的苍老身躯上。
火光跳跃着，终于清晰地照亮了老者的脸。
那是一张饱经风霜、布满皱纹的脸，此刻因剧痛和大量失血而扭曲着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。但那双眼睛，却依旧努力睁大，浑浊的眼底深处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燃烧，死死地、贪婪地，望着近在咫尺的袁易修的脸。那目光，复杂得难以描摹——有欣慰，有解脱，有深不见底的歉疚，更有一种……近乎虔诚的、倾尽所有的托付。
这张脸……
袁易修如遭五雷轰顶，整个人猛地一震，踉跄着后退半步，仿佛站立不稳。他死死盯着那张脸，瞳孔急剧收缩，放大，再收缩，里面倒映着老者迅速流逝的生命之火，还有那张与自己依稀有着几分轮廓相似的、衰老的容颜。
一个埋藏在记忆最深处、几乎已被尘封的模糊影像，与眼前这张垂死的脸，轰然重合！
幼年时，宫中某个偏僻角落，一个穿着深绯色官袍、气质儒雅沉稳的男子，偶尔会“恰好”路过，驻足片刻，远远地望着他练武或读书，那目光深沉而复杂，当时年幼的他并不懂，只觉那大人与其他官员有些不同。后来，他“失势”离宫前最混乱绝望的那段日子，似乎也有隐秘的消息和助力，来自宫外某个不起眼却又关键的渠道……
兵部尚书……慕容恪……
“父……父亲……？”
一声干涩嘶哑、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的呢喃，从袁易修剧烈起伏的胸膛里挤出。那两个字，重逾千钧，承载了太多他从未敢设想、更从未敢宣之于口的隐秘渴望与恐惧。他猛地扑跪下去，甚至顾不得甲胄的坚硬冰冷，伸出颤抖的双手，在老者即将彻底倒地前，堪堪接住了那具迅速变冷、变轻的身体。
触手是一片温热的黏腻。长剑依旧贯穿在慕容恪的胸口，鲜血汩汩涌出，浸透了他破损的官袍，也染红了袁易修的手臂和战袍下摆。那血，滚烫得几乎灼伤他的皮肤。
“修……儿……”慕容恪的嘴唇翕动着，声音微弱如游丝，气若游丝，每吐出一个字，都有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。但他的眼睛，却亮得惊人，死死锁住袁易修近在咫尺的脸庞，仿佛要将这张面容刻入轮回。
“为父……的任务……完成了……”他断断续续地说着，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残存的力气，枯瘦沾血的手，极其艰难地、颤抖着抬起，似乎想去触碰袁易修的脸颊，却在半途无力垂下，只勉强抓住了袁易修染血的护腕。
“为你……铺了……这么久的路……”慕容恪的眼中，闪过一丝深切的、混杂着无尽辛酸与骄傲的光芒，那光芒正在急速黯淡下去，“看着你……长大……南归……北伐……到今日……”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，胸口的起伏微弱下去。
“接下来……”他拼尽最后一口气，手指收紧，几乎要掐入袁易修的皮肉，浑浊的眼底爆发出最后、也是最强烈的光芒，死死盯着儿子那双与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、此刻盛满了惊骇、痛苦与茫然的眼睛，“你……可别……让为父……失望……”
最后几个字，轻如叹息，却重如泰山。
话音落下，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，如同风中残烛，倏然熄灭。抓着袁易修护腕的手，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道，软软地滑落。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，靠在袁易修坚实的臂弯里，再也没有了声息。
只有胸口那柄染血的长剑，和依旧在不断渗出、渐渐变冷的鲜血，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牺牲，真实地发生过。
“父亲……？父亲！”袁易修猛地收紧双臂，将慕容恪尚有余温却已毫无生机的身体紧紧抱住。他低下头，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这张迅速灰败下去的脸，那上面还残留着临终前的复杂神情。他颤抖着手，想去探他的鼻息，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冷。他想去捂住那依旧在流血的伤口，却不知该如何下手，那贯穿的长剑是如此刺眼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、野兽受伤般的低吼，初始只是无意识的音节，随即变成了破碎的、充满了巨大悲恸与茫然无措的呼喊，“父亲！”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出现？为何要替我挡这一剑？
巨大的冲击如同滔天巨浪，将他彻底淹没。十三年的颠沛流离，隐忍筹谋，对身世的困惑与隐痛，对皇权的仇恨与渴望，对韩桐瑄复杂情感的冲击尚未消化，此刻，又叠加了生父以如此惨烈方式死在自己面前的现实！那名为“慕容恪”的模糊影子，瞬间变得无比清晰、无比沉重，带着滚烫的血和冰冷的死亡，狠狠撞入他的生命，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、血淋淋的缺口。
他抱着慕容恪的尸体，跪在冰冷污浊的地面上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。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，混杂着脸上未干的血迹，滚落下来，滴在慕容恪苍白僵硬的脸上，晕开小小的湿痕。他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、冷硬如铁的北伐主帅吴王，此刻，他只是一个悲痛欲绝的儿子。
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，照出他扭曲的痛苦表情。周围的兵将全都沉默地垂下了头，无人敢上前，也无人敢发出丝毫声响。
韩桐瑄站在原地，看着跪在血泊中、抱着生父尸体失声悲恸的袁易修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闷痛得无法呼吸。她早知慕容恪的身份，甚至隐约猜到慕容恪可能暗中关注着袁易修，却万万没想到，会是以这样的方式，在这样的时刻，完成这残酷的相认与永别。
夜风呜咽，卷动着燃烧未尽的旗帜，发出悲鸣般的声响。浓重的血腥气中，似乎又多了一缕挥之不去的、属于骨肉至亲生离死别的惨痛与苍凉。这刚刚被武力征服的皇宫，在夜幕下，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吞噬希望与温暖的祭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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