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阳最后一抹余晖，如同将凝未凝的稠血，涂抹在太和殿前这片刚刚经历过死亡洗礼的广场上。那支白羽箭的尾羽，在倒毙于地的太上皇胸口，随着生命最后的微弱余温消散，已不再颤动，只僵直地指向晦暗的天空，像一个冰冷突兀的惊叹号。
周遭的玄甲兵士依旧保持着凝固般的姿态，如同这片宫阙废墟中突然多出来的铁塑雕像，唯有目光在袁易修与韩桐瑄之间，在那一箭毙命的龙袍尸体与新主紧握的双手之间，惊疑不定地逡巡。风卷着硝烟和淡淡的血腥气，拂过韩桐瑄汗湿的额发，也拂动袁易修玄色披风的下摆，发出猎猎轻响，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。
袁易修握着韩桐瑄的手，掌心传来的不仅是她指尖的冰凉，还有那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，以及……一股近乎蛮横的、燃烧过后的余烬之力。他正欲开口，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僵局，或是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弑杀纳入他所能控制的轨道——哪怕只是表面上的。
然而，韩桐瑄却先一步抬起了眼。
她的脸色依旧苍白，如同上好的宣纸，被刚才那极致爆发的情绪与力量抽干了血色。但那双眼睛，却亮得惊人，不再是复仇烈焰焚烧时的炽烈疯狂，而是沉淀下来的一种近乎冰冷的澄澈，锐利如她箭囊中最锋利的镞尖，直直刺入袁易修的眼底深处。
她的目光，细细描摹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，那上面还残留着攻城血战的疲惫风霜，以及面对眼前变故的凝重与复杂。然后，她的唇角，极轻微地勾了一下，那弧度没有丝毫暖意，反而带着一种勘破真相后的、略带讥诮的凉薄。
“吴王，”她开口，声音比刚才嘶吼时平稳了许多，却依旧沙哑，每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石上碾过，带着粗粝的质感，“何故如此？”
袁易修心头猛地一跳。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，在她此刻异常清明的目光注视下，显得格外危险。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，试图传递一种无需言说的安抚与掌控。“桐瑄？”他低唤，带着疑问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。
韩桐瑄却仿佛没有听到，也没有抽回手，只是任由他握着，目光却穿透了他强自镇定的表象，直抵那最隐秘的角落。“方才……又何故要阻拦我？”她继续问，语气平淡，却字字千斤，“你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急……我看见了。”
她微微偏头，视线扫过地上那具已无声息的龙袍尸体，又转回袁易修脸上，眼中的讥诮更深，混合着一丝深切的、近乎悲悯的了然。“因为……他毕竟是你名义上的‘父皇’，对么？纵然他只是将你当作磨刀石，当作为你那好兄弟袁易辰铺路的垫脚石，纵然他默许甚至推动了十三年前那场将你逼入绝境的夺嫡之祸……可他，终究给了你一个‘太子’的身份，一段在皇宫中长大的岁月。哪怕虚假，哪怕充满算计。”
袁易修的呼吸骤然一窒。他凝视着韩桐瑄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试探或不确定的痕迹，但那双眼睛里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确凿无疑的洞悉。
韩桐瑄迎着他骤变的目光，缓缓地，一字一顿地，将那个埋藏了不知多久的秘密，如同拔出一柄淬毒的匕首，清晰地亮在了这血色黄昏之下：
“我早已知晓——你的真实身份。”
风，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了。连远处隐约的搜索喧哗都变得模糊不清。广场上所有凝固的“铁塑”，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“你并非太上皇的亲生骨血。”韩桐瑄的声音不高，却像冰锥凿击寒冰，清脆而致命，“你的生父，是当年的兵部尚书，慕容恪，慕容大人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袁易修脑中炸开。十几年来，这个秘密如同附骨之疽，深埋在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，是他所有痛苦、不甘与野心的起源，也是他最为恐惧被人揭穿的致命弱点。他以为瞒过了所有人，包括当年宫中那些最精明的眼睛，包括他那位心思深沉的“父皇”，自然，也包括眼前这个与他携手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女子。
可她竟然知道！她是从何时知晓？如何知晓？知晓了多久？
巨大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、被彻底看穿的寒意，让他握住她的手猛地一颤，几乎要松开。但他终究还是握紧了，指甲甚至无意识地掐入了她手背的肌肤，留下浅浅的白痕。他的脸上血色尽褪，比韩桐瑄更甚，瞳孔急剧收缩，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，死死地盯着她，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。
韩桐瑄看着他骤变的脸色，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，心中并无多少快意，反而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。她轻轻吸了一口气，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微微蹙眉，但话语却未曾停顿：
“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与这周朝皇族，与我韩家的血海深仇并无真正的血脉牵连……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，却更加清晰，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两人之间紧绷的弦上，“我才会选择站在你身边，助你南归，与你北伐，将复国的希望、复仇的利刃，交托于你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，目光如淬火的钢针，钉入他混乱的眼眸深处：“否则，仇人之子……我韩桐瑄便是身死魂灭，又岂会与你并肩？”
这话语，如同最后一道闪电，劈开了袁易修心中所有残存的迷雾与侥幸。原来如此……原来她早知底细。
而韩桐瑄的话还未完。她目光转向地上那具尸体，语气变得尖锐起来，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与质问：“当年，若非太上皇存了那般歹毒的心思，立你为太子，却只为将你架在火上烤，当作磨砺袁易辰的试金石，暗中为他清除障碍、铺平道路……你又怎会落得那般田地？夺嫡失败，众叛亲离，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这皇城，远遁江南，历经九死一生？”
她猛地转回头，眼中的火焰再次燃起，灼灼逼人：“你最恨的，自然是袁易辰，那个夺了你一切、将你赶尽杀绝的‘兄弟’。可若没有太上皇这始作俑者的默许与谋划，袁易辰岂能成事？他，难道不也是将你推入深渊的元凶之一？吴王，我的仇要报，你的恨……难道就只因那一层虚假的‘父子’名分，便可轻描淡写地揭过么？！”
声声质问，如同重锤，砸在袁易修心头。他张了张嘴，却发现喉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是的，他恨袁易辰入骨，恨不能食肉寝皮。对太上皇，情感则复杂得多。有被利用的愤怒，有被抛弃的悲凉，但也有幼年时偶尔得到“父皇”关注的虚假温暖记忆，更有…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、对那份虚假父子名分的扭曲执念。他确实想过，若擒获太上皇，或可废黜圈禁，留其一命，既全了那点可悲的名分，或许也能彰显他并非全然冷酷无情。
可他万万没料到，韩桐瑄的动作如此快，如此决绝，更没料到，她早已洞悉一切，并且……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他心底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遮羞布。
良久，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两人。只有远处似乎越来越近的搜寻脚步声，和风重新刮起时，卷动旗帜与尘土的呜咽。
袁易修终于极其缓慢地，闭上了眼睛。再睁开时，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已渐渐平息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，以及认命般的漠然。他松开了些许紧握她的手，但并未完全放开，只是力道变得轻缓。
他看了一眼地上太上皇的尸体，那明黄的龙袍在暮色中暗淡如土。又看了一眼韩桐瑄苍白而坚定的脸，那上面没有丝毫悔意，只有复仇后的空茫与等待他反应的平静。
他扯动了一下嘴角，那似乎是一个想笑却未能成形的动作，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，消散在渐起的夜风里。
“罢了。”
他开口，声音嘶哑，干涩，听不出太多情绪，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无力感。
“公主既然……已经解决了他。”他用了“解决”这个词，冰冷而精准，不再带有任何父子人伦的羁绊色彩，“我……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。”
他微微抬起下颌，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依旧屏息凝神的兵将，最后落回韩桐瑄身上。此刻，他的姿态和语气，悄然发生了转变。不再是并肩作战、命运与共的伴侣之间私密的争执与妥协，而是带上了一层属于臣子面对天家贵胄的、刻意拉开的距离与恭谨。
韩桐瑄静静地听着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动容。她甚至几不可察地，轻轻点了点头，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臣子回禀。
然后，她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。指尖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，以及刚才他失控时掐出的微痛。她将手收回袖中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一点痛处。
夜色，终于如同浓墨般彻底泼洒下来，吞噬了最后的天光。士兵们点燃了火把，跳跃的光焰将人影拉长扭曲，投在残破的宫墙上，如同幢幢鬼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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