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色黄昏涂抹着京城的天空,将往日金碧辉煌的皇宫殿宇染成一片凄厉的赭红。硝烟尚未散尽,如同怨魂的叹息,在残破的飞檐斗拱间缭绕不散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、焦糊味,以及……一丝若有若无、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。汉白玉的阶陛上溅满污渍,精美的雕栏被砸断,琉璃瓦的碎片在暮色中闪着冰冷细碎的光,像一地凝固的泪。
袁易修踏过宫门那道高高的、被攻城锤撞得变形歪斜的门槛时,靴底踩碎了半片沾血的瓦当,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。他身后,是如黑潮般涌入的玄甲精锐,脚步声、甲胄碰撞声、压抑的呼喝声,将这曾代表天下至高权威的宫禁彻底拖入战火余烬的嘈杂与肃杀。而他,独自立在太和殿前那片无比空旷、此刻却布满杂物与尸骸的广场上,仿佛一尊骤然静止的铁像。
十三年的风霜、征伐、隐忍、筹谋,此刻都化作胸腔里一股滚烫而滞重的洪流,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。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掠过巍峨却已残破的殿顶,掠过那些熟悉的、此刻却显得陌生而狰狞的盘龙柱,掠过每一片他曾仰望过、憎恨过、最终又拼死杀回的砖瓦。
就是这里。
十三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血色弥漫的黄昏,只是那时,他是仓皇逃离的失败者。身后是兄弟得意的狂笑,是父皇(那时的太上皇,后来的周朝第二位皇帝)冰冷无情的默许,是整个繁华世界瞬间崩塌的巨响。
而如今,他回来了。带着南归的痛楚、江南的基业、麾下效死的将士,还有身边那个与他命运早已纠缠不清的女子,一路北伐,尸山血海,终于再次踏足此地。只是身份已然颠覆——从仓皇的逃亡者,变成了征服此地的新王。
“吴王,各处宫室已在控制之下,负隅顽抗者皆已肃清。只是……”一名亲卫统领快步上前,甲叶铿锵,脸上还带着厮杀后的污迹与疲惫,压低声音禀报,“暂未寻到周帝……袁易辰的踪迹。”
袁易修的眼神骤然一冷,方才那片刻的感慨与恍惚瞬间被更为尖锐冰冷的现实取代。袁易辰……他名义上的兄弟,实际上的死敌,夺走他储位、逼他远走、占据这江山十三年的那个人。他必须找到他。无论是生是死,都必须有一个确切的结局,为这十三年的恩怨,也为这刚刚攻下的、仍充满变数的京城,画上一个不容置疑的句点。
他薄唇微启,声音不高,却带着金石般的硬度,穿透了广场上嘈杂的背景音,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将领耳中:“传本王令。”他顿了顿,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凿出,“死,要见尸。活,要见人。封锁所有宫门、水道、密道出口,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搜。便是掘地三尺,也要把袁易辰……给本王找出来!”
“是!”统领与周围将领凛然应诺,立刻分头行动,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再次响起,惊起远处殿宇檐角几只幸存的黑鸦,扑棱着翅膀,发出嘶哑不详的啼叫,融入血色天际。
就在这命令下达、众人领命而去的短暂间隙,一种诡异的寂静忽然降临在太和殿前的这片区域。仿佛连风都停滞了,只有未尽的硝烟还在缓慢地、扭曲地升腾。
殿侧一条偏僻的、堆满杂物和断木的回廊阴影里,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缓慢、拖沓的脚步声。那声音很轻,落在布满碎石尘土的地面上,却莫名地牵动了所有人的神经。
袁易修和一直沉默跟在他身侧稍后位置的韩桐瑄,同时转过了目光。
一个身影,从廊柱的阴影里,蹒跚地挪了出来。
那是一个老人。老得几乎看不出确切的年岁,背脊佝偻得厉害,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。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,但那袍服显然已许久未经妥善打理,皱巴巴地裹在他枯瘦的身躯上,金线绣成的龙纹失去了光泽,袖口和下摆处沾满了污渍和灰尘,甚至还有一两处不知何时刮破的裂口。他头上没有戴冠,花白稀疏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,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,一双眼睛浑浊不堪,失去了焦距般茫然地望着前方,嘴唇无声地嚅动着,不知在念叨什么。
他就这样,像一个从旧日时光里走出的、褪了色的幽魂,突兀地出现在这片被战火与新权主宰的废墟之上。几个附近的兵士立刻警惕地握紧了刀柄,上前半步,却被袁易修一个细微的手势止住了。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穿着龙袍、行将就木的老人,猜测着他的身份——是哪个疯了的老太监?还是某个不肯面对现实的皇族耆老?
然而,就在那老人茫然的目光,无意间扫过韩桐瑄脸庞的瞬间——
韩桐瑄整个人如遭雷击,猛地僵住了。
她原本清冷平静的面容,在看清那老人浑浊眼底一丝残余的、属于上位者特有的轮廓与神态时,骤然血色尽褪,变得比身上的银甲还要苍白。呼吸,在那一刻彻底停滞。胸腔里,仿佛有什么沉寂了数十年的东西,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悍然点燃,然后轰然炸开!
不是袁易辰……是更早的梦魇!是那幅深深刻在家族血泪史卷最前页的、模糊却狰狞的画像!是父亲临终前,握着她的手,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、浸满恨意的名字所对应的那张脸!
周朝的第二位皇帝!如今的太上皇!袁易修那个名义上的父皇,当年周朝开国之君最为倚重的谋主与继承者!
就是他!当年就是他,在周朝开国、根基未稳之际,敏锐地察觉到了前朝残留的、以她韩家为首的几个异姓王势力的潜在威胁。是他,在御前会议上,以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”、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”的冰冷言辞,条分缕析,将猜忌的种子深植于开国皇帝心中。也是他,亲自督办,罗织罪名,推动了一场席卷数家的残酷清洗。她的祖父、叔伯、堂兄弟……韩家上下百余口,除了极少数如她父亲一般当时年幼、被忠仆拼死藏匿送出者,几乎被斩尽杀绝!韩氏一脉的荣耀、兵权、乃至生存的根基,都在那场血雨腥风中化为齑粉!
数十年的颠沛流离,隐姓埋名,刻骨的仇恨与复国的执念……源头在此!罪魁祸首,就在眼前!
所有的理智,所有的谋划,所有的“大局为重”,在这一刻,被滔天的怒火与彻骨的恨意焚烧殆尽。韩桐瑄的眼中,再也没有了周围的兵将,没有了残破的宫殿,甚至没有了身旁的袁易修。她的世界里,只剩下那个穿着肮脏龙袍、行尸走肉般的老人,以及从他身上弥漫出的、跨越了时空的、令人作呕的血腥味。
电光石火之间,甚至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——包括袁易修,他正因这老人的身份和韩桐瑄的骤然剧变而惊疑——韩桐瑄已如一道银色的闪电般动了!
她本就握着那张犀角弓的手,似乎从未松开过。弓已在手,箭已在弦!搭箭、开弓、瞄准——一系列动作快得只剩残影,流畅得近乎本能,却又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狠厉。她纤细的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,将那硬弓拉至满月,弓弦因极致紧绷而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。
“桐瑄!不可!”袁易修终于从瞬间的震骇中惊醒,厉声喝止,同时伸手欲拦。
但,太迟了。
“嗖——!”
弓弦剧震,白羽箭离弦而出,撕裂凝滞的空气,发出尖锐至极的破风厉啸!那箭矢裹挟着韩桐瑄积压了二十余年的血海深仇、家族覆灭的滔天怨愤、颠沛半生的刻骨痛苦,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死亡流光,精准无比地,射向了那个刚刚踉跄走出阴影、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何事的老人!
“噗嗤!”
一声沉闷而利落的、箭镞穿透血肉脏腑的声响,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广场上,显得格外惊心动魄。
那一箭,正中胸口!
老人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,里面最后一丝茫然的生机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骤然的剧痛所取代。他枯瘦如柴的身体被箭矢的力道带得向后踉跄了一步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漏气般的声音。他下意识地低头,看向自己胸前那突然多出来的、颤动的白羽箭杆,似乎想抬手去碰,手臂却只抬到一半,便无力地垂落。
紧接着,他那佝偻了太久的身躯,就像一截彻底失去支撑的朽木,直挺挺地、重重地向后倒去。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,激起一小片尘土。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散开,像一朵迅速枯萎的、不祥的花。
抽搐,仅仅几下,便彻底静止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
广场上,落针可闻。所有兵将,包括袁易修身边的亲卫,全都僵在了原地,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、发生在他们新主面前的弑杀。有人握紧了刀柄,有人喉结滚动,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。
袁易修伸出去欲阻拦的手,还僵在半空。他猛地转头,看向身侧的韩桐瑄。
她依旧保持着松弦后的姿势,弓弦还在微微颤动。胸膛剧烈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,额前碎发被汗水黏住,脸色苍白如纸,唯有那双眼睛,亮得骇人,里面翻涌着复仇后的快意、剧烈的痛苦、以及一丝完成某种宿命般的空茫。握着弓的手指,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,微微颤抖着。
“他……”韩桐瑄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伤的喉咙里挤出来,带着血腥气,“就是当年……力主灭我韩家满门……的……太上皇。”
她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看向袁易修。那双燃着余烬的眼睛里,没有请求原谅,也没有解释的意图,只有一片近乎野蛮的、燃烧殆尽的平静。“我的仇……报了。”
袁易修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,又看向眼前这个仿佛一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、却又在仇恨火焰中淬炼得更加锋利的女子,千头万绪,堵在胸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