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墨般的夜色被时间一点点稀释,东方天际泛起一层近乎惨淡的青灰色,却仍无力驱散笼罩在皇宫上方的沉重阴霾与血气。慕容恪的尸身已被小心翼翼地从袁易修怀中移开,暂时安置在铺了素缎的担架上,覆盖着一面洁净的玄色旗。袁易修依旧跪在那一大滩已呈暗褐色的血泊边缘,仿佛一尊被抽走了魂灵的石像,唯有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捻动着沾染了凝固血块的甲叶边缘,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。
他的脸隐在未褪的阴影与渐亮天光的交界处,晦暗不明。先前那汹涌澎湃、几乎将他撕裂的巨大悲恸,如同退潮般缓慢地收敛,沉入眼底最深处,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墨潭。韩桐瑄站在他身侧几步之外,沉默地望着他,看着他挺直的脊背从剧烈的颤抖到逐渐僵硬如铁,看着他眼中的泪痕被夜风风干,留下浅淡的痕迹。她没有上前安慰,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她只是静静站着,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,隔开了周遭兵将们小心翼翼的窥探与低语。
直到袁易修缓缓地、极其滞涩地动了一下。他撑住膝盖,试图站起,双腿却因久跪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麻木,踉跄了一下。韩桐瑄下意识地伸手虚扶,指尖几乎触及他的臂膀,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。袁易修自己稳住了身形,没有看她,目光落在覆盖着玄旗的担架上。
“……以国礼。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像是砂石在粗粝的皮革上摩擦,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,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厚葬慕容大人。葬仪……按前朝尚书令、辅国公之礼制。着礼部……不,着军中懂礼制的参军即刻拟定章程,不得有误。”
他的命令简洁,却字字千钧。身旁的参军凛然应诺,迅速记下,转身去安排。这意味着,袁易修正式承认了慕容恪的身份,并以极高规格的礼仪,公开安葬这位从未在明面上给予过他任何名分、却在最后时刻以生命为他铺路的生父。这既是对亡者的哀荣,也是他对自身血脉来源的一种无声却郑重的宣告。
命令下达后,袁易修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气力,闭了闭眼,复又睁开时,里面已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疲惫,以及强行压制所有情感波动后的、近乎漠然的平静。他转过身,目光扫过依旧一片狼藉、血迹斑斑的广场,看向远处宫阙朦胧的轮廓,仿佛在重新确认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。
就在这时,一名身着低级文官服饰、面色有些惶惑的官员,在一名亲卫的引领下,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污渍,快步走近,在距离袁易修和韩桐瑄数步外停下,躬身行礼,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尖细:
“回禀公主殿下,吴王……方才……方才属下奉命查验那……那具着龙袍的尸首。”他偷偷抬眼瞥了一下韩桐瑄,又迅速低下头,喉结滚动,“验身之后……发现,发现……”
韩桐瑄的眉头倏然蹙起,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,悄然爬上脊背。袁易修的目光也转向了这名官员,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。
那官员咽了口唾沫,硬着头皮,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:“发现……那人并非太上皇本尊!其面皮虽酷似,然耳后、颈侧有易容粘合的细微痕迹,且……且其齿龄、手足老茧分布,与宫中存档记载之太上皇体貌特征……颇有出入。乃是……乃是一个精心伪装、身形相似的替身!”
“什么?!”韩桐瑄脱口而出,声音因惊怒而陡然拔高。她猛地踏前一步,素来沉静的眼眸中瞬间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,死死盯住那官员,仿佛要将他看穿。“你看仔细了?确定无误?”
官员吓得腿一软,几乎要跪倒,连连点头:“千真万确!属下与仵作反复查验,绝不敢有误!那易容之术虽精妙,但仓促间难以尽善尽美,且……且太上皇早年左肩曾有旧伤,留有特殊疤痕,此人身上并无!”
替身!
这个词如同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入韩桐瑄的心口。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那“太上皇”蹒跚走出阴影时茫然浑浊的眼神,当时只觉是年老昏聩,如今想来,那分明是刻意伪装出的呆滞!而她,竟然被这拙劣的伪装蒙蔽,将积压了数十年的血海深仇,倾泻在了一个可怜的替身身上!那一箭穿心的快意,此刻变成了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和深入骨髓的屈辱!
“袁、易、辰!”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,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与杀机。五指猛地收紧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带来尖锐的刺痛,却远不及心头怒焰灼烧的万一。“定然是他!带着那老贼跑了!留下这替身,故布疑阵,拖延时间,好让他们趁乱脱身!”
她猛地转向袁易修,胸口因剧烈起伏而微微喘息,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急切与森寒:“吴王!还没找到袁易辰那贼子的下落吗?!他带着太上皇,定然还未跑远!必须立刻封锁所有通道,严加搜捕,绝不能让他们逃出生天!”
相较于韩桐瑄的激烈反应,袁易修却显得异常沉默。在听到“替身”二字时,他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平静,甚至比刚才更加幽深难测。他既没有表现出惊讶,也没有立刻附和韩桐瑄的愤怒,只是静静地听着官员的回禀,看着韩桐瑄因被欺骗和仇恨而微微扭曲的姣好面容。
直到韩桐瑄急促的质问声落下,他才缓缓抬起眼帘,目光与她灼热的视线在空中交汇。他的眼神很复杂,有一丝了然的冰冷,有一丝对局势失控的隐忧,或许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、对韩桐瑄如此激烈反应的审视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关于袁易辰下落的问题,反而抬起手,对着那依旧战战兢兢的官员,极其平淡地挥了挥。
“知道了。下去吧。”他的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,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,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,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。
那官员如蒙大赦,连忙躬身退下,脚步仓促。
待那官员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,袁易修才重新看向韩桐瑄。她依旧死死盯着他,等待他的回答,那目光中的火焰未曾减弱分毫。
“桐瑄,”他开口,语气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,却无形中拉开了些许距离,“你别心急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越过她,投向宫墙之外,那片渐渐被晨光照亮的、刚刚经历战火摧残的京城街巷。“我已经加派了人手,严密封锁九门,水路陆路皆已设卡,并令斥候扩大搜索范围。袁易辰……他跑不远。”这话说得笃定,但细听之下,却更像是一种策略性的安抚,而非确凿的保证。
随即,他话锋一转,提出了一个似乎与当前追捕并不直接相关,却又至关重要的建议:“如今京城既已拿下,大局初定。当务之急,是稳定人心,昭示正统。”
他的目光转回,落在韩桐瑄脸上,声音平稳而有力:“不如……即刻派人南下,恭迎陛下圣驾,移跸京城。陛下乃大宋正统,天下共主。只有陛下正式入主这紫禁城,北伐之功才算圆满,天下臣民之心,才能真正安定下来。”
韩桐瑄满腔的怒火与追凶的急切,被他这番话骤然一阻。她怔了怔,迎上袁易修深邃的目光。那目光里没有躲闪,只有一种属于政治家的冷静权衡。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追捕袁易辰和太上皇固然重要,但相比起迎接她弟弟韩林儿——如今名义上的大宋皇帝——入京,确立无可争议的新朝正统,前者似乎可以暂缓一步。这不仅关乎名分大义,更关乎他们此刻在京城、在天下人眼中的地位与合法性。袁易修是以“大宋吴王”的身份北伐,若皇帝不至,他占据京城便始终有一层“权臣僭越”的阴影。而对她韩桐瑄而言,弟弟的到来,更是韩家复国、血仇得报最直接的象征,是她一切努力的最终指向。
怒火仍在胸中灼烧,对袁易辰和太上皇的恨意丝毫未减,但袁易修的话,如同冰水泼入滚油,虽激起更剧烈的反应,却也让她混乱灼热的头脑,被迫冷静了一瞬。
她紧紧抿着唇,贝齿几乎将下唇咬出白痕。目光在袁易修平静无波的脸和远处宫阙之间来回逡巡。晨光渐亮,驱散了部分夜色,却也将这片废墟的惨烈与混乱照得更加清晰。是的,大局……大局为重。
良久,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,那眼中燃烧的偏执火焰并未熄灭,却被强行压入更深处,化作更为沉冷的决心。她极轻、却极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也好。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,只是仍带着一丝压抑的冷硬,“便依吴王所言。即刻安排得力之人,南下迎驾。至于袁易辰和那老贼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,眼中寒光一闪,“待陛下入京,大局稳固,再慢慢清算不迟。他们……逃得了一时,逃不了一世。”
她的话语里,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意与耐心。
袁易修看着她迅速调整情绪、做出决断的模样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。他点了点头,没有再多言,转身开始低声吩咐身旁的将领,安排迎驾与继续搜捕事宜。
韩桐瑄站在原地,望着东方越来越亮的天空。晨曦微露,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。替身的真相像一根刺,扎在她心头。而袁易修那过于冷静、甚至有些回避追凶话题的态度,也在她心底投下了一抹疑虑的阴影。
但无论如何,迎接弟弟入京,是目前最光明正大、也最无可指摘的一步。她深吸一口气,将那翻腾的恨意与疑虑强行压下。路还长,仇要报,债要偿,而这座刚刚被鲜血浸透的京城,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,和她韩家迟来了数十年的……“回归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