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易修护在韩桐瑄身侧的手猛地收紧,铁甲下的臂膀肌肉绷紧。刘福通的话像淬毒的针,精准刺入他心头最敏感处——那便是他这“南夏归附之君”、“大宋异姓王”身份之下,始终难以消弭的尴尬与隐忧。他薄唇抿成一线,下颌线绷得坚硬,胸腔里翻腾着被误解的郁愤与无奈,却碍于君臣之别、碍于韩桐瑄随军背后更为复杂的圣意与公主意志,一个字也无法辩驳。他只能垂下眼,准备承受这记无形的鞭笞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袁易修彻底吞没之际,一个清亮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了起来,如裂帛般划开凝滞。
“刘丞相。”
韩桐瑄上前半步,恰恰挡在了袁易修身侧前方些许。她挺直了脊背,那身银甲在火光下流转着坚定的冷光,方才那点病弱的痕迹仿佛瞬间被压下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天家公主的、沉淀过的威严。她并未看袁易修,清澈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刘福通脸上,声音清晰而稳定,不高,却足以让周围每个人都听得分明。
“丞相所言,自是老成谋国,爱护本宫之心,本宫知晓。”她先缓了一句,给了对方台阶,随即话锋一转,语气依旧平和,内里的力道却渐次加强,“然则,丞相亦知,当日若无吴王深明大义,自请去南夏帝号,率举国归附我大宋,南北岂能如此迅速融为一体,戮力同心,北伐至此京城脚下?”
她微微侧身,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将士,也掠过远处黑暗中的京城轮廓。“陛下如今年岁尚轻,坐镇中枢,不便亲征。北伐乃国朝头等大事,关乎江山一统、血仇得报。若连本宫——身为皇室公主,亦安居深宫,坐享其成,于将士们血战之心何益?于天下人观瞻何如?吴王身为北伐主帅,本宫随行,正为彰显我皇室与前线将士同甘共苦、誓复河山之决心。此非吴王所能强求,实乃本宫与陛下共同之意。”
她的话语条理分明,既点明了袁易修“献土归附”的不世之功,堵住了对其“身份可疑”的潜在攻讦,又将自己随军的举动拔高到“皇室象征”与“鼓舞士气”的政治高度,巧妙地化解了“冒险”、“不合礼法”的指责。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,既维护了袁易修,也保全了皇室和自己的颜面,更隐隐压住了刘福通纯从“安危”角度出发的诘难。
刘福通的面皮微微抽动了一下。韩桐瑄这番话,情理俱在,尤其抬出“陛下共同之意”和“吴王归附首功”,让他原先立足于“公主安危”和“臣子本分”的指责,顿时显得格局窄小,甚至有些不顾大局。他花白的眉毛下,眼神剧烈变幻,审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公主。他深知她并非虚言,袁易修归附之功确系此次北伐能成势的关键,而公主随军,也的确是宫里那位的默许……只是,这份默许里,有多少是对袁易修的制衡与不放心,刘福通自问看得明白。可这话,此刻万万不能挑明。
半晌,刘福通从喉间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,那严厉的目光在韩桐瑺平静的脸上逡巡片刻,终于还是转向了她身后的袁易修。那一眼,不再如方才那般凌厉外放,却更深、更沉,裹挟着未尽的忌惮与警告,如同淬了冰的刀锋,狠狠刮过袁易修的脸。
最终,他什么也没再说,只重重一拂袖,宽大的官袍袖子在空气中甩出沉闷的响声。他转身,迈着依旧沉缓却明显带着愠怒的步伐,向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,深紫色的背影很快被跳跃的篝火光晕和帐篷的阴影吞没。
紧绷的气氛随着刘福通的离去稍稍松动,周围隐约传来压抑的吐气声。袁易修依旧站在原地,目光却久久落在韩桐瑄挺直的背影上。篝火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,银甲的边缘闪烁着细碎的光。方才那一刻,她挡在他身前,用清晰坚定的言语为他筑起一道墙,挡住了那些直指他身份与用心的冷箭。那份默契的维护,不动声色却力量千钧。
他上前一步,与她并肩而立,离得很近,近到能闻到她发间一丝极淡的、混杂了药草清苦气的馨香,与她身上冰甲的金属气息交织。他微微侧首,声音压得极低,只有她一人能听清,那里面含着未散的压抑,以及更深沉的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愫:“桐瑄……多谢你。”
顿了顿,他声音更低,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自嘲:“如今我这身份……尴尬得很。身为异姓王,手握重兵,直逼京畿……刘丞相,乃至朝中许多人,忌惮我,也是常情。”这些话,他大概也只能在此刻,对她一人倾诉。
韩桐瑄没有立刻回头,依旧望着刘福通消失的方向,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安静燃烧。片刻,她才微微偏过头,看向他。脸上那层为了应对刘福通而端起的威仪淡去了些许,显露出底下熟悉的、只对他流露的柔和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。
“你我夫妻多年,风雨同舟,这些话,何必说出口。”她的声音也放轻了,如同夜风拂过耳畔,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,“刘丞相昔年有‘龙凤北伐’之功,资历深厚,心系国朝;你如今有统一南方、挥师北伐之绩,锋芒正盛。朝堂之上,新旧之间,难免有些磕碰。他是老臣,心思重些,你……还需多担待几分才是。”
她说着,轻轻吸了口气,仿佛要驱散胸腔里残留的不适,目光转向他,变得清亮而专注:“我真的无事,一点小咳,不得什么。莫要因我……耽误了你攻城拔寨的正事。”
袁易修望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,听着她温言细语却切中要害的劝慰,胸中那团因刘福通而起的郁气,竟奇异地被熨帖平复了许多。她懂他的处境,懂他的艰难,更懂如何在不伤他尊严的前提下,提醒他注意与朝中重臣的关系。这份懂得,比任何直接的维护更让他心头滚烫。
他眼中锐利的锋芒渐渐沉淀下去,转化为一种更为深沉笃定的光。他顺着她的目光,也望向夜色中那座如同巨兽匍匐的京城,嘴角勾起一抹成竹在胸的弧度,那是一种属于统帅的、历经百战后淬炼出的自信。
“桐瑄,你放心。”他声音沉稳,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,“如今的周朝,早已是摧枯拉朽,苟延残喘。京城虽坚,人心已散。我已派遣得力斥候潜入城中,探查虚实,联络内应。只待他们带回确切消息,觅得最佳时机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,转过头,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里。在那双倒映着火光的眸子里,他看到了同样的渴望,同样的刻骨铭心。那是家国之仇,也是他们两人背负了太久的沉重枷锁。
“……便是我们挥军攻城,血债血偿之时。”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,声音不高,却仿佛带着金石相击的铮鸣,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,“你我的大仇,总算是……要得报了。”
韩桐瑄迎着他的目光,没有闪避。她看到了他眼中燃烧的复仇火焰,也看到了那火焰之下,为她而生的温柔与坚定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极轻、却极重地点了点头。千言万语,尽在这无声的颔首之中。是的,报仇,复国,然后……或许才能谈及其他。
夜风更急了,卷着营地的旗帜疯狂舞动,发出猎猎的嘶吼,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最终之战呐喊助威。远处京城的方向,一片深沉的黑暗,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,如同垂死巨兽残余的、冰冷的眼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