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如刀,卷着塞外带来的粗粝沙尘,刮过连绵的军帐。中军大帐前的旗杆上,“宋”字王旗与另一面稍小些、绣着金凤的旌旗在昏黄的天幕下猎猎作响,旗角不时抽打在坚硬的旗杆上,发出沉闷的“噼啪”声。远处,大周京城的巍峨轮廓已在地平线上清晰可见,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渐浓的暮色里,城墙的垛口在天光下泛着冰冷的灰黑色。
帐前空地上,篝火已然燃起,跳动的火舌试图驱散初冬傍晚的寒意,却只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,扭曲晃动。袁易修身披玄色铁甲,外罩暗红战袍,正与几名将领低声商议最后的进攻方略。甲胄的金属边缘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,衬得他眉宇间凝着的肃杀之气愈发浓重。连日行军鏖战,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了疲惫,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,紧紧锁着远处那座象征最终目标的城池。
忽然,一阵压抑的、略显急促的咳嗽声从他身侧传来。
袁易修几乎是立刻转过了身。几步之外,韩桐瑄正抬手掩着唇,纤薄的肩膀因咳嗽而微微颤动。她身上那套特意改制过的银亮细甲,在火光下流转着不同于周围将领重甲的清冷光泽,甲叶贴合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形,却也将那份属于女子的柔韧勾勒了出来。连日风霜,她白皙的脸颊被吹得有些泛红,几缕碎发从束发的金冠中滑落,贴在汗湿的额角。此刻她蹙着眉,努力平复着呼吸,眼睫低垂,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。
“桐瑄?”袁易修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,那份刻意放缓的柔和,与他方才同将领议事时的冷硬判若两人。他上前一步,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住,挡住了侧面吹来的寒风。他伸出手,似乎想扶住她的胳膊,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甲叶时顿住,只将掌心虚虚护在她身侧,目光迅速扫过她的脸庞,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,“可是哪里不适?军医!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韩桐瑄已强行止住了咳嗽,放下手,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用力压抑后的微颤。她抬起眼,对上袁易修担忧的视线,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、示意他安心的笑容。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,却照不透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。“只是方才一阵风急,呛了一下。真的没事。”她的声音有些低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,仿佛在重申她并非需要被时刻呵护的易碎品。
然而,这短暂的互动,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,激起了旁观的涟漪。
“吴王!”
一声沉冷而隐含怒意的低喝自身后传来。丞相刘福通自另一侧篝火的光影暗处缓步走出。他并未着甲,依旧是一身深紫色的官袍,外罩玄色大氅,在这满是戎装的军营中显得格外突兀,也格外肃穆。年过四旬的面上法令纹深刻,此刻紧紧绷着,花白的须发在风中微动,一双眼睛锐利如锥,先是在韩桐瑄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一瞬,随即更沉、更冷地钉在袁易修身上。
他走到近前,官袍的下摆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扫过,步履沉稳却带着千钧压力。周围低声议论的将领们霎时静了下来,连噼啪的篝火声似乎都清晰了几分。
“皆是因吴王之故,”刘福通的声音并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一种竭力克制后的冰冷,“殿下金枝玉叶,凤体尊贵,本应安居后方,以待捷报。如今却不辞劳苦,亲涉险地,与大军同行同止,餐风露宿!”他的目光扫过韩桐瑄甲胄上沾染的尘土,眉头锁得更紧,话锋如刀,直指袁易修,“老臣早已再三谏言,待吴王殿下神武,一举廓清京畿,克定京城,再以全副銮驾,恭迎陛下与公主殿下圣驾入京,方是万全之策,礼法之道!”
他微微昂首,看向远处夜色中京城模糊的轮廓,语气里的不满与指责几乎化为实质:“如今大军临城,决战在即,刀兵凶险,流矢无眼!殿下若有半分差池,”他猛地转回头,目光灼灼,逼视着袁易修,“吴王……纵有擎天之功,又当如何自处?又如何向陛下、向天下臣民交代?”
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。篝火的光芒在刘福通严苛的脸上明明灭灭,将他每一道严厉的皱纹都照得深刻。周遭的将领兵士无不屏息,目光在丞相与吴王之间悄然逡巡,空气里弥漫开一种紧绷的、一触即发的沉默。只有那两面大旗,还在不知疲倦地撕扯着风声。
袁易修护在韩桐瑄身侧的手,几不可察地收紧成拳,指关节微微泛白。铁甲下的身躯明显僵硬了一瞬,刘福通的话,像一根根冰冷的针,精准地刺在他心头最敏感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