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倒影悬针
废屋里的灰尘在月光下缓慢翻滚。
李志背靠土墙,耳廓贴着裂缝。屋外有七个人——不,八个。东南角的枯井里还藏着一个。粘杆处的习惯他太熟悉了,永远会在最不可能的位置留一颗钉子。他能听见他们衣料的摩擦声,皮靴碾过碎瓦的轻响,还有那种特有的、几乎不存在的呼吸节奏。受过训练的人,连喘气都会计算间隔。
铜盒在他怀里发烫。
不是真的温度,是那种知觉上的灼烧感。了尘交给他时只说了一句话:“阳钥认主,你既触过汤若望的手札,便是半个守门人。”现在想来,和尚那时的眼神里早有诀别之意。
窗外传来三声鸦啼,两短一长。
李志的瞳孔微微收缩。陈平的暗号,但方向不对——应该来自西侧树林,此刻却从东边传来。要么陈平已失手,要么这是粘杆处设的饵。他缓缓将右手探入怀中,指尖触到冰冷的黄铜物件:不是铜盒,是半截断箭。去年秋天在巩华城,庄亲王的箭阵里留下的纪念品。
“李大人。”屋外突然响起声音,温润得像初春的泉水,“子时三刻将至,您还在等什么?”
是庄亲王府的二管事,苏克萨哈的曾孙,粘杆处实际的话事人之一。李志曾在一次宫宴上远远见过,那人正微笑着给一只画眉鸟喂水,转眼就下令杖毙了三名包衣奴才。
“等三星一线。”李志开口,声音在废屋里荡出回音,“苏克大人不也在等么?”
屋外静了一瞬。
然后是一声极轻的笑:“您知道了。”
“荧惑偏十五度,太白逆行。钦天监三个月前就递了折子,说今冬有天狗食昴之异,建议暂停明陵祭祀。”李志缓缓起身,灰尘从梁上簌簌落下,“皇上压了折子,庄亲王却连夜调了正白旗三个佐领驻守碧云寺——苏克大人,你们要开的,恐怕不只是地宫那扇‘门’吧?”
话音未落,东南角的枯井突然传来闷响。
紧接着是第二声、第三声,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井底撞击井壁。屋外的呼吸声瞬间乱了,李志听见刀鞘与腰带摩擦的金属音,有人低喝:“井里有——”
话断在半空。
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、绵长的嗡鸣声,从地底深处传来,像是巨大的铜钟被敲响后又立刻捂住,余震在泥土和岩石间传导,化作低频的震颤。李志怀里的铜盒猛地一跳,黄铜表面浮现出暗红色的纹路——那是在微弱月光下本不可能看见的纹路。
几乎同时,西北天际爆出刺目的光。
不是闪电。是某种持续的白光,从碧云寺后山方向冲天而起,将云层照得如同白昼。光芒中,李志清楚地看见那些星宿的位置再次移动:北辰右枢旁的荧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向紫微垣,而本该在西方的参宿七星,此刻竟排列成笔直的线,箭尖直指——
大钟寺方向。
了尘和尚坐在山顶的断碑上。
他右肩嵌着一枚铁蒺藜,深可见骨,但血已经止住了——用撕下的僧袍和半截野参须强行封住的。面前躺着三具尸体,都是粘杆处的好手,其中一人的手里还攥着已点燃的蛇焰箭,没来得及放出。
和尚抬眼望向那道白光。
“汤先生,”他轻声说,“您算准了。”
康熙三年的冬天,汤若望被囚禁在刑部大牢时,曾用炭笔在墙上画过一个图案:三个套叠的圆环,分别标注“天时”、“地脉”、“人心”。当时还是小沙弥的了尘随师父去送饭,看见那西洋老人转过头,用流利的汉话说:“小师父,你记住——门有三钥,天钥在星,地钥在钟,人钥在血。三星一线时,地脉会醒。”
“醒了会怎样?”
“会有人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。”
白光开始收缩,凝聚成一道细柱,笔直地落向大钟寺的位置。了尘知道,地宫的铜钟此刻一定在震动,那些铸在钟体内的梵文、拉丁文、满文铭文,正在共振中拼凑出完整的信息。那是汤若望留下的真正“阴钥”:不是物件,是一段声纹,只有在特定的地脉震动频率下才会显现。
他挣扎着起身,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。
顺治通宝,背面的满文已被磨平,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小字:“景山寿皇殿东北隅,槐下三尺。”
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,说这是从汤若望的遗物中找到的第三样东西——前两样是铜盒和钟楼图纸。了尘一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直到此刻,当白光与钟鸣共振的刹那,铜钱突然变得滚烫,那些字迹在月光下泛出磷光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和尚喃喃道。
庄亲王要开的“门”在明陵,但那只是表象。真正要打开的,是北京城地下的某条通道——那条元大都时期修建、明代被封死、满清入关后试图寻找却始终无果的“龙脉捷径”。能直通紫禁城,直通乾清宫,直通龙椅之下。
第三计不是刺杀,是置换。
用某种方式,让皇帝“自愿”离开紫禁城,前往明陵。而在那之前,通过地道先一步进入皇宫,控制中枢。但这样需要两个条件:一是明陵的异象必须足够惊人,让皇上相信非亲自祭拜不可;二是地道的入口必须在庄亲王完全掌控之地。
大钟寺。
了尘突然全都明白了。所谓“阴钥”启动的钟声,不仅是开启地宫某处的信号,更是激活地道入口的声钥。而阳钥——李志怀里的铜盒——大概是控制地道内机关的总枢。
他必须赶在子时三刻前到李志那里。
但刚迈出一步,山道尽头就响起了马蹄声。
不是粘杆处的轻骑,是重甲骑兵的沉响,伴随着旗帜在风中展开的猎猎声。正白旗的龙旗,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蓝光。
李志在瓦砾堆里看见了一只耳朵。
准确说,是半只——右耳的上半部分,还戴着一枚熟悉的铜环。陈平的。井边的血还没干,沿着砖缝渗进泥土,在月光下黑得像墨。
铜盒的震动越来越剧烈,那些暗红纹路已经蔓延到盒盖边缘,形成一幅诡异的星图:正是此刻天空的倒影,连荧惑偏移的角度都一模一样。李志突然想起汤若望手札末尾那句拉丁文,当时他以为只是祷文:
“Sicut in caelo, et in terra.”
如同在天上,也如同在地上。
天象是倒影,地脉也是倒影。北京城的所有布局——宫殿、寺庙、陵墓——都是星空在大地的投射。那么“门”从来不是具体的一扇门,是某个坐标,当天上的星抵达某个位置,地上对应的点就会……
“李大人。”苏克萨哈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次近在窗外,“您看,时辰到了。”
李志抬头。
北斗七星的斗柄,正指向正北。
子时三刻。
废屋地面突然塌陷。
不是局部的塌陷,是整个屋子的地砖同时下沉,像被一只巨手从底部抽空。李志在失重中抓住一根房梁,看见下方不是预想中的地窖,而是一条倾斜向下的石道,石壁上嵌着发光的萤石,照出阶梯上密集的脚印——新旧叠压,最新的还是湿的。
有人刚从这里下去。
井边的尸体、混乱的包围、东边的假暗号……全是障眼法。粘杆处早就知道这条密道,他们在等,等铜盒被“激活”,等地脉震动达到峰值,等入口的封印因共振而减弱。李志想起苏克萨哈那句“您还在等什么”——那人不是在催促,是在确认,确认李志这个“钥匙持有者”是否已到位,能否成为他们开启最后关卡的活体工具。
他松开手,任由身体滑入黑暗。
坠落中,他听见头顶传来苏克萨哈的轻笑,以及一句随风飘下的话:
“替王爷开路吧,李大人。事成之后,令妹在山西会很安全。”
石壁在身侧飞速上升,萤石的光拉成长线。李志在最后瞬间将铜盒塞进怀中内袋,双手抱头,蜷身——
重重摔在堆积的麻袋上。
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。他咳着撑起身,发现自己在一个宽阔的甬道中,高两丈,宽可并行两辆马车。地面铺着青石板,缝隙里长着发光的苔藓,延向黑暗深处。空气里有水流声,还有那种持续的低频嗡鸣,现在更清晰了,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前方三十步处,有光。
不是萤石的冷光,是灯笼的暖黄光晕。光晕里站着一个人,背对着他,正仰头观看石壁上的刻字。那人穿着寻常布衣,但站姿笔挺如松,左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——尽管那里没有佩刀。
李志的呼吸停了。
“陈……平?”
那人转过身,脸上带着李志熟悉的、有点无奈的笑:“摔得真难看啊,李哥。”
确实是陈平。但右耳完好无损。
“井边那只耳朵——”
“粘杆处一个倒霉鬼的。我扒了他衣服,换了我的耳环。”陈平走近,灯笼照出他额角的擦伤,“时间紧,只能做这么粗的局。不过苏克萨哈信了,他以为我真死井里了,这才放心把你逼下来。”
“所以这一切……”
“将计就计。”陈平压低声音,指了指前方黑暗,“这条地道通往大钟寺地宫,但中途有个岔路,标在汤若望的原始图纸上,后来被抹掉了——庄亲王不知道。我们的人已经在那边准备了。”
“准备什么?”
陈平的笑容淡去:“阻止他打开真正的‘门’。”
“明陵那个不是真正的?”
“是陷阱。”陈平一字一句,“汤若望留下的双重陷阱。阳钥和阴钥同时启动,确实会打开某个东西——但不会是庄亲王想要的龙脉捷径,而是……”
轰——
遥远的深处传来巨响,像整座山在翻身。
石壁开始剧烈震动,萤石纷纷脱落。李志怀中的铜盒突然爆出刺目的红光,盒盖自动弹开,里面不是机关,不是地图,只有一面巴掌大的铜镜。镜面此刻正映出不是他的脸,而是流动的星图,以及星图深处,一双缓缓睁开的、非人的眼睛。
陈平猛地抓住他手腕:“快走!它醒了!”
“什么醒了?!”
“当年刘伯温封在北京城地下的东西——”陈平拖着他在甬道里狂奔,声音在震动中破碎,“——庄亲王以为那是龙脉,汤若望测出那是活物,而我们师父们叫它……”
更多的石块砸落。
在彻底塌陷的轰鸣声中,李志隐约听见了那个词。
然后他明白了,为什么皇上要压住钦天监的折子,为什么庄亲王甘冒灭族之险,为什么汤若望要在钟声里留下警告。
那不是门。
是牢笼。
而他们刚刚,敲响了牢门的锁。
(第五章完)
【悬念递进】
- 铜镜中的“眼睛”是什么?刘伯温所封的“活物”是何存在?
- 地道岔路尽头,“我们的人”是谁?准备了何种反制手段?
- 了尘和尚能否突破正白旗拦截?他手中的铜钱标记指向何处?
- 庄亲王是否已察觉计划泄露?“第三计”预备方案是否更为险恶?
- 陈平的真实身份与立场是否另有隐情?井边换耳的细节是否完全可信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