规尺的铜边,在西山的夜风里微微嗡鸣。
了尘和尚的手指稳得像石雕,但那嗡鸣暴露了他——那是极细微的颤动,从指骨传到黄铜。李志站在三丈外的松影里,没有立刻走出去。他顺着和尚的目光望向西北天,那几颗星比他沿途观测时更亮了,锐角的尖端正指向碧云寺后山的某个方位,像一柄悬在头顶的、即将落下的冰锥。
不,不是错觉。李志在来的路上反复核算过。以京师经纬,今夜荧惑(火星)本应行至昴宿附近,此刻却足足偏了十五度,紧贴着北辰右枢,形成古籍中讳莫如深的“荧惑犯帝星”之局。而太白(金星)本该西沉,此刻却高悬东方,亮度异常——这不是简单的“星移乱了”,这是天象的棋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挪动了数子。
人为。只能是人为。
但谁能挪动星辰?
李志压下心头的寒栗,从阴影中走出。脚步声很轻,但了尘还是立刻转过头,那双深陷的眼睛在星光下像两口枯井。
“你来了。”了尘的声音比风化的石头更哑,“比贫僧想的晚了一刻。”
“路上看了些东西。”李志停在了尘五步外,目光扫过石台。除了那两尊仪器,台子中央还放着一只打开的木箱,里面是几卷泛黑的皮纸、一柄铜制星盘,以及——李志瞳孔微缩——一支单筒望远镜。镜筒黄铜鎏金,饰有莲花纹,是前明钦天监的旧制,绝非民间之物。
“那是顺治年间,汤若望汤大人留在寺中的。”了尘顺着他的目光,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缅怀的神色,“他最后一次上山观星,是康熙元年。那夜他说,北辰有异,主天下有三十年暗涌。算来,到今年正好是第三十年。”
李志心头一震。康熙元年到乾隆十三年,正是三十年。汤若望,前明天启年入华的耶稣会士,精于天文历法,顺治朝备受荣宠,康熙初年却卷入“历狱”几乎丧命。他若真在碧云寺留下预言……
“大师今夜邀我上山,不只是看星星吧?”李志走近木箱,手指拂过望远镜冰凉的镜筒。触感细腻,保养得极好,仿佛昨日还在使用。
“庄亲王三日前走后,这观星坪下多了三处暗哨,西侧松林两人,南侧断崖一人,都是粘杆处的精锐。”了尘没有回答,反而说起另一件事,“他们潜伏得很好,但贫僧在此四十年,风过松针的声音变了,贫僧听得出来。”
李志后背绷紧。乾隆的人已经布好了网,只等他踏入。不,或许是等他和了尘接触时,一网打尽。
“但今夜他们撤了。”了尘继续道,声音压得更低,“半个时辰前,悄无声息地撤了。不是换防,是彻底离开。西山脚下通往京城的官道,多了五队骑兵,打着正黄旗的火把。”
正黄旗?李志脑中急转。那是皇帝亲统的上三旗之首,非重大事由绝不动用。乾隆连夜调正黄旗兵马上西山,只有一个可能——有比抓捕他更重要、更紧急的事发生了。
“是西北。”了尘看穿他的思绪,吐出三个字,像三块冰砸在地上,“酉时三刻,八百里加急进京。贫僧在钟楼顶上看见的,马是从德胜门直入大内,马上骑士背插三翎,是军前最急的报。”
西北军报。李志瞬间想到手札中“康熙四十七年,有物坠于西北五十里外狼嚎峪”。难道三十年前的秘密,在今夜被触动了?
“庄亲王的人呢?”李志问。
“也在撤。”了尘指向东南方向,那里是西山通往京城的山道,“但撤得不干净。半山亭留了两个暗桩,穿着车把式的衣裳,腰间鼓囊——是短火铳。他们在等人,或者等信号。”
三方都在动。乾隆调兵,庄亲王设伏,而他李志,正站在风暴眼中心。
“大师究竟站在哪一边?”李志直视了尘。
和尚沉默了许久,久到一颗流星划过西北天际,拖出短暂的、青白色的尾迹。他抬起头,看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光,缓缓道:“贫僧站在‘星象’这一边。康熙四十七年秋,贫僧的师祖普明在此目睹天裂,记录在手札第十七页。那一夜后,师祖闭口不言天象,三年后坐化。圆寂前,他留给贫僧师父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荧惑之轨,可引不可追。追者,必焚于其焰。”了尘一字一顿,枯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某种近乎恐惧的东西,“师祖说,那夜坠于狼嚎峪的东西,不是天赐,是‘引子’。它被放在那里,是为了在三十年后,引另一些东西到来。”
“引什么?”李志追问。
“引‘门’。”了尘吐出这个字,自己都打了个寒颤,“师祖没有说清楚。他只说,康熙四十七年的星坠,和今夜——乾隆十三年的星移,是同一局棋的两步。第一步埋下引子,第二步,等星位归正时,门就会开。而庄亲王要的铜盒,就是‘钥匙’的一部分。”
钥匙。门。李志想起庄亲王密信中的“第三计”——“星移之仪,接引之轨”。原来所谓“接引”,是接引那扇“门”?
“钥匙有几部分?”李志急速追问。
“不知。但师祖提过,当年巴图带回的铜函,只是‘半钥’。另外一半……”了尘忽然顿住,侧耳倾听。
山下远远传来马蹄声,急促如擂鼓,不止一骑,正沿着山道向上狂奔!方向正是碧云寺。
与此同时,东南半山亭方向,忽然升起一点红光,在空中炸开——是旗花火箭!虽然无声,但那耀眼的红色在夜空中清晰无比。是庄亲王的人发出的信号!
“来了。”了尘猛地转身,扑到木箱前,抓起那卷最旧的皮纸塞进李志怀里,“这是师祖亲绘的‘荧惑轨图’,三十年前和今夜星位的对照。你立刻从西侧断崖下谷底,沿溪流向北五里,有一处猎户废屋。在那里待到卯时,如果无人寻你,就烧了图,自己想办法回京。”
“大师你——”
“贫僧是碧云寺的住持,他们不会立刻动我。但你必须走,现在!”了尘几乎是将李志推向西侧松林,“记住,星图显示,今夜子时三刻,荧惑、太白、辰星将连成一线,直指紫微垣。那一刻如果‘门’开了,无论看到什么,不要回头,不要答应,更不要走进去!”
马蹄声已到寺门前,火光透过松林缝隙隐约可见。有人在高喊,是满语,音调急促尖锐,带着明显的命令口吻。
李志不再犹豫,将皮纸卷塞入怀中,转身没入松林。就在他即将踏入黑暗的瞬间,了尘忽然又低声喊住他:
“李大人!”
李志回头。
星光下,老和尚深深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,最后只化为一句:“若真到了绝路,去大钟寺地宫,找一口刻着莲花和西洋字的铜钟。钟杵里有东西,是汤若望留下的。但切记,不到万不得已,绝不可开!”
话音未落,寺门方向传来沉重的撞门声,以及刀剑出鞘的铮鸣。
李志咬牙,冲进黑暗的松林。他对西山地形并不熟,但了尘指的路很清晰——西侧断崖,藤蔓,谷底,向北五里的溪流。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断崖,手掌再次被粗糙的藤蔓割破,温热的血顺着手腕流下,但他感觉不到疼。
谷底比想象中更深,更黑。溪流在脚下潺潺,反射着零碎的星光。李志凭着水声和微光,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跋涉。怀中那卷皮纸硬得硌人,仿佛一块冰贴在心口。
背后山顶方向,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、像是金属撞击的锐响,随即是更嘈杂的人声,火光在崖顶晃动。是了尘出事了,还是……
李志强迫自己不去想,埋头疾走。约莫两刻钟后,前方溪流转弯处,果然出现一间低矮的木屋,半塌的屋顶在星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巨兽骨架。
他闪身进屋,浓重的霉味和兽类的腥臊气扑面而来。屋里空无一人,只有倒塌的木架和散乱的干草。李志挪到窗边(如果那还能叫窗),从破木板缝隙向外窥视。溪流、山道、来路,一片死寂。只有虫鸣,和远处隐约的、像是夜枭的啼叫。
他松了口气,背靠墙壁滑坐在地,这才感觉双腿发抖,掌心刺痛。喘息稍定,他摸出那卷皮纸,就着窗缝透进的微光展开。
皮纸很脆,墨迹已有些晕散,但线条依然清晰。那是一幅极其精密的星图,以碧云寺观星坪为中心,辐射出方圆三百里的山川地形。图中用朱砂标出了两个星位阵列:一个是康熙四十七年中秋次夜的,荧惑、太白、辰星汇聚于奎宿,一道红线从汇聚点延伸,终点正是“狼嚎峪”;另一个,是今夜——乾隆十三年同一日的星位,三星正在向紫微垣移动,一道虚线从紫微垣延伸出去,终点却是一片空白,只标了一个小字:
“门”。
李志的手指停在那处空白。从星位推算,这“门”的方位,应该在京城西北方,靠近……明陵?
他浑身一冷。明陵,前朝皇室陵寝,顺治朝后就被封禁,寻常人不得靠近。庄亲王要找的“铜盒”,难道在明陵?
不,不对。如果只是铜盒,何必动用“荧惑之轨”这样诡异的天象?了尘说的“门”,到底是什么?
李志继续看图。在图的下方边缘,还有一行极小的批注,墨色较新,似是后来添加的:
“荧惑为引,太白为路,辰星为钥。三星一线,地脉开阖。”
“巴图所得铜函,阳钥也。阴钥在……”
后面的字被污迹浸染,难以辨认。但李志看那残留的笔画,心头猛地一跳——那像是一个“钟”字。
大钟寺。铜钟。汤若望。
了尘最后那句话如惊雷炸响在耳边:“若真到了绝路,去大钟寺地宫,找一口刻着莲花和西洋字的铜钟。钟杵里有东西,是汤若望留下的。”
难道,汤若望当年留下的,就是“阴钥”?
那“门”又是什么?打开之后,会有什么“接引”而来?
“嗒。”
一声极轻的响声,从门外传来。
像是松子落在落叶上,但李志浑身的寒毛瞬间竖起——这废屋周围根本没有松树。
他屏住呼吸,缓缓抽出腰间短刀(那是陈平塞给他的),挪到门边。透过门板缝隙,他看见溪流对岸的树林里,不知何时多了两点幽绿的光,一动不动,正对着木屋。
不是野兽。是人的眼睛,映着溪水的反光。
而且,不止一双。
李志握紧刀柄,缓缓后退,目光扫视屋内。没有后门,只有那扇破窗。但窗外是陡坡,跳下去不死也伤。
对岸,那两点幽光动了。一个人影从树林中走出,身材高瘦,穿着深色劲装,腰间佩刀。他没有过溪,只是站在对岸,朝木屋方向抬起手,做了个手势。
那是粘杆处内部通用的“包围确认”手势。李志在兵部旧档里见过。
果然,乾隆的人没有全撤。他们留了一队精锐,就等在这里。
李志背靠墙壁,心脏狂跳。怀中的皮纸、脑中的星图、了尘的警告、庄亲王的“第三计”、乾隆的收网……所有线索在此时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,套上他的脖颈。
而窗外,溪流对岸,更多幽绿的光点,在黑暗中无声亮起。
核心进展:
- 李志获“荧惑轨图”,确认康熙四十七年星坠与今夜星移是同一“接引之局”的前后步骤
- 了尘透露“门”“钥匙”核心设定,指出铜盒为“阳钥”,暗示汤若望在大钟寺留下“阴钥”
- 西北军报、乾隆调兵、庄亲王信号同时触发,三方行动进入最后倒计时
- 李志被困猎户废屋,遭粘杆处精锐包围,陷入绝境
- “三星一线”子时三刻将至,“门”的悬念达到顶点
悬念留扣:
- 了尘和尚在山顶遭遇什么?是否被捕或灭口?
- 大钟寺地宫的铜钟里究竟藏着什么?
- “门”在明陵何处?开启的后果是什么?
- 庄亲王“第三计”预备方案是否已启动?
- 李志如何从废屋围捕中脱身?陈平能否接应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