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旨明发,如平地惊雷,瞬间传遍京城。
京郊大营参将刘保禄、游击王振彪、守备孙得胜被革职锁拿,押入刑部大牢的消息,连同其贪墨军饷、虚报兵额、倒卖军械的罪状,迅速在官场、军营乃至市井流传开来。皇帝措辞严厉,痛斥“蠹虫”,明令“从重治罪”、“引以为戒”,其整肃军务、惩治贪腐的决心,显露无遗。
朝堂之上,短暂的死寂之后,是嗡嗡的低声议论。与刘、王等人有过来往、甚至曾收受过他们“冰敬”“炭敬”的官员,暗自心惊,回家后辗转反侧,不知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。那些对新政阳奉阴违、或在其他衙门也有类似“惯例”的官吏,更是噤若寒蝉,一时间,衙门里的“规矩”似乎都收敛了不少。
军营之中,更是人心浮动。底层兵丁原本对空饷之事或茫然不知,或敢怒不敢言,此刻见主官被雷霆拿下,虽不免惶惑,更多却是一种压抑后的释放与对朝廷的敬畏。各级武官则人人自危,自查自纠者有之,暗中串联打探消息者亦有之。李志之前提出的“核实兵额”、“裁汰老弱”、“严查空饷”等章程,原本推行滞涩,此刻却被兵部、五军都督府乃至各营主将主动“加速”执行起来,效率陡然提升。
这便是天子之威,这便是明正典刑的力量。它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,烫在旧有积弊的皮肉上,滋滋作响,散发焦糊的气味,却也逼得沉疴不得不有所反应。
然而,在这表面的雷霆震荡之下,一股更为隐蔽、也更为险恶的暗流,却在寂静中悄然涌动。
奉恩辅国公佟佳·鄂伦的府邸,鸣玉坊那座看似沉寂的宅院,仿佛一夜之间,被无形的蛛网严密地笼罩起来。粘杆处的暗哨,化装成更夫、货郎、闲汉,日夜轮班,远远地监视着佟府每一个门户的动静。出入的每一个人,无论主仆,其形貌特征、大致时辰、所乘车辆,都被悄无声息地记录在案。李志派出的精干人手,则混迹于鸣玉坊附近的茶楼酒肆、店铺摊贩之中,重点搜寻那个“手背有疤的管事”。
佟府内部,似乎也感知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压力。府门紧闭,往日偶有访客的侧门也罕见开启。采买的下人出来,行色匆匆,目不斜视。府内隐隐有压抑的低语和匆忙的脚步声传出,偶尔在深夜,还能看到书房的方向,灯火通明至很晚。
这一日,负责监视的粘杆处领班太监魏九,向李志秘密回报:“李大人,这两日,佟府后角门在戌时三刻左右,各有一辆遮掩严实的青帷小车悄悄驶出,绕了远路,最后都消失在金鱼胡同附近。那里宅院密集,巷道复杂,我们的人怕跟得太近暴露,没敢深入,只记下了大致去向和车辆特征。还有,府里一个负责采买的二管家,昨日晌午去了东城‘隆昌号’当铺,待了约一盏茶功夫出来,手里似乎没拿当票或银钱,行迹有些可疑。”
“金鱼胡同……隆昌号当铺……”李志沉吟着,在地图上标出这两个地点。金鱼胡同靠近内城勋贵聚居区,鱼龙混杂。隆昌号则是京城有名的老字号当铺,背景颇深。“继续盯紧,尤其是那两辆青帷小车和金鱼胡同。隆昌号那边,派人去外围打听一下,看看佟府是否常去,或者那当铺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”
“嗻。”魏九领命,又道,“还有一事,昨日午后,内务府总管海保大人的一名贴身长随,曾到佟府后门,递了张名帖进去,约莫半柱香后便出来了,未曾入府。”
海保的人!李志眼神一凝。在这个敏感时刻,海保派人递帖,是寻常礼节往来,还是传递什么信号?他吩咐道:“海保府邸那边,也要加派人手,只远观,记录其与外界接触,尤其是与佟府的接触,切不可靠近探查。”
“明白。”
粘杆处的效率极高,对隆昌号当铺的初步外围调查很快有了结果。这家当铺开业已逾百年,信誉卓著,不仅做平民生意,更与许多高门大户有私下往来,代为处理一些不便明面处理的贵重物品,或进行一些隐秘的抵押借贷,在权贵圈子里颇有口碑。掌柜的姓胡,人称“胡铁算”,为人圆滑,口风极紧。更重要的是,有眼线回报,曾见过佟府管家模样的人出入隆昌号,频率不高,但似乎已成惯例。
“当铺……隐秘交易……销赃或转移财物?”李志手指敲打着桌面。军营贪墨的巨额银两,除了分润,是否有一部分通过当铺这类渠道,转化为更易隐藏或转移的珠宝古玩、或者干脆洗白?佟府那个采买二管家去当铺,是例行公事,还是奉命处理“特殊物品”?
与此同时,对“手背有疤管事”的搜寻也有了进展。一名在鸣玉坊附近摆摊卖山货的粘杆处暗探回报,约半月前,曾见一个右手手背有明显疤痕(像是烫伤或旧刀伤)、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,从佟府侧门出来,上了辆雇来的骡车,往东城方向去了。因当时未得特别指令,未曾跟踪。
“东城……”李志立即想到清茗轩茶馆也在东城。时间点也与茶馆伙计所说“个把月没见武官来”接近。难道此人就是那个与刘参将手下接头的“手背有疤管事”?他在军营案发后,不再去茶馆,是暂时蛰伏,还是另有任务?
线索如断线的珠子,正在被一点点拾起、串联。佟府、神秘管事、隆昌号当铺、海保的联络、金鱼胡同的青帷小车……这些碎片背后,隐藏着怎样的图谋?
李志铺开一张白纸,将目前掌握的线索一一写下,试图勾勒出可能的关联网络。佟府是节点,连接着军营(通过管事/玉佩)、可能的内务府势力(通过海保)、以及隐秘的财物处理渠道(隆昌号当铺)。金鱼胡同的未知目的地,或许是另一个关键节点,比如某个更隐蔽的联络点,或者……与玉佩另一半的真正主人有关?
压力越来越大。明面上,他因迅速查办京营大案而声威大震,但暗地里,他正一步步逼近一个可能牵涉宫廷内侍、前朝余绪、乃至更高层人物的巨大黑幕。鄂坤的警告,皇帝的叮嘱,都让他如履薄冰。
他知道,必须加快步伐。刘参将等人被下狱审讯,时间拖得越久,幕后之人毁灭证据、斩断线索的可能性就越大。那个“手背有疤的管事”,是当前最有可能的突破口。
“魏公公,”李志对再次前来汇报的粘杆处领班太监低声道,“加派得力人手,重点布控东城,特别是金鱼胡同附近,以及隆昌号当铺周围。若再发现那手背有疤之人,不惜代价,设法秘密跟踪,查明其落脚点及接触之人。但切记,宁可跟丢,不可暴露! 此人,或许是揭开佟府乃至背后黑幕的关键钥匙。”
“李大人放心,奴婢晓得轻重。”魏九躬身应道,眼中闪过一丝精光。粘杆处直属于皇帝,最擅长的便是这种隐秘行动。
布置完毕,李志走到窗前。窗外夜色已深,远处佟府的方向,只有几点孤零零的灯火,在沉沉的黑暗中,犹如蛰伏巨兽的眼睛。
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而他自己,此刻既是捕蝉的螳螂,也可能早已成为别人眼中的蝉。这是一场在黑暗中对弈的棋局,每一步都关乎生死,也关乎社稷安危。
他深吸一口气,握紧了拳头。无论如何,棋局已开,落子无悔。
(第二十六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