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志的密折,在夜禁时分由心腹侍卫携皇帝特赐的腰牌,悄然送入大内,直达养心殿。
彼时乾隆皇帝刚批阅完一批关于河工、漕运的例行奏章,正欲歇息。当值太监小心翼翼地呈上那封火漆密封、标注“绝密”的奏盒。皇帝拆开,就着明亮的宫灯,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。起初,他神色尚算平静,但越往后,眉头蹙得越紧,眼神也越发锐利冰冷。当看到“蝌蚪文玉玦或源于前明严嵩-王之心一脉”、“奉恩辅国公佟佳氏或涉其中”、“疑似与内务府总管大臣海保有所牵连”等语时,他捏着奏折的手指,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殿内烛火“噼啪”轻响了一下,映得皇帝的脸色晦明不定。他放下奏折,良久未语,只是缓缓踱步到窗前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。宫廷的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轮廓,而在这片寂静之下,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?
“好,好得很。” 皇帝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,“朕的国公,朕的内务府总管,朕的京营将领……上下其手,勾连一气,竟用上前朝奸相的把戏了!”
他猛地转身,对肃立一旁的御前大太监沉声道:“传李志即刻进宫。还有,让粘杆处的人,给朕盯紧鸣玉坊佟府,还有海保的宅邸外围。一应出入人等,给朕记清楚了。记住,是外围,远远地盯着,不许打草惊蛇!”
“嗻!” 大太监心头一凛,知道这是动了真怒,连忙躬身退下,亲自去安排。
约莫半个时辰后,李志再次踏入养心殿。殿内只有皇帝与他二人,连侍奉的太监宫女都已屏退。
“你的奏折,朕看了。” 乾隆皇帝开门见山,目光如电,直视李志,“你所言玉佩、佟家、乃至可能的宫中牵连,有几成把握?可有实证?”
李志躬身,将皇史宬查到的档册记录副本、鄂坤所言要点(隐去其名,只以“风闻”代指)、以及茶馆伙计关于“手背有疤管事”与武官会面的证词,一一禀明。最后道:“皇上,臣目前所获,多系旁证与线索指向,确凿铁证尚缺。然诸般线索,丝丝入扣,皆指向佟佳氏。尤其那‘蝌蚪文’玉玦,若另一半真在佟府,便是关键物证。臣斗胆推测,刘参将等人定期孝敬的‘上官’,即便非佟佳氏本人,也必与其有莫大干系。至于内务府海保大人是否牵涉,目前仅有模糊关联,尚无实据。”
皇帝听完,沉吟半晌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:“佟佳·鄂伦……其祖上于国有功,降清后亦算恭顺。这些年,他这奉恩辅国公做得也算本分,除了喜好结交些文人清客,并无太大劣迹传出。若说他暗中操纵京营,分润空饷……动机何在?国公俸禄虽不算顶尖,却也足够他一家享用。”
“皇上,”李志抬起头,目光澄澈而坚定,“或许正在于‘奉恩辅国公’这五字。其爵位承自前明宗亲,身份特殊,既享国朝恩养,又与旧朝有千丝万缕联系。此类人物,若心有不甘,或为保富贵长存,最易成为各方势力拉拢、利用之节点。其府中藏有前朝遗物,或许并非偶然。再者,臣查过,佟府表面虽不张扬,但其子弟姻亲、门人故旧,遍布内务府、户部、乃至五城兵马司等不甚起眼却颇关紧要的衙门。此等网络,若用于经营某些勾当,远比寻常权贵更为便利隐秘。”
皇帝眼神微动,显然被李志的分析触动了。“你的意思是,佟家或许并非主谋,而是关键的中枢或白手套?真正的大鱼,或许还藏在更深的水下,借助佟家这特殊身份和关系网行事?”
“臣确有此虑。”李志坦言,“军营空饷,数额巨大,佟家即便参与分润,也未必能消化全部。且如此行事风险极高,若无更大图谋或更强力的庇护,仅为一国公,似乎不必冒此奇险。鄂伦与内务府总管海保过从甚密,而海保大人……” 他顿了顿,谨慎措辞,“掌管皇家内帑、器物、乃至部分宫禁防卫人事,其权柄既重且隐。若其有所图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,但意思已然明了。
乾隆皇帝背着手,又在殿中缓缓踱步。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晃动。殿内静得能听到更漏滴水的声音。
“李志,”皇帝停下脚步,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深邃,“此案至今,你做得很好。能由表及里,由军营查到国公,已属不易。你所虑甚深,朕亦有所思。然则,牵涉到内务府总管,甚至可能涉及更深,便不再是简单的贪墨案,而是动摇国本、离间君臣之大案。 若无铁证,贸然动手,非但不能肃清奸佞,反会打草惊蛇,甚或引发朝局动荡,让真正的元凶隐匿更深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李志肃然道,“故而臣以为,对佟家,对海保,眼下皆不宜轻动。当务之急,是继续深挖京营之案,坐实刘、王、孙等将领罪证,并顺藤摸瓜,查明他们经手赃银的具体去向。特别是那个‘手背有疤的管事’,此人或是连接军营与佟府的关键。若能秘密拿获此人,取得口供,或搜出另一半玉佩,则佟家之罪,铁证如山。 届时,再视其牵连深浅,决定下一步动作。”
皇帝点了点头,眼中闪过一丝赞许:“稳扎稳打,步步为营。你所虑甚妥。京营案犯,证据已足,可即行严办,以儆效尤,亦敲山震虎。至于佟府与那管事,着粘杆处与你的可靠人手,外松内紧,秘密查访,务必拿到实据。 海保那边……朕自有计较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李志心头一松,皇帝的支持与清晰的方略,让他有了主心骨。
“还有,”皇帝走回御案后,坐下,目光重新变得锐利,“鄂坤此人……你奏折中虽未明言,但朕猜得到几分。他能向你透露这些,也算有心。此事机密,你与他接触,务必谨慎。都察院……也并非铁板一块。” 这话,与鄂坤的警告如出一辙。
“臣明白,定当小心。”
“去吧。”皇帝挥了挥手,“京营案犯,明日即可明旨处置。其余事宜,依计而行。记住,朕要的是水落石出,是连根拔起,但也要朝局安稳。 分寸之间,你自行把握。”
“臣,定不辱命!”李志深深一礼,退出了养心殿。
走出宫门,夜风清冷。李志抬头望了望满天星斗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皇帝已将最锋利的剑与最沉重的担子,一并交予他手。前路迷雾更浓,险阻更甚,但他知道,自己已无退路,也不能后退。
次日,一道明发上谕,震动朝野:
“京郊大营参将刘保禄、游击王振彪、守备孙得胜,贪渎营私,虚报兵额,克扣军饷,倒卖军械,欺君罔上,罪证确凿,着即革职拿问,交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三法司严审定拟,从重治罪!其家产抄没,眷属依律处置。一应涉案吏员兵丁,由步军统领衙门锁拿严审,不得徇私!朕整顿军务,锐意求治,乃有如此蠹虫,实深痛恨。各营各镇,当引以为戒,涤虑洗心,倘再有阳奉阴违、营私舞弊者,刘保禄等即为前车之鉴!”
旨意一下,京营涉案将领被如狼似虎的差役拖走,家产查封。朝堂之上,与刘、王等人有旧或收受过他们“孝敬”的官员,无不股栗。李志的“钦差铁面”之名,不胫而走。而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阴影,此刻想必也正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这一切。
李志没有理会外界的喧嚣,他正依据皇帝的秘密授权,与粘杆处的首领太监低声商议着下一步对佟府的监视与对“手背有疤管事”的查访方案。风暴已然掀起,而漩涡的中心,正在悄然转向那座看似平静的奉恩辅国公府。
(第二十五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