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云寺坐落西郊，古木参天，环境清幽，非年非节之时，香客寥寥。李志只带了一名不起眼的长随，乘着青帷小车，准时来到寺外。有小沙弥早已候着，引他从侧门悄然而入，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，来到后山一处僻静的禅院精舍。
鄂坤已先在室内，一桌简单的素斋，两盏清茶，别无他人。见李志进来，他起身拱手，神色比上次在衙署见面时更为凝重。
“元辅兄肯来，坤心稍安。”鄂坤请李志坐下，亲自为他斟茶。
“良翰兄两次相邀，必有要事，李志岂敢不来。”李志接过茶盏，目光沉静地看着对方，“此处清静，兄台可畅所欲言。”
鄂坤没有立即进入正题，而是先举箸示意用些斋菜，自己也略动了几筷，仿佛在平复心绪。禅院中只有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，更显寂静。
“元辅兄，”鄂坤终于放下竹箸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字字清晰，“你查那玉佩纹样，在皇史宬，可有所得？”
李志心中微动，知道对方消息灵通，也不隐瞒，略一点头：“略有眉目。前明严嵩，确曾以类似纹样为私密信物，谓之‘蝌蚪文’。且本朝初年籍没前明太监王之心家产时，曾有‘类严氏遗物’之青白玉玦残件入库。”
鄂坤脸上并无意外之色，反而露出一丝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，以及更深沉的忧虑。“元辅兄可知，那王之心，除了是明末提督京营的权宦，还有一层身份？”
李志摇头：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王之心的嫡亲妹妹，曾是前明某郡王府的侧室。”鄂坤的声音更低了，几乎细不可闻，“而本朝初入关时，为安抚前明宗室、降臣，多有恩养。有数家前明郡王、公爵，得以保全爵位，虽无实权，却享俸禄，居京城。”
李志的心猛地一沉，一个模糊而骇人的轮廓在脑中闪现。他屏住呼吸，听鄂坤继续说下去。
“其中有一家，与前明皇室血缘颇近，降清后封为奉恩辅国公，府邸就在西城鸣玉坊。”鄂坤蘸了些茶水，在光洁的桌面上，轻轻写了一个“佟”字，随即迅速抹去。“这家，与宫里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。老太公（指第一代奉恩辅国公）的庶女，早年曾入宫侍奉，虽无名分，但……据说，与当时一位权势煊赫的内务府总管大臣，过往甚密。”
内务府总管大臣！李志立刻联想到昨日皇史宬老吏所言，内务府之人在调阅前朝宫廷器物赏赐记录！佟家……与前明王之心有亲，本朝又得封公爵，且与内务府高官有旧！这层层关系，难道……
鄂坤看着李志骤变的脸色，知道他已经想到了。“那半块玉佩，若真是从王之心府中流出，又辗转落于佟家之手，而佟家凭借旧日宫中关系，与某些人物保持联络，甚至利用这种隐秘信物，经营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……比如，插手京营，坐分其利，似乎也并非不可能。”
“可是，”李志稳住心神，提出疑问，“即便佟家有玉佩，有动机，但他们乃闲散公爵，并无实权，如何能把手伸进京营，让刘参将之流甘心定期孝敬？又如何能在兵部、都察院乃至内务府的耳目下，安然无恙？”
鄂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，缓缓道：“元辅兄，你忘了，京营每年巨大的粮饷、军械采买，经手的是何人？各地将领的考核、升迁调动，最终用印发文，又经何人之手？ 佟家或许只是台前，或是连接的一环。其背后，或许站着一位……或几位，能轻易影响这些环节的大人物。那玉佩，或许不止是佟家与军营勾结的凭证，更是与背后之人联络的标识之一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几不可闻：“我无意中曾听闻，佟家现在的当家人佟佳·鄂伦，与现任内务府总管大臣海保，私交甚笃，常相往来。而海保，是已故（他含糊了一个先朝极有权势的亲王或大臣的名字）一手提拔起来的人。”
海保！内务府总管大臣！李志知道此人，出身内务府上三旗包衣，深得皇帝信任，掌管皇家事务，权势熏天。若他牵扯其中……李志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。这已不仅仅是贪腐，更可能涉及宫廷内外勾结、侵蚀国本的巨大阴谋网络。
“良翰兄，”李志深吸一口气，目光灼灼地看着鄂坤，“你告知我这些，不仅仅是出于道义吧？你身在都察院，监察百官，是否……也察觉了什么？”
鄂坤苦笑一下，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道：“都察院并非铁板一块。有些人，有些事，水太深，非不愿查，实不能查，不敢查。我位卑言轻，能做的有限。但元辅兄你不同，你深得皇上信重，手握钦差之权，又在查办此案。我将所知和盘托出，一是敬你为人，不愿你蒙在鼓里，踏入险境而不自知；二是……” 他目光变得坚定，“也希望借此案，或许能涤荡一些积淤太深的污浊。然此事千系太大，牵一发而动全身。佟家虽无实权，但关系网复杂，尤其是与内务府乃至可能更高的牵连。你若查下去，必将触动一张难以想象的巨网，其反扑，恐非你能承受。 我今日之言，出我之口，入你之耳。如何决断，全在元辅兄。”
禅院内再次陷入寂静。素斋已凉，茶亦无温。李志能感受到鄂坤言辞中的沉重与真诚，这绝非危言耸听。佟家、前明余绪、内务府总管大臣、京营利益链……这些碎片正在拼凑成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。
“多谢良翰兄直言相告。”李志站起身，郑重向鄂坤一揖，“兄台今日所言，于我如拨云见日，亦如警钟长鸣。然李志既受皇命，清查积弊，便如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。纵是龙潭虎穴，刀山火海，既见端倪，岂有退缩之理？至于安危祸福，早已置之度外。”
鄂坤也起身还礼，叹道：“我便知你会如此。元辅兄高义，坤敬佩。唯愿兄台，万事小心，谋定后动。证据，务求铁证，且……宜直达天听，勿假他人之手。”
“李志谨记。”两人目光交汇，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离开碧云寺，回城的路上，李志心潮起伏。鄂坤透露的信息，将案件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、也危险得多的层面。佟佳·鄂伦，奉恩辅国公，一个看似远离权力中心的闲散公爵，竟然是连接前明遗物、宫廷内侍、京营贪腐乃至更高层级保护伞的关键节点。
他需要证据，确凿的证据，证明佟家持有另一半玉佩，并且与刘参将等人的“孝敬”有直接关联。这比查办胥吏、惩处营将，要困难百倍，也凶险百倍。
“去佟府所在鸣玉坊附近转转，小心些，莫要靠近府门。” 李志对车夫吩咐道。他需要亲眼看看，这个隐藏在重重迷雾背后的“奉恩辅国公府”，究竟是何模样。
马车缓缓驶入西城鸣玉坊。此地多居勋贵，府邸林立，但大多门庭冷落。佟府坐落其中，朱门高墙，门楣上“奉恩辅国公府”的匾额已显陈旧，石狮子也少了些许威风，但府邸占地颇广，庭院深深，自有一种沉淀的、却也略带颓败的威严。
李志的马车缓缓从府前驶过。就在即将离开巷口时，他看到佟府侧门开启，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驶出，似是女眷所用。车窗纱帘被风微微吹起一角，李志目光锐利，隐约瞥见车内一位中年妇人侧影，其腕间似乎有一抹温润光泽闪过，像是玉镯，但形制看不太清。
是巧合吗？李志没有回头，只让车夫继续前行，心中却已将“佟府女眷”、“佩玉”这两个信息记下。
回到府中，李全早已等候，低声禀报：“老爷，按您的吩咐，让人去那几处茶馆当铺暗暗打听过了。鸣玉坊东头那家‘清茗轩’茶馆的伙计隐约记得，每隔一两个月，总有一位穿着体面、像是大户人家管事模样的人，会在二楼固定的雅间见一个军中武官打扮的人。两人说话声音很低，伙计送茶水时偶尔听到只言片语，像是‘月例’、‘货色’之类。但最近个把月，没再见那武官来了。至于玉佩……没人注意。”
“那管事模样的人，可有什么特征？与佟府有关吗？”李志追问。
“特征不明显，只记得右手手背似乎有一道旧疤。是否佟府之人……还在查，不敢打草惊蛇。”李全答道。
手背有疤的管事……李志记下了这个细节。鄂坤的警告，碧云寺的秘谈，佟府的惊鸿一瞥，茶馆伙计的证言……无数线索碎片，正一点点拼凑，指向那座沉寂的奉恩辅国公府，也指向其背后更深的阴影。
他知道，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。下一步，是悄然退去，还是投身其中，将这潭深水彻底搅动？皇帝那锐利而充满期许的目光，仿佛再次穿透迷雾，落在他身上。
李志铺开纸笔，开始梳理所得一切信息，准备撰写一份绝密的奏报。他必须让皇帝知道，京郊军营的案子，或许只是冰山一角。而冰山之下的黑暗，可能深不可测。
（第二十四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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