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的震怒,化为两道迅疾无声的霹雳,撕裂了直隶官场与京郊军营表面的平静。
派往府县的一路人马,由李志手下一位精明干练的郎中带领,持圣旨与协查公文,会同当地按察使司衙门的精干吏员,如鹰隼般直扑目标。那几名曾在角门私语、暗中索贿的胥吏,还在班房里盘算着明日如何再寻个由头敲打商人,便被如狼似虎的差役直接锁拿,抄检公廨。起初,他们还梗着脖子叫嚷“冤枉”、“按章程办事”,但当一本暗藏夹层、记录着各笔“打点”数目与经手人分润的私账被搜出时,顿时面如土色,瘫软在地。
事情并未止步于此。经办捐资事务的户房司吏、乃至收受“润笔”后对胥吏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的该府通判,也被迅速控制。衙门里大小官吏,往日里或趾高气扬、或互相包庇,此刻却噤若寒蝉,人人自危。积压的捐资文书被悉数调出,一一核查。李志微服时见过的王姓商人等,被秘密传讯,所述情状与查获证据严丝合缝。数日之间,一桩地方胥吏借朝廷新政巧立名目、盘剥商民、中饱私囊的窝案,便已轮廓清晰,证据确凿。消息传回,乾隆朱批只有冷冽的两个字:“严惩。”
而真正牵动朝野神经的,是京郊大营那一头。
御前侍卫持金牌直入军营时,气氛陡然紧张如满弓之弦。营门守卫见金牌如朕亲临,不敢阻拦,但中军帐附近,却隐隐有甲士调动聚集的迹象。率队的御前二等侍卫阿克敦,乃满洲悍将之后,见状毫不动容,厉声宣旨:“奉皇上口谕:营中一应人员,各归本位,擅动者,格杀勿论!参将刘保禄、游击王振彪、守备孙得胜等人,即刻交出印信,听候查问!” 声音洪亮,压过了营中的骚动。
被点名的刘参将,正是那夜帐中阴柔声音的主人。他脸色变幻,强作镇定上前,拱手道:“阿克敦大人,不知末将等所犯何罪?竟劳动御前侍卫持金牌前来?这……这于军心恐有不利。” 话语间,暗含威胁与试探。
阿克敦眼神如刀,扫过刘参将及其身后几位面色不安的将领,冷冷道:“所犯何罪?尔等心中自知!皇上已悉知尔等营中情弊。此刻交出印信,尚可留些体面。若再迟疑——” 他顿了顿,手按刀柄,身后数十名御前侍卫齐齐踏前一步,动作整齐划一,杀气凛然,“便是抗旨!”
与此同时,另一队侍卫已持皇帝手谕,直扑军需库、主簿房,将所有兵员名册、粮饷账簿、军械登记、往来文书,尽数贴上封条,命人严加看管。营中士卒惊疑不定,议论纷纷,但见御前侍卫气势森严,金牌在手,无人敢妄动。
刘参将额角见汗,心知李志那夜恐怕真的听到了什么,且已直达天听。反抗已是徒劳,只会罪加一等。他咬了咬牙,率先解下腰间的参将铜印,双手呈上。王游击、孙守备等人见状,也只得颓然交出印信。阿克敦命人当场将几人看管在单独的营帐内,严加守卫,不许任何人接近。
李志随后赶到时,军营已初步控制。他未及休息,立刻投入最关键、最繁琐也最需细心的工作——核验。他要将那些被封存的账册簿籍,与实地情况一一比对。
“先从最近三个月的兵员名册与饷银发放记录开始,”李志对随行的户部、兵部书吏吩咐道,“核对每一名在册兵丁的姓名、籍贯、年龄、入伍时间、饷银领取画押。同时,调取营中近期所有请假、伤亡、退役文书存底。”
查核在沉闷而紧张的气氛中进行。营中士卒被分批唤来,对照名册点验。果然,名册上许多名字,在营中根本找不到对应之人,或是以老弱病残顶替青壮之名。更有甚者,一些“兵丁”的饷银领取画押,笔迹雷同,显系一人所为。而当侍卫突击检查营房、仓廪时,发现的军械数量、质量,与账簿所载严重不符,新械登记在册,库中却是锈蚀旧器;粮秣账面充足,实际存量却差了一大截。
李志并不满足于此。他亲自提审了营中几名被隔离看管的文书记室、仓大使等低级吏员。起初,这些人或推诿不知,或言听上官吩咐。李志也不动怒,只将账实不符的证据一一列出,又暗示皇帝已掌握将领密谋欺瞒的口供。终于,一名掌管部分饷银发放记录的书记熬不住压力,涕泪横流地招供:空额饷银,除部分由刘、王、孙等将领瓜分外,还有一部分,竟按“常例”,定期送往“京城某处官员宅邸”!
“是何官员?如何交接?可有凭证?”李志心中一凛,追问。
那书记哆嗦着说:“小人……小人职位低微,只知每月底,有刘参将亲信家丁携银箱出营,说是‘打点关节’、‘孝敬上官’。具体是哪位大人,小人着实不知。交接多在城中几处茶馆或当铺后巷,有时……有时来人会出示半块玉佩为凭,与刘参将手中的另一半对上,方可交接。”
“玉佩?何种形制?”李志紧追不舍。
书记努力回忆:“是……是青白玉,雕着……好像是蝌蚪形的纹样,又像是简化了的云纹,小人远远见过一次,不甚真切。”
李志立刻命人秘密搜查刘参将的私人物品,果然在其贴身锦囊中,找到了半块青白玉佩,纹饰奇特,确如书记所言,似蝌蚪似云纹。而与之对接的另半块玉佩在谁手中?那位隐藏在京城、定期收受军营空饷“孝敬”的“上官”,又是何方神圣?
案件查到此处,已非简单的军营贪腐,更隐隐指向了朝中更高层级的保护伞与利益网络。阿克敦闻报,面色也凝重起来,低声道:“李大人,此事……恐怕牵连甚广。”
李志摩挲着那半块冰凉玉佩,眼神幽深:“是啊,军营之弊,根子或许不只在此营之中。皇上命我办成铁案,这铁案,就不能只到参将、游击为止。” 他抬头,望向京城方向,“看来,我们得回京,好好查查这玉佩的来历,以及……它可能连接着哪座府邸了。”
军营的初步清查结果与那半块玉佩,作为加急密报,当夜便呈递到了乾隆皇帝案头。养心殿的灯火,又一次亮至深夜。
(第二十一章 完)